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極盡妍態,不勝心嚮往之。今夜子正,當踏月來取,君素雅達,必不致令我徒勞往返也。”
這張短箋此刻就平鋪在光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自粉紅紗罩裡透出來的燭光,將淡藍的紙映成一種奇妙的淺紫色,也使那挺秀的字跡看來更飄逸瀟灑,信上沒有具名,卻帶着鬱金香的香氣,這縹緲而富有詩意的香氣,已足夠說明這封短箋是誰寫的。
接到這封短箋的是京城的豪富世家公子金伴花,他此刻就坐在桌子旁,那張白淨而秀氣,保養十分得法的臉,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痛苦地扭曲着,眼睛瞪着這張短箋,就像是瞪着閻王的拘票。
精緻的花廳裡,還有三個人,一個是神情威猛,鬚髮花白的錦衣老人,揹負着雙手,在廳中來來回回不停的踱步,也不知踱過多少遍了,所走的路,只怕已可從京城到張家口。
另一個顴骨聳起,目光如鷹,陰鷙沉猛的黑衣人,就坐在金伴花的身旁,雙手輕撫着放在桌上的一對精鋼判官筆,乾枯、瘦長、骨節凸出的手指,在燈光下看來也像精鋼所鑄。
這兩人的面色也是十分沉重,銳利的目光自窗子瞧到門,又自門瞧到窗子,來回瞧個不停。
還有個枯瘦矮小,穿着樸素的禿頂老人,卻只是遠遠坐在角落裡閉目養神,他全身上下都瞧不出絲毫特別之處,只有一雙耳朵,竟不知怎地不見了,卻裝着對灰白的假耳朵,也不知是什麼鑄成的。
錦袍老人走過桌子,突兀拿起那張短箋,冷笑道:“這算是什麼?請帖?借條?就憑這一張紙,就想將京城四寶中最最珍貴的玉美人取走……”
他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未免也將九城英雄瞧得太不值錢了。”
金伴花愁眉苦臉,囁嚅着道:“但他就憑這種同樣的紙。已不知取走多少奇珍異寶了,他說要在子時取走一樣東西,誰也休想保存到丑時。”
黑衣人冷冷道:“哦,是麼?”
金伴花嘆了口氣,道:“上個月捲簾子衚衕的邱小侯就接到他一封信,說要來取侯爺家傳的九龍杯,小侯不但將杯鎖在密室中,還請了大內的高手‘雙掌翻天’雀子鶴和‘梅花劍’方環兩位在門外防守,可說是防守得滴水不漏,但是過了時候開門一看……唉!九龍杯還是沒有了。”
黑衣人冷笑道:“萬老鏢頭既不是雀子鶴。我‘生死判’也不是方環,何況……”。他瞧了那禿頂老人一眼,緩緩接道:“還有天下盜賊聞名喪膽的英老前輩在這裡,我三人若是再治不住那楚留香,世上只怕就沒有別人了。”
禿頂老人眯起眼睛一笑,道:,“西門兄莫要爲老朽吹噓,自從雲臺一役後,老朽已不中用了。靠耳朵吃飯的人耳朵被人割去,豈非有如叫化子沒有蛇耍?”
別人若是如此慘敗,甚至連雙耳都被割去,對這件事非但自己絕口不提,有人提起,也立刻要拔刀拼命,但他卻面帶微笑,侃侃而言,還像是得意得很。
那錦袍老人正是京城萬勝鏢局總鏢頭“鐵掌金鏢”萬無敵。此刻手捋長髯,縱聲笑道:“江湖中人誰不知道禿鷹耳力天下無雙,雲臺一役雖然小敗,但塞翁失馬,安知非福,裝上這對白衣神耳後,耳力只有更勝從前。”
禿鷹搖頭笑道:“老了,不中用了,此次若非一心想見識見識這位強盜中的元帥,流氓中的公子,是再也不會重出江湖的了。”
金伴花突然笑道:“聞得江湖人言,英老前輩只要聽到一人的呼吸之聲,便可辨出那人是男是女,有多大年齡?是何身份?無論是誰,只要他的呼吸聲被英老前輩聽在耳裡,就一輩子再也休想逃掉,無論他逃到哪裡,英老前輩都追查得到。”
禿鷹眼睛眯得只剩一線,笑道:“江湖傳聞,總有誇張之處。”
只聽晚風中隱隱傳來更鼓之聲,生死判霍然站起,道:子時到了。”
金伴花衝到牆角,掀開一幅工筆仕女圖,裡面有道暗門,他開了暗門,瞧見那紫檀雕花木匣還好生生在裡面,不禁長長鬆了口氣,轉首笑道:“不想三位的威名,竟真的將那楚留香嚇得不敢來了。”
生死判仰首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原來你也是個……”
突聽禿鷹“噓……”的一聲,生死判笑聲立頓,窗外有低沉而極有吸引力的語聲帶笑道:“玉美人已拜領,楚留香特來致謝。”
萬無敵箭步衝到窗前,一掌震開窗戶,只見遠處黑暗中卓立着一條高大的人影,手裡託着個三尺長的東西,在月光下看來,晶瑩而滑潤,他口中猶在笑道:“戊時盜寶,子時纔來拜謝,禮數欠周,恕罪恕罪。”
金伴花早已面無人色,顫聲道:“追!快追!”
