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脫掉雀金裘,用他孱弱的身子骨,去體會了一把冷風。
屋外白茫茫一片,不是下了雪,而是天陰地冷,把外面掛了一層薄霜。偶有那積了水窪的,全都凍成冰坨。沁進骨子裡的寒意讓他沒能忍了多久,燃燒才氣衝了回去。
“爺,冷嗎?”王善保木木問道。
寶玉睥他一眼,不冷?瞎胡鬧呢這是,怎麼可能不冷?披上雀金裘,立馬一股暖和氣兒把自個裹了,也就收起才氣,身上的白芒逐漸淡了。
【小寶玉的身子骨太差,稍微冷些就要凍死人,那些災民應該強些,但也有限,多日的飢寒交迫,怕是受不了冷熱交替。】
寶玉想了一會,推開窗,看見王姓商人還跪在門外,就讓王善保把人打了回去,往東城走。
這個肥的流油的傢伙,他看見了就煩。不只煩人,也煩銀子。寶玉體會了一把冷風,往米里摻糠,只求活人的心思也就淡了——現在不是救多救少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救人活命,他需要讓災民吃飽了,有力氣,給他們自己幹出一條活路來。
自助者天助之,他只想救人,不想當別人的爹孃……
連接東西兩城的橋樑古樸無飾,是個敦實的,頗有厚重大氣之風。幾個相約而來的生員、秀才揮斥方遒,看那宛如千里冰封的美景,定要憋出幾首詞作來,可惜水平有限,一首看過眼的都沒。
寶玉走過去,忽的有人上前見禮:“寶二爺,沒想到您也來了。我等相約在此作詩譜詞,可惜心裡憋悶,連個像樣的都沒作出來。慚愧,慚愧。”
寶玉仔細一看,覺得眼熟,左右一看,都有點眼熟。
那人笑道:“寶二爺您忘記了?我們都是那天在姻香樓的,提起姻香樓,那就越發慚愧了。當日被您罵了,我等如醍醐灌頂,一朝醒來,天下大有不同。可就跟白花魁白大家說的一樣,災民如此之多,救起來,甚難。
旁邊有白衣秀才接嘴:“是啊,我等竭盡全力,加起來也只救了三五百個災民而已。說起來難以啓齒,賒上各自府裡的臉面,那些糧商也只多給了這些人的口糧,衣着方面更是貼補不起,只能讓他們在屋裡暖着、養着,怕吃了熱食又在外面一冷,丟了他們的性命。”
寶玉仔細一看,旁邊熱乎乎圍上來的七八個,果然都是姻香樓裡見過的文人,他依次行了生員與生員,以及生員對秀才的禮節,衆人也趕忙回禮,特別是穿着白衣的秀才,一個勁直說不當人,哪能讓寶二爺多禮了?
寒暄過去,秀才柳生全冷笑道:“寶二爺,我這有消息給您。那林和正被派了三千里勞役,卻也沒發放那麼遠,真個往金陵城去了。我問過押人的差役,要押他去金陵城某學塾當個戴罪的夫子。這哪裡是什麼懲罰,分明是讓他躲着事情,不要丟了文名!”
寶玉隨意一笑,道:“沒空理他。”
這是他預料到的,畢竟是賈三甲的弟子,還有個神童之名的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出面,自然要看賈雨村師徒二人的面子。
而那發配的地方,倒有點讓他出乎意料了。想來中都府拿捏不準賈府的態度,乾脆送去金陵,是生是死,由着賈府和賈三甲鬧去。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看來賈府衰敗了兩代,還是威風猶存。這是個好消息,我有更多轉圜的餘地。】
想到此處,寶玉對賑濟災民的把握更大了些,嘴角帶笑。
柳生全急道:“您還笑?那林和正壞人文名,又仗着有個三甲恩師逃了懲處,委實是個該死的。依我看來,乾脆知會了金陵那邊,替天下除這一害,諒那賈三甲也說不出什麼話。”
此言一出,頓時驚呆了衆人。
“柳生全!”有同階秀才叱道:“光天化日要害人性命,你之心性,怎能稱作儒家子弟?再說了,林和正是林和正,賈三甲是賈三甲,兩人雖爲師徒,實則只是因爲林修竹才收了弟子罷了。三甲舉人之文名,也是你能多嘴的?”
柳生全把眼睛一豎,咬牙道:“我怎麼不能多嘴了?你覺得對那賈三甲不起,可我覺得,卻是沒臉見了寶二爺。咱們說過要爲寶二爺傳揚文名,事實呢?沒人信!”
他厲聲大笑,淚花都泛在了眼角:“哈哈沒人信吶!我等跑來吟詩作對,哪個不是憋屈得心思不通,狗屁不通?!”
一片沉默,寶玉挨邊看去,每個人都帶着愧疚,不敢與他對視。
這讓他納了悶——明明自己的文名有所扭轉,才氣的增長速度都快了幾倍,怎麼按他們的說法,自個還是臭名遠揚?
