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地府, 已是百花謝盡的深夜。謝載月打着哈欠,正要回他的十八層地獄,老閻王不知從何而來, 攔住二人去路。
有顏寒這麼個容貌絕倫的兒子, 老閻王自然也是俊美無匹, 神采奕奕, 可他素來不苟言笑, 一板一眼,令人望而生畏。
閻王見兩人攜手而來,姿態親密, 本就陰沉的面容雪上加霜,剜着謝載月的眸子, 似乎要噴出火來。
顏寒見到他爹亦是一怔, 隨即不動聲色的擋在了謝載月身前。
見顏寒一副迴護姿態, 閻王不悅更甚,
顏寒和鎖仙交好, 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雖然也有人說過,太子和鎖仙過從甚密,怕是不太合規矩,他亦覺得身爲閻王, 便該少受此等情感束縛, 免得他日不能秉公, 引起多少紛爭口舌。
雖說如此, 可顏寒上進, 從未耽誤過正事,沒犯過一點錯誤, 閻王便想任兒子交個朋友倒也無妨,反正這黃泉鎖的鑰匙握在自己手上,不怕對方生出二心,對顏寒不利,故而一直沒有多加干涉。
可誰知,今日一見,他發現顏寒和謝載月的關係似乎並不單純。
“你們幹什麼去了?”閻王肅然發問。
顏寒神色淡然,回道:“去了趟人間。”閻王掌神鬼仙去向,在這點上瞞他爹無益。
閻王目光如電,看着二人交握的手。
謝載月有些不知所措,顏寒卻將他的手握的更緊。
閻王眯了眯眼,心中風浪驟起,面上卻掩耳盜鈴道:“寒兒,君臣之交要有度。”他不願意坐實自己的猜測,他害怕事與願違的事實。
顏寒擡起頭,直視閻王:“兒臣從未將他當做臣子。”
閻王攥起拳,厲聲道:“待你繼位,便是兩界最尊貴的人,屆時人鬼神仙,甚至惡靈,都該臣服你的腳下!”
顏寒淡淡道:“載月不一樣。”
閻王知道顏寒一向心志堅定,這性子做閻王自然極好,只是沒想到這份執着還會用在頂撞自己上,不由大爲火光。
他望子成龍心切,自顏寒識字以來,便安排他整日學習,又是法術,又是讀書,又是處理政務,簡直不把兒子當兒子看,完全是地府一臺精密的學習機器。顏寒如此長大,過慣了嚴於律己的苦日子,從未落下一天功課,從未抱怨過半句,可是今天卻去人間玩了一整天,深更半夜纔回來,他難免覺得是有人慫恿。
再看謝載月,怎麼看怎麼覺得是這小子魅惑主上,於是喝道:“鎖仙,是不是你貪玩拐着太子去了凡間?”
謝載月雖然一直對人間充滿好奇,可此番入凡卻不是他的主意。不過閻王正在氣頭上,他擔心顏寒受罰,便想攔下責任,正要開口,顏寒卻斬釘截鐵道:“父皇,這是兒臣的主意。”
老閻王恨鐵不成鋼的看着顏寒,道:“你的主意?你會因爲貪玩不理正事?”
顏寒神色不動:“今日奏摺兒臣都已看過,並未緊急之處。”
老閻王沉吟片刻,冷笑道:“沒有緊急之事,你不會修習法術?爲什麼要跑出去玩!”
謝載月從小就知道顏寒繁忙,人前的風光和誇讚,都是小太子背後數十年如一日的苦功換來的,本就對他多有同情之意,眼下親見閻王高壓政策,不由怒從中來,當下反駁道:“殿下終年繁忙,從未有過怨憤之詞,不過休息一日,陛下便要苛責至此?”
謝載月長在十八層地獄,遠離地府權力中心,又歲同混沌,見過不知多少興衰榮辱,對人人懼怕的閻王權威並沒有太多感知,此番質問,端的是聲色俱厲,連閻王本人都是一愣,好一陣才說:“你是在教訓孤?”
顏寒卻看了眼謝載月,目光粼粼,嘴角噙笑。
片刻,又淡淡道:“父皇,這事確實和載月無關。”他知道自己肩負兩界和平的責任,從來對應付政務和修習法術沒什麼意見,可若涉及謝載月,則是另一番光景。
老閻王觀察着顏寒神情,暗暗揣測兒子心中會不會已經多了一個情字,掌生殺予奪的帝王若有了軟肋,會不會優柔,會不會多了牽絆?
