“現在我們自己最好也回家去。”梅里說,“我看出來啦,這整件事有點古怪,不過那得等我們到了之後再說。”
他們掉頭走下渡口小路,路很直,維護得很好,用刷白的大石鑲邊。他們走了一百碼左右就到了河邊,那裡有處寬闊的木製碼頭,碼頭邊繫着一艘平底大渡船。靠近水邊的白色纜樁,被兩盞懸於高柱的燈籠照得微微發亮。在他們背後平坦的原野上,霧氣已漲得漫過了樹籬。但他們面前的水面卻是一片漆黑,只有岸邊蘆葦叢中有幾縷霧氣繚繞。對岸的霧看來還要稀薄些。
梅里牽着小馬走過跳板上了渡船,其餘人也紛紛跟上。然後,梅里用一根長竿慢慢將船撐離了岸。在他們眼前,寬闊的白蘭地河緩慢流淌着。對面河岸陡立,有條小徑從泊岸處蜿蜒而上。那兒有燈火閃爍。河岸後方,雄鹿山朦朧聳立。透過零散的薄霧,可以看見山上許多圓窗透出燈光,有紅有黃。它們都是白蘭地鹿家的古宅——白蘭地廳的窗戶。
很久以前,戈亨達德·老雄鹿越過了原本是東邊邊界的白蘭地河。他是老雄鹿家的族長,而老雄鹿家是澤地乃至整個夏爾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戈亨達德·老雄鹿建造(以及開鑿)了白蘭地廳,將自己改姓爲白蘭地鹿,定居下來,事實上無異於一個獨立小王國的君主。他的家族代代繁衍,在他之後人口繼續增長,直到白蘭地廳佔據了整座低矮的山丘,開了三扇巨大的前門,衆多側門,還有大約一百扇窗戶。接着,白蘭地鹿家和他們的大批家屬又在周圍擴建,先是掘洞,後又築屋。這就是雄鹿地的起源,這片地方位於白蘭地河和老林子之間,是人口稠密的狹長一帶,類似夏爾的殖民地。它主要的村落是雄鹿鎮,集中在白蘭地廳後方的河岸邊和山坡上。
澤地的居民對雄鹿地人很友善,斯托克和燈芯草島之間的農人仍然承認白蘭地廳統領(這是對白蘭地鹿家的族長的稱呼)的權威。但是老夏爾的百姓絕大多數都將雄鹿地人視爲怪胎,可以說是半個外國人。不過,事實上,他們跟另外四區的霍比特人並無太大不同,只除了一點:他們喜歡船,有些人還會游泳。
他們的土地東邊起初並未設防,但後來他們在那邊栽建了一道稱爲“高籬”的樹籬。樹籬是好幾代以前栽種的,經過代代不斷養護,如今長得又高又密。它從白蘭地橋一路延伸過來,從河繞出去直到籬尾(柳條河由該處流出老林子,注入白蘭地河),形成一個大圓弧,從這頭到那頭,足足超過二十哩遠。不過,它當然不算完善的防護。在許多地方,老林子都離樹籬很近。雄鹿地人在天黑後便把家門鎖緊,這在夏爾又是很不尋常的。
渡船緩慢地橫過水麪,雄鹿地的河岸漸漸近了。山姆是一行人中惟一過去不曾渡過這條河的。隨着河水汩汩淌過船舷,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原來的人生已被拋在背後的迷霧中,前方則是黑暗的險途。他撓撓腦袋,有那麼片刻,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弗羅多先生要是能在袋底洞一直安安靜靜生活下去,那該多好。
四個霍比特人下了渡船。梅里正把船繫好,皮平已經牽着小馬踏上小徑,就在這時,山姆(他一直回頭張望,好像要與夏爾告別)啞着嗓子低聲說:
“弗羅多先生,回頭看!你看到什麼沒有?”