燭影搖紅,風聲響動,生死判、萬無敵已穿窗而出。
禿鷹沉聲道:“那真是玉美人?”
金伴花跺腳道:“我瞧得清楚不會錯的。”
跺腳之間,人也躍出,原來這世家公子,武功竟也不弱。
禿鷹卻微微搖頭,冷笑道:“別人會中你的計,但我……哼!”
眼睛盯着那紫檀木匣,一步步走了過去。
突聽身後“當”的一聲巨響,他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原來他白衣神耳乃合銀所鑄,傳聲之力特強,這一聲大震,直將他耳膜都快震破,他對這雙神耳從來最是得意,委實做夢也未想到還有這點要命的壞處,大驚之下,凌空一個翻身,雙掌已連環擊出,但身後哪有人影。
只聽窗外又是“當”的一聲,禿鷹雙足往後一蹬,身影飛撲而出,窗下“嗡嗡”之聲猶自不絕,卻是面銅鑼。
禿鷹面色立刻慘變,失聲道:“壞了!”
瘋狂般轉身躍回窗內。只見那紫檀木匣還是安然無恙。但另一扇窗子的窗簾,卻在不住飄動。
禿鷹石頭般怔在那裡,面上的神情極是奇特,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口中不住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厲害,但你也莫要得意,你足聲既已落在我耳中,就總有一天被我找着的。”
身後風聲颼颼,萬無敵、生死判、金伴花已接連掠回。萬無敵手裡抱着個三尺長的玉雕美人,笑道:“原來那竟是在騙人。這玉美人是假的。”
生死判道:“雖是假的,好歹也值幾兩銀子。這叫做偷雞不着蝕把米,堂堂盜帥,今夜也算栽斤斗了。”
禿鷹雙目失神地瞧着那紫檀木匣,喃喃道:“這是假的,真的呢?”
金伴花面色又變,顫聲道:“真……真的自然在……在匣子裡。”
嘴裡說。人已衝了過去,打開匣子。匣子裡哪裡還有什麼玉美人,金伴花驚呼一聲,暈了過去。
萬無敵過去一瞧,只見匣子裡赫然又有張淡藍的紙箋,發出同樣縹緲而浪漫的香氣,同樣挺秀的字跡寫着:“公子伴花失美,盜帥踏月留香”。
……
“移花接木,以假亂真!利用他們的心理……非常的巧妙!楚留香……你不錯。”
剛剛盜完白玉美人,正在極馳回家的楚留香,猛然發現前面出現了一個人影,負手背立,攔住了他的前路。
這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人,二十歲左右,一身灰衣,面容談不上英俊,但也毫無缺陷,棱角分明,帶有絲絲陽光的笑容,第一眼就給人以好感。
只不過,楚留香自他那深邃的眼中,可以看出一種偏執般的堅定,不算高大的身軀卻帶有一種囊括天地的浩瀚之意。
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物!這是楚留香對此人第一印象。
這樣想着,楚留香鄭重抱拳道:“不知朋友名號,在此等候楚某做什麼?”
“我的名字?那就多了,最起碼有三四個了……現在,你可以叫我……白玉京!”何恆猛的看向,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盜帥,打量了其一眼。
楚留香的雙眉濃而長,充滿粗獷的男性魅力,但那雙清澈的眼睛,卻又是那麼秀逸;他鼻子挺直,象徵着堅強、決斷的鐵石心腸,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翹的嘴,看來也有些冷酷,但只要他一笑起來,堅強就變作溫柔,冷酷也變作同情,就像是溫暖的春風,吹過了大地……
楚留香的確是個標準的美男子,不過,這和何恆沒有關係。此刻,他對楚留香冷冷一笑,鄭重其事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今天我來,就是……打劫!”
這麼說着,何恆似乎覺得不過有震懾力,所以立馬拿起了手中那柄長生劍,猛的對着一旁的一塊巨石斬去,剎那間石塊裂成兩半。
於是乎,何恆挑了挑眉,看着一臉愕然的楚留香,猛的喝道:“快把身上值錢的全部交出來!!”
楚留香此刻的心情是複雜的,特別的,古怪的……
他號稱盜帥,乃是強盜裡最頂尖的人物,今天居然被人打劫了,這……當強盜遇到強盜,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