思來想去,閻王心緒難平,他逼近兩步,走到二人身前,面色不善問道:“你們倆……到底是怎麼回事?”
顏寒沒有閃躲,他握住謝載月的手,認真道:“父皇,兒臣有了想要一直愛護的人......”
“閉嘴!”閻王一聲喝斷。
心中猜測得到證實,他仍覺難以置信,地府開闢以來,還沒有過如此驚世駭俗的君主,有龍陽之癖也便罷了,喜歡上的還是地府中一件化形的法器。
氣極反而平靜下來:“孤會立刻給你擇妃,至於這些荒唐事,日後你就會明白,不過是年少輕狂罷了。”
說罷,拂袖而去。
老閻王一番話,顏寒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從前沒有生出過執着心,無論是對人對物,皆是等閒視之,加上一向以兩界穩定爲己任,對於閻王強加的任務才一直默默承受,可這不代表他會受父親威脅,會屈服於父親的權威。
在謝載月的事情上,他不會退讓。
謝載月年紀不大,又無拘無束慣了,最有少年人勇往直前的倔強,想到老閻王所言,不由衝動道:“殿下,你……會娶妃嗎?”
話一出口,忽覺和吃了人間的陳年老醋一般,心口酸澀難忍,竟又十分害怕起對方的答案。
顏寒沒有回答,只問道:“剛纔……爲什麼維護我?”
謝載月擡起頭,見顏寒含情脈脈的看着他,耳根倏地發燙,囁喏道:“因爲我……也想一直守護殿下。”
顏寒俯下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謝載月,又問道:“僅此而已?”
謝載月望着近在咫尺的顏寒,心裡緊張極了,饒是他歲同混沌,也沒經歷過眼下陣仗,只好將歸塵那些話本上的內容溫習一遍,力求找到些表白金句。
糾結半響,不知如何開口,只發誓賭咒道:“殿下,就算陛下殺了我,我也不會離開你。”
Wωω⊕тт kǎn⊕C〇顏寒眸光點點:“殺了你?鎖仙是上古神器,與天地齊壽,據我所知,除了你的鑰匙,無論多高級的法器,修爲多麼精深的神仙惡靈,都不能要了你的性命。”
“所以說,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死?”謝載月想起小惡鬼從前所說,不合時宜的問了一句。
顏寒先是點點頭,驀地又肅然道:“載月,你不可因此懈怠修煉,雖說你不會元神俱滅,可若碰到高手,也會魂飛魄散。不過......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一定會走遍兩界,翻遍天上地下,也會將你的魂魄湊齊還給你。”
“魂飛魄散?”謝載月喃喃道。
顏寒拉起他的手,安慰道:“冥界人間,能傷你的人不多,載月不必害怕。”
“我不是害怕魂飛魄散。”謝載月一揚脖子,脫口而出:“我是害怕離開你。”
顏寒聽到這句話竟淡淡笑了,那滿載星河的雙眼,璀璨而明亮。
他見謝載月雙耳落霞一樣緋紅,鼻尖滲出密密麻麻一層薄汗,帶着對方好聞的清香,揮散在鼻尖,終於意志力潰堤,印上了謝載月的雙脣。
謝載月瞪大了眼,恍惚片刻,又是一陣欣然,原來殿下他……和我的心意一樣,原來心意相通,竟然會這樣幸福甜蜜。
自認英勇無邊的謝載月,哆哆嗦嗦伸出手,想將顏寒摟入懷中,好生疼惜一番。
當然,想法是美妙的,現實是殘酷的,顏寒反而環住他的腰,將他輕鬆抱起,接着走向寢殿深處。
這一晚,極盡銷魂,鎖仙化形以來,頭一回沒有回十八層地獄。
直到第二天一早,謝載月才揉着腰,疲憊不堪的打道回府。
沒成想,一到地獄,卻見那小惡鬼正冷冷坐在柵欄前,沉默地盯着他。
謝載月如常和他招呼:“怎麼坐在這?”
小惡鬼陰冷一笑,問道:“昨晚,你去了哪裡?”