在對岸的碼頭上,微弱的燈光下,他們勉強可以分辨出一個輪廓,就像一捆遺落在後的深黑行李。然而,就在他們眼前,它似乎動了,左右搖晃着,彷彿在搜索地面。然後它又爬行起來——也許是蹲下身子前進——返回燈光照不到的昏暗中去了。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梅里驚叫道。
“某種跟蹤我們的東西。”弗羅多說,“不過現在別問了!我們馬上走吧!”他們迅速沿着小徑走到河堤頂上,當他們往回望時,霧已經籠罩了對岸,什麼也看不見了。
“謝天謝地,你們沒在西岸多留渡船!”弗羅多說,“馬能渡河嗎?”
“他們可以往北再走十哩,走白蘭地橋;要麼就游泳。”梅里回答,“但我從沒聽說有馬遊過白蘭地河。可這跟馬有什麼關係?”
“我等會兒再告訴你。讓我們先進屋再說。”
“好吧!你和皮平都認得路,那我就繼續騎馬去通知小胖博爾傑,說你們來了。我們會準備好晚飯之類的。”
“我們先前跟農夫馬戈特一家吃過晚飯了。”弗羅多說,“不過我們可以再吃一頓。”
“沒問題!把籃子給我!”梅里說,隨即騎馬沒入了黑暗中。
從白蘭地河到弗羅多在克里克窪的新家,還有段距離。他們從雄鹿山和白蘭地廳右邊經過,在雄鹿鎮的外圍踏上了往南通到大橋的雄鹿地主幹道。他們沿路往北走了半哩,來到右手邊一條小路口。小路高高低低通入鄉間,他們順着它又走了兩哩路。
最後,他們總算來到一道開在茂密樹籬中的窄門前。夜色裡見不到房子的模樣,它矗立在小徑前方一大片草地的中央,草地四周又環繞着一圈矮樹,然後纔是外圍的樹籬。弗羅多之所以選擇它,是因爲它位於鄉村的偏遠一隅,並且附近沒有其他住家,出入都不會有人注意。這座房子是白蘭地鹿家很久以前蓋的,用來接待賓客;家族中若是有人想暫時躲開白蘭地廳的熱鬧生活,也可到此小住。它是一棟老式風格的鄉村房屋,儘量仿照霍比特洞府建成:又長又矮,沒有第二層樓;屋頂是草皮鋪的,窗戶是圓形的,還有一扇大圓門。
他們從大門口走上綠色小徑,看不到一星半點屋內的燈光。窗戶關着,一片漆黑。弗羅多敲敲門,小胖博爾傑開了門。一股親切的燈光流瀉而出。他們迅速閃進屋內關上門,把自己和燈光都留在屋裡。他們置身於一間寬敞的廳裡,兩邊各有幾扇門,面前則是一條走廊,朝裡通向房子的中段。
“看,你們覺得這房子怎麼樣?”梅里從走廊出來問,“這麼短的時間內要把它弄得像個家,我們已經盡力啦。畢竟,小胖跟我昨天才把最後一車東西運到這裡來。”
弗羅多環顧四周,覺得這確實像個家。他自己的心愛之物——或者說比爾博的心愛之物(它們在新環境中讓他分外真切地想起了他)——都儘可能按照它們在袋底洞時來擺設。這是個舒服、愉快、親切的地方。他發現他真心希望自己是來此定居,平靜地過退休生活。給朋友們添這許多麻煩,似乎很不公平。他再次心神不定地想着,他要怎麼揭破自己得很快離開,事實上是馬上就要走的消息。而且,今晚就得說,在大家全都就寢之前。
“真叫人高興!”他費了點勁才說,“我簡直感覺不出來我搬了家。”
幾個旅人掛起了斗篷,把揹包堆在地板上。梅里領他們進了走廊,推開了最遠端的一扇門。爐火的光亮伴着蒸汽一涌而出。
“洗澡間!”皮平叫道,“噢,你太棒了!梅里阿道克!”