仔細詢問過了,得到的消息,讓他啞然失笑。
原來這些個生員、秀才,不只是想給他扭轉文名,還要替他廣傳天下,真真個落實‘君子懷德’和‘君子和而不同’的大好名聲出來,想他在中都城美名遠揚。
對此,寶玉只想說:你們真可愛。
小寶玉的臭名不知道傳揚了有幾年,怕是都傳出了中都城去,一件事就想從那臭氣拉轟的陰溝裡,一舉翻上巍峨的高山?沒可能。
他已經很滿意了,畢竟甩掉了臭名,還在姻香樓百多個文人的心目中,成了謙謙君子。
他安慰衆人,上輩子是職場精英,自然是個會說話的,沒多久就其樂融融,跟衆人打成了一片,有人詢問賑濟災民的事情,他呵呵一笑,想要過去。
“別介,看您成竹在胸,可是有了辦法?”柳生全的眼神不錯。
寶玉拗不過,把事情說了一遍,笑道:“飯要一口口吃,救人這般大的事,自然也要一段段的來。別的我都安排好了,就是那白花花的銀子……不怕你們笑話,別看我是賈府的嫡子,這銀錢呢,卻也不曾在我兜裡自在過。”
“銀子而已,我這有!”
“我也有,多了不成,但是一二十兩還是有的。”
“我……呔,兀那柳生全,你笑什麼?你知道我們秀才的花銷,哪個是有錢的?大不了……”同樣白衣的秀才咬咬牙,跺跺腳,掏出一杆銀絲嵌杆的中鋒筆來,恨道:“大不了我賣了這杆銀絲狐毫妙筆,諸位,誰忍與我同謀?”
“哈,心頭所好,哪裡及得上災民性命?”柳生全有點不怵,掏出模樣相似的一杆筆毫。
眼看別的秀才也要拿筆,寶玉連忙要安撫妥帖。這杆筆他認出來了,就是他撅掉的那種,百兩銀的銀絲狐毫妙筆,要說別的也就罷了,但是這筆墨紙硯文房四寶,可是文人吃飯的傢伙。
沒了筆,他們怎麼寫字?怎麼修煉?
寶玉一一謝過,道:“諸位都是謙謙君子,怎麼如此急躁?不急,不急,銀錢的事我有辦法。我在東城開了間門店,製作火炕,別的不敢說,幾千兩銀子還能賺得。”
“可是災民等不得,我等仰慕寶二爺風骨,爲了災民做那賤鄙之業,寶二爺委屈了。可災民等不及賺錢,不如先賣筆,有錢了,幫我們贖回便是。”
寶玉噗嗤一樂,再道不急。
“怎個不急?那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寶玉摸摸臉,赧然道:“這個……王記糧店的胖老闆好生良善,答應了讓我打欠條。”
欠條?
衆文人讀書千冊、研習百卷,哪個是能糊弄過的?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又呆呆的看寶玉。良久,注視寶玉身後的光頭大漢。
王善保木着張臉,把鉢大的拳頭揚了一揚。
噗!
…
…
一路歡笑,特別是‘欠條’的事,讓他們笑了個厲害。
寶玉去了東城,與西城相比,這個門店小了許多,只是兩間雙開,但在樓層上高了兩層。大周國等級森嚴,西城的建築,哪敢高了東城的去?
他把晴雯、麝月,並着找上門的賈芸都派了出去,襲人和茗煙、李貴留在屋裡,也沒跟來,只剩他和王善保兩人,有點分不開身,好在遇見了柳生全他們,得了白得的勞動力。
柳生全跑去找了各家的匠人,直說不要工錢,都是各家養的,跟柳生全犯懟的那個秀才搶着爭先,乾脆拉了家人,撒了帖子,把當日姻香樓的文人全都請了來,好不熱鬧。
當日,就下了三百個訂單。
按照寶玉的設想,扣掉匠人的工錢、材料,一個火炕賺個500文就好,畢竟是沒多少機巧的,要是賺多了,那些個豪門大宅也不是傻的,會用自家的工匠,可只是500個大錢的話,一個宅邸頂多弄二三十個,十幾兩銀子的事情,不值得他們拿捏。
如今沒了工錢,賺得更多,一個火炕,差不多能賺一兩銀子。
而且這三百個訂單,全是現錢。
寶玉一一收了,也一一道謝,駭得衆文人雞飛狗跳,直說不當人了。他讓王善保把銀錢收好,妥妥的一麻袋,又讓毛遂自薦的柳生全委屈當了掌櫃,要先走一步。
這是巧了,遇見柳生全等人,而東城其它豪門大宅的銀錢,要慢慢上人,慢慢賺錢,真個急切不得,可他剛走到門口,忽聽有人笑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怎麼?只賺了三百兩銀子,這就知足了?”
聲音尖細,語帶譏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