這話又讓謝載月想起顏寒昨晚表現,生澀卻勇猛,令他自愧不如,一想起來還是羞怯難當。
小惡鬼當下一見謝載月表情,便猜出個七七八八,不禁勃然大怒:“顏寒碰你了?”
謝載月正在回味昨晚種種,被暴喝打斷,心裡悵然,只瞥小惡鬼一眼,咳嗽道:“少瞎打聽。”
小惡鬼見他一副色迷心竅,意猶未盡的樣子,譏諷道:“地府君臣的相處之道,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喂,鎖仙,你圖他什麼?權力?樣貌?修爲?這些,我……”
這些,我也能給你……
這後半句話,小惡鬼咽回了肚子裡,此時他不過是階下囚一個,哪有資格說這種話?
謝載月一向將小惡鬼當個孩子,不甚在意的笑道:“我只希望能和他並肩而立,千年萬年的陪着他。”頓頓又搖搖頭,道:“我和你說這個作甚。”
小惡鬼嚷道:“你不是一直都陪着我?”
謝載月笑道:“我這是看着你,怎麼是陪你。”
小惡鬼沉默良久,纔出神道:“雖然你被顏寒先咬了一口,但我不會嫌棄,只要以後只有我一個男人就好。”
謝載月完全不懂小惡鬼沒頭沒腦說的什麼話,皺眉道:“胡說八道什麼?”
小惡鬼卻冷着臉走開,一言不發的坐在了衆惡鬼之間。
謝載月對小惡鬼這古怪的性子見怪不怪,見他走了,便也閉起眼,調息運氣。
不過閒坐半日,謝載月心思又飄忽起來,推算時間,顏寒應該快要下朝,乾脆站起身,一溜煙,便沒了人影。
他一心在顏寒身上,全然沒有注意到數步之遙的小惡鬼,眼裡泛着詭異光彩。
謝載月一去,又是一夜,第二日回到十八層地獄,卻見到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十八層地獄空空如也,比肩接踵的惡鬼們不見了蹤跡,只有鼻青臉腫的小惡鬼還在裡面瑟瑟發抖。他的本體黃泉鎖雖然還掛在門上,可柵欄卻被惡鬼橫腰截斷,形成個巨大的間隙,足夠出入。
謝載月大驚,自他鎮守十八層地獄以來,還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事。且這次異動毫無預警,他沒有感受到半點異常。難不成這惡鬼羣中,一直有人隱藏實力?
小惡鬼聽見門口的動靜,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轉過頭來,見是謝載月,哭得更兇了:“你怎麼纔來,他們,他們都跑了!”
這句話無疑於平地驚雷,謝載月顧不上關心他的傷勢,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小惡鬼一把鼻涕一把淚,柔弱地靠在謝載月懷裡,抽泣道:“他們這計劃瞞着我,因爲,因爲我和你關係好。今天,我要攔着他們的,可他們合起夥來欺負我……”
謝載月見他可憐巴巴,說話斷斷續續,只好一手擁着他,另一隻手替他抹了眼淚,儘量心平氣和道:“你可知道他們往哪跑了?”
小惡鬼點點頭:“我帶你去找,我知道你不會放過他們,你放心,他們一定都會死。”又誘惑般言道:“鎖仙,你抱着我走好不好?”
謝載月見他短胳膊短腿,又不會法術,走起路來確實耽誤時間,便抄起他往外走去,當然走之前,他沒忘通知顏寒。
可惜夢到這裡戛然而止,謝載月耳邊傳來顏寒的呼喚:“載月,醒醒。”
謝載月倏忽睜開眼,居然躺在大理寺顏大人的臥房。
“我不是在地府和華滇喝酒?怎麼會躺在這裡?”謝載月迷迷瞪瞪。
顏寒道:“又出事了。”
謝載月坐起身,瞬間清醒過來。
這三案一個接着一個,根本沒有喘息的機會,更別說去查離恨山的舊案和找小師弟的蹤跡。
好在從顏寒處得知,師父已投胎當朝皇帝家,這一世將會平安喜樂,倒也稍得安慰。
況且顏寒說過,他會有知道真相的那一日,只是機緣未到,強求不得,既然如此,便打起精神緝拿惡靈,好生替人血恨。
思及至此,謝載月振奮起來,問道:“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