“我們按什麼順序來?”弗羅多說,“年紀大的先來,還是洗得快的先來?兩種順序你都是排最後,佩裡格林少爺。”
“相信我能把事情安排得比這更好!”梅里說,“我們在克里克窪的生活,開端總不能是爭吵誰先洗澡吧。那間屋裡有三個浴盆,大鍋裡裝滿了熱水。另外還有毛巾、墊子和肥皂。進去,動作都快點!”
梅里和小胖進了走廊對面的廚房,忙着爲深夜的晚餐作最後的準備。浴室裡歌聲爭相傳來,混合着潑水拍濺的聲音。皮平的聲音突然高揚起來,蓋過了其他人,他唱的是比爾博最愛的洗澡歌之一。
嘿!辛苦的一天結束了,
大家來唱首洗澡歌!
洗澡水熱騰騰多痛快,
誰要是不唱就是傻氣!
哦!滴答小雨雖然悅耳,
叮咚溪水雖然好聽,
可比起洗澡水熱騰騰,
落雨小溪都萬萬不及!
哦!口渴時,冷水清涼
我們樂於仰頭痛飲,
但是啤酒更受歡迎,
還有熱水衝背刷刷洗!
哦!藍天下,白泉飛躍
水花跳蕩固然美麗,
但是噴泉都比不上
腳拍熱水嘩嘩動聽!
一聲驚人的潑濺水聲,緊接着弗羅多一聲大吼“哇啊!”看來皮平的洗澡水有不少效仿了噴泉,噴得甚高。
梅里走到
門邊,喊道:“出來吃晚飯喝啤酒,如何?”弗羅多應聲而出,邊擦着頭髮。
“空氣裡全是水,我得到廚房才能擦乾頭髮。”他說。
“哎呀!”梅里朝浴室裡一看,叫道。石地板都淹了水。“佩裡格林,你不把地上的水都擦乾,就別想吃東西!”他說,“動作快點,不然我們就不等你了。”
他們圍在廚房爐火旁的桌邊吃了晚餐。“我猜你們三個不想再吃蘑菇了吧?”弗雷德加不抱什麼希望地問道。
“我們當然想吃!”皮平叫道。
“蘑菇是我的!”弗羅多說,“是農婦中的女王馬戈特太太送給我的。把你們的饞手拿開,我來分配。”
霍比特人嗜好蘑菇,甚至超過大種人最饞的嗜好。這個事實,部分解釋了小弗羅多爲什麼遠征澤地著名的田地,以及馬戈特遭受損失後怎麼會那麼憤怒。但這一回的蘑菇,即使照着霍比特人的標準,也多得足夠每個人大快朵頤。接着還有許多別的美食,等他們用完餐,就連小胖博爾傑都滿足地嘆了口氣。他們挪開桌子,拉過椅子圍坐在火爐前。
“我們等下再收拾。”梅里說,“現在,把所有的事兒都告訴我吧!我猜,你們經歷了不少冒險,沒讓我參與真不公平。我要知道全部詳情,尤其要知道老馬戈特究竟怎麼回事,他爲什麼那樣跟我說話。他聽起來像是嚇壞了——如果他真能被嚇壞的話。”
“我們全都被嚇壞了。”稍停,皮平說,而弗羅多瞪着爐火,一言不發。“換了是你也一樣,如果你被黑騎手追了兩天的話。”
“那又是什麼?”
“騎在黑馬上的黑色人影。”皮平回答,“弗羅多要是不肯說,那我就從頭把整件事講給你聽。”於是,他原原本本交代了他們從霍比屯起的整趟旅程。山姆不時點頭或感嘆幾聲,表示支持。但弗羅多仍然保持沉默。
“假如我沒看見碼頭上那個黑影,沒聽見馬戈特聲音中那種古怪,”梅里說,“我一定會認爲這全是你在瞎掰。弗羅多,這些事你怎麼想?”
“弗羅多表哥一直守口如瓶。”皮平說,“不過開瓶的時候到啦!直到現在,他還什麼都沒告訴我們,只有農夫馬戈特猜這事跟老比爾博的財寶有關。”
“那隻不過是猜測。”弗羅多急忙說,“馬戈特什麼也不曉得。”
“老馬戈特是個精明的傢伙。”梅里說,“他那張圓臉後頭想的可多了,可他不漏片言隻字。我還聽說,他以前有段時間常到老林子裡去,以見識過一大堆怪事著稱。不過,弗羅多,你最起碼可以告訴我們,你認爲他猜的到底對還是不對。”
“我想,”弗羅多慢慢回答,“就目前來看,猜得算對。這事是跟比爾博往日的冒險有關聯,那些騎手在找尋——或者應該說在搜索——他或是我。你若想知道的話,我還擔心:這絕不是個玩笑;我在這裡或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他環顧牆壁和窗戶,似乎害怕它們會突然垮掉。旁人默不作聲看着他,接着互相交換着意味深長的眼色。
“他很快就要說啦。”皮平對梅里耳語道。梅里點點頭。
“好吧!”弗羅多終於說,挺背坐直,彷彿作了決定,“我不能再瞞了。我有話要跟你們說,可是我又不知道究竟該從哪裡說起。”
“我想我可以幫你的忙,”梅里安靜地說,“讓我來告訴你其中一部分。”
“你這話什麼意思?”弗羅多說,焦慮地看着他。
“就是這個意思,我親愛的老弗羅多:你很苦惱,因爲你不知道該如何說再見。當然,你是決心要離開夏爾啦。但是危險來得比你預期得更快,現在你下決心立刻就走,可是又不想走。我們都很爲你難過。”
弗羅多張大嘴巴,隨即閉上。他吃驚的神情如此滑稽,他們全大笑起來。“親愛的老弗羅多啊!”皮平說,“你真以爲自己迷了我們所有人的眼睛嗎?你要做到那一點,還遠遠不夠小心和聰明呢!打從今年四月開始,你顯然就打算走了,告別所有熟悉的地方。我們時不時就聽見你嘀咕:‘我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再俯瞰那道河谷。’諸如此類的話。你還假裝你的錢都花完了,並且真的把你心愛的袋底洞賣給了薩克維爾–巴金斯家!你還跟甘道夫密談了那麼多次!”
“我的老天啊!”弗羅多說,“我還以爲我既小心又聰明呢!我不知道甘道夫會說什麼。這麼說,難道整個夏爾都在談論我的離去?”
“噢,沒有!”梅里說,“別擔心,沒那回事!當然,這秘密守不了多久。但在目前,我想,只有我們幾個謀劃的人知道。畢竟,你該記得我們很瞭解你,常跟你在一塊兒。我們通常能猜到你在想什麼。而且我也認識比爾博。老實跟你說,自從他離開之後,我就一直分外留心觀察你。我認爲你遲早會跟着他走;事實上,我以爲你會走得更早。近來這段日子我們都急得不行,我們很怕你會像他一樣,突然不辭而別,自己一個人溜掉。打從今年春天起,我們就個個上心盯着你,也作了不少我們自己的安排。你纔沒那麼容易逃掉咧!”
“但我一定得走。”弗羅多說,“親愛的朋友,這是無法挽回的事。這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很不幸,但是你們想留住我是白費心機。既然你們已經猜到這麼多,那就幫幫我,別扯我後腿!”
“你不明白!”皮平說,“你必須走——因此,我們也必須走。梅里和我會跟你一起去。山姆是個出色的傢伙,爲了救你他會跳進龍的喉嚨,如果他沒自己絆倒自己的話。你這場危機重重的冒險,可不止需要一個夥伴。”
“我最最親愛的霍比特人啊!”弗羅多感動不已地說,“但是我不能同意。我也是很久以前就決定了。你們說到危險,可是你們並不明白,這不是去尋寶,不是什麼去而復返的旅程。我是從致命的危險逃向致命的危險。”
“我們當然明白。”梅里堅定地說,“這就是爲什麼我們決定要一起去。我們知道魔戒不是開玩笑的事,但是我們決定竭盡全力幫你對付大敵。”
“魔戒!”弗羅多說,這下真正驚詫萬分。
“是的,魔戒。”梅里說,“我親愛的老霍比特,你沒考慮到朋友的好奇心哪。我知道魔戒的存在,已經好些年了——事實上,在比爾博離開之前就知道了。不過,既然他顯然把它當成秘密,我也就把這事藏在心底,直到我們結成了共謀小組。當然,我對比爾博不像對你這麼熟悉;那時我還太小,而且他也比較小心——但是百密總有一疏。如果你想知道我最初是怎麼發現的,我就告訴你。”
“你說!”弗羅多有氣無力地說。
“你大概可以想像,是薩克維爾–巴金斯家讓他露了餡。就在大宴會前一年,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碰巧看見比爾博走在前頭。突然,薩–巴家的人遠遠出現了,正朝我們走來。比爾博慢下腳步,然後,說時遲那時快!他消失了。我大吃一驚,幾乎連正常躲起來都不會了。不過我到底鑽過了樹籬,沿着籬內的田邊行走。透過樹籬我窺視着路,等到薩–巴家的人經過之後,比爾博突然又出現了,我隔着樹籬正對着他。他把什麼東西塞回了褲袋,我瞥見了一點金光。
“從此之後,我便睜大眼睛留意啦。事實上,我坦白我是暗中監視來着。可是你必須承認,這實在太叫人好奇了,而我那時才十多歲哪。除了你弗羅多之外,我一定是整個夏爾惟一看過老傢伙那本秘密書籍的人。”
“你還讀了他寫的書!”弗羅多嚷道,“我的老天爺!還有什麼是安全的?”
“我得說,沒什麼是安全的。”梅里說,“但我只是匆匆翻了翻,要找到機會很難。他從來不把那書隨便亂放。不曉得那書怎麼樣了,我很想再好好看看。弗羅多,你得到那本書了嗎?”
“沒有。它不在袋底洞。他一定是把書帶走了。”
“好啦,就像我說的,”梅里繼續道,“我把看到的都藏在心裡,直到今年春天,情況變得嚴重起來。於是,我們結成了共謀小組。我們也是認真的,當正事來辦,而且我們也不怎麼光明正大——要套你的話不容易,甘道夫就更不用想了。不過,如果你想認識我們的頭號調查員,我可以給你介紹介紹。”
“他在哪兒?”弗羅多邊說邊環顧四周,彷彿準備看見一個戴面具的陰險人物從碗櫥裡跳出來。
“上前來,山姆!”梅里說。山姆站起身
,一張臉紅到了耳朵。“這位就是我們的情報員!我可以告訴你,他在最終被逮以前,可收集了大量的情報。不過我得說,他被逮之後,似乎把自己看成假釋人員,洗手不幹了。”
“山姆!”弗羅多喊道,驚訝得無以復加,並且不知道自己是該覺得憤怒、好笑、寬慰,還是純粹覺得愚蠢。
“是,少爺!”山姆說,“請原諒我,少爺!不過,弗羅多先生,這件事情,我對你真的沒有惡意,對甘道夫先生也沒有。他很有判斷力的,你知道。當你說要獨自上路,他說:不!帶個你能信賴的人一起去。”
“可是,似乎我誰都不能信賴啊。”弗羅多說。
山姆鬱悶地看着他。梅里插嘴了:“這全看你想要怎樣。你可以信賴我們會跟你同甘苦共患難——至死方休。你可以信賴我們會爲你保守任何秘密——比你自己守得還牢。但你可不能信賴我們會讓你獨自面對麻煩,不辭而別。弗羅多,我們是你的朋友。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了。甘道夫對你說的,我們幾乎都知道了。我們知道很多關於魔戒的事。我們都怕得要命——但是我們要跟你一起去,要麼就像獵狗一樣追着你走。”
“而且,不管怎麼說,少爺,你確實該聽從精靈的建議。”山姆補充道,“吉爾多說,你應該帶願意一起走的人上路,這話你可不能否認。”
“我不否認。”弗羅多看着山姆說,這會兒山姆正咧着嘴笑。“我不否認,但以後不管你有沒有打呼嚕,我都再也不會相信你真的睡着了。我要狠狠踢你來確認。
“你們這夥騙人的壞蛋啊!”他說着,轉向其他人,“不過,老天祝福你們!”他笑道,起身揮揮手,“我投降。我會採納吉爾多的建議。要是危險不這麼迫在眉睫,我就會高興得手舞足蹈。即便如此,我還是高興得不得了。我很久都沒這麼高興過了。我本來還爲今晚憂心不已。”
“太好了!那就這麼定了。讓我們爲弗羅多隊長及隊友歡呼三次!”他們高呼,並繞着他跳起舞來。梅里和皮平開始唱歌,他們顯然早爲這場合準備好了這首歌。
它是照着很久以前那首令比爾博出發去冒險的矮人歌謠寫的,調子也一樣:
告別溫暖的爐火與廳堂,
縱然風吹,縱然雨打,
我們可得趁早出發,
跨過高山森林去遠方。
我們要去幽谷,精靈之家
在輕霧瀰漫的林間地上。
匆匆越過曠野荒原,
哪怕到時不知所往。
雖有敵兇虎視眈眈,
我們露宿天幕下,
也要堅忍長途跋涉,
完成使命終將抵達。
上路吧,上路吧!
黎明之前就出發!
“太好了!”弗羅多說,“不過,那樣的話,我們上牀睡覺前還有好多事要做。不管怎麼說,我們今晚還能睡在屋頂下。”
“噢!那個說法就是作詩而已啦!”皮平說,“你還真打算天亮以前就出發?”
“我不知道。”弗羅多答道,“我怕那些黑騎手,我確信久待一處不安全,特別是待在一個衆所周知我要去的地方。吉爾多也建議我不要等。但是我真的很想見甘道夫。我看得出來,在聽說甘道夫沒有現身之後,連吉爾多都感到不安。所以,幾時走,其實要看兩件事來決定:一是騎手多快能來到雄鹿鎮,二是我們多快能動身。準備工作會花不少時間的。”
“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是,我們一個鐘頭內就能動身。”梅里說,“我實際上什麼都準備好了。田地那邊的馬廄裡有五匹小馬;糧食和器具都打包好了,只差幾件換洗衣服和新鮮食物。”
“看來這個共謀小組還挺有效率的。”弗羅多說,“但是,黑騎手怎麼辦?我們要是再花一天等甘道夫,安全嗎?”
“這全看你認爲那些騎手要是在這裡找到你的話,他們會怎麼做。”梅里回答,“他們現在可能已經到了,當然,那是說如果他們沒在北大門被攔下的話。樹籬從那兒一路延伸到河堤,就在白蘭地橋的這頭。柵門守衛不會讓他們在夜裡通過的,不過他們可能硬闖。我想,就算在白天,守衛也會想法把他們擋在外面,無論如何也得等到他們成功給白蘭地廳統領送去消息——他們肯定不喜歡騎手的模樣,肯定會給嚇到的。不過,當然,面對堅決的進攻,雄鹿地抵擋不了多久。還有可能,到了早上,即便是個黑騎手騎馬前來打聽巴金斯先生,守衛也會讓他通過。你要回來定居到克里克窪的事,差不多是人盡皆知了。”
弗羅多坐着考慮了一會兒。“我決定了。”他最後說,“我明天天一亮就啓程。但是我不走大路,連等在這裡都比走大路安全。如果我從北大門走,那我離開雄鹿地的消息馬上會傳開,而不是至少保密上幾天時間——本來應該可以的。還有,無論有沒有騎手進雄鹿地,靠近邊界的白蘭地橋和東大道一定會有人監視。我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但至少有兩個,還可能更多。惟一的辦法是選個沒人料到的方向出發。”
“可是,那就意味着只能走老林子了!”弗雷德加驚恐地說,“你們可別打那主意,那兒可跟黑騎手一樣危險。”
“沒有啦。”梅里說,“這聽起來像孤注一擲,但我相信弗羅多說得對。那是惟一一條出發後不會立刻遭到跟蹤的路。運氣好的話,我們會有個不錯的開頭。”
“但是你們在老林子裡不會有好運氣的。”弗雷德加反駁說,“從來沒人在裡面碰過好運。你們會迷路。大家現在都不去那裡了。”
“噢,他們當然去!”梅里說,“白蘭地鹿家的人就去——偶爾,在興頭上來的時候。我們有個秘密入口。弗羅多在很久以前進去過一次。我自己進去過好幾次:當然,通常是在白天,在樹木昏昏欲睡,相當安靜的時候去。”
“好吧,你覺得怎麼最好,就怎麼做吧!”弗雷德加說,“我知道的所有東西里,我最怕的就是老林子;那些有關它的故事簡直是噩夢。不過,既然我不跟去,我的意見也算不得數。不過,我還是很高興有人留下來,等甘道夫來的時候可以告訴他你們是怎麼做的。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到的。”
小胖博爾傑雖然很喜歡弗羅多,卻不想離開夏爾,也不想見識外面的世界。他的家族來自東區,確切地說,來自大橋場的博傑津,但他從來沒越過白蘭地橋。按照共謀小組最初的計劃,他的任務是留下來應付那些愛打聽的人,儘可能把巴金斯先生仍住在克里克窪的假象維持得久一點。他甚至帶來了一些弗羅多的舊衣服,好讓自己可以假扮弗羅多。他們幾乎沒去想扮演這角色會有多危險。
“好極了!”弗羅多在瞭解到整個計劃後說,“否則我們就沒法給甘道夫留下消息了。當然,我不曉得那些騎手識不識字,但是我不敢冒險留下書面信息,萬一他們闖進來搜查房子就糟了。如果小胖願意留守,我就能確定甘道夫會知道我們是朝哪個方向去的。這讓我下了決心,明天頭一件事就是進入老林子。”
“好吧,說定啦。”皮平說,“總之,我還是覺得我們的任務比小胖的好些——在這裡等黑騎手上門。”
“你等到了老林子裡頭再貧嘴吧。”弗雷德加說,“明天這時候,你就會巴不得回來跟我待在這裡。”
“別再爲這事兒鬥嘴了。”梅里說,“我們還得收拾杯盤,行李也得打好包才能睡覺。天亮之前我會叫你們的。”
等到終於上牀躺下,弗羅多有好一陣子都睡不着。他腿疼。他很高興明早能夠騎馬。最後,他終於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夢中他似乎從一扇高窗朝外眺望着一片糾結的黑暗樹海,底下樹根間傳來生物爬行和嗅聞的聲音。他覺得它們肯定遲早會嗅出他來。
然後,他聽見了遠方的嘈雜。起初他以爲那是大風正吹過森林的樹葉,但他隨即明白那不是樹葉,而是遙遠的大海的聲音,一種他在清醒時從未聽過的聲音,儘管它常在他夢中縈繞。突然間,他發現自己來到了戶外。那裡連一棵樹也沒有。他置身於一片歐石楠叢生的黑暗荒野當中,空氣中有一股奇怪的鹹味。擡起頭,他見到前方有座高聳的白塔,孤零零佇立在一道高高的山脊上。他內心升起一股強烈的慾望,想要爬上高塔去瞭望大海。他開始奮力爬上山脊朝白塔而去。然而,突然間,一道光劃過天空,轟隆雷響接踵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