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與李孜省往宮外走時,還在回想皇帝說的那番話。
突然就覺得肩膀上壓力重重,好像自己已經成爲大明最重要的輔政大臣,那感覺真就是……難以言喻。
“來瞻,這兩天你可有去過太常寺?”
李孜省隨口問道。
“未曾去過。”
張巒回答。
李孜省笑道:“那你該去看看了……你可是新任的太常寺卿,且還是唯一的那個,你去了後,肯定很多人巴結你。給你的好處,數不勝數啊!”
張巒搖頭道:“可是……我不太喜歡交際應酬。”
李孜省怒其不爭道:“你啊你,難道不知道太常寺是什麼地方?咱大明的太常寺,聚攏了太多的寄祿官,最大的特點就是人傻錢多,且非常喜歡巴結朝中權貴……你不去,可是你的重大損失哦……”
張巒暗忖,真是這樣嗎?
我先前當個太常寺少卿,是去那邊走過一趟,當時鄧常恩還請我吃飯來着,也沒見那羣人出手有多闊綽啊。
“你在想什麼?”
李孜省見張巒神思不屬,好奇問道。
“我先前調任太常寺少卿時,曾去過一次太常寺衙門。”隨即張巒便把上次的經歷好好講述了一遍。
李孜省一擡手,道:“那不一樣。你知道大明有多少個太常寺少卿嗎?光寄祿的就有十多個……
“當時你被調爲閒職,誰都知你是因爲被降罪才被貶謫去太常寺,怎麼可能會有人巴結你?但現在又是什麼情況……你已是陛下跟前數得着的寵臣,聲勢之盛用烈火烹油來形容也絲毫不爲過,燒熱竈誰不會啊,哈哈……”
張巒詫異地問道:“聽李尚書這一說,難道太常寺全是一羣趨炎附勢之小人?”
“瞧你說的,這朝堂上,誰不趨炎附勢?”
李孜省扁扁嘴,道,“像我,走到哪兒,誰敢不巴結?當然,也就是你了,咱二人從剛結識便以至交和兄弟相處,沒那麼多見外的禮數……嘿,你是沒跟我出去走動過,不然準讓你知道應者雲集是什麼感受。”
張巒笑道:“當然能想到……現在朝野都在說您李尚書,乃朝廷一等一的能臣。”
“那是他們在恭維我……我可不如你啊,入朝短短時間就升到如今高位。你現在已深得陛下信任……之前你沒聽陛下說嗎?讓你以後多提點一下太子。”
李孜省正色道。
張巒有些尷尬地迴應:“我都不敢當真。”
李孜省笑道:“你以爲陛下跟你說反話,或是試探你呢?這麼說吧,你之所以誠惶誠恐,是對咱這位陛下了解太少。”
“願聞其詳,請您不吝賜教。”
張巒心想,這可真是入寶山不能空手而歸,眼前就有一位因善於揣摩上意而上位的大牛人,我不跟他學習,那是我的巨大損失。
李孜省見張巒用心求教自己,顯得有幾分得意,笑眯眯道:“這麼說吧,咱這位陛下,非常講道理。只要你有本事,且一心爲陛下辦事,那陛下自會投桃報李,說到底,就是以真心換真心。”
“是嗎?”
張巒顯得難以置信。
那可是皇帝,居然也會跟人交心?
李孜省笑道:“你啊,就是鄉野待久了,不瞭解官場,更不瞭解皇室中人。別人我不知道,至少咱這位陛下,最講禮數,我今天就看出來了,正因爲你的誠心打動了陛下,所以陛下才會對你委以重任。”
“這……”
“別這那的,這麼說吧,此番陛下將通州倉之事重新提出來,有意要打壓萬安和劉吉他們,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你這次可算是幫了太子大忙。”
李孜省說這話的時候,顯得非常謹慎。
張巒詫異地問道:“是因爲我麼?”
“不然呢?”
李孜省反問一句,隨即解釋,“先前事情鬧那麼大,我找了很多人上疏參劾,幾次想要把風波帶起來,陛下卻置若罔聞。更有甚者,萬安和劉吉佈局反擊,甚至找了鄧常恩遊說陛下,結果也是石沉大海。
“可今天你就去爲陛下診治了一次,陛下不過是與你說上幾句話,就讓陛下意識到,他作爲父親可能對太子的關心和愛護不夠,於是就果斷給了太子機會,讓他出宮去歷練一二。你說這不是你的功勞?”
張巒有些難堪:“啊……這與在下沒多大關係吧?”
“這件事你聽我的,準沒錯!你就全心全意幫太子,讓他把事辦得漂漂亮亮,不用留什麼情面,該辦誰就辦誰,哪怕是萬安和劉吉,你也不用客氣。”
李孜省此時就屬於面授機宜了。
但在張巒聽來,李孜省分明是想借助他的手,打壓萬安和劉吉這兩個不聽話的閣臣,屬於打壓異己。
張巒道:“可陛下不讓我插手……不是說,讓太子在東宮講官中挑選兩個人嗎?”
李孜省笑道:“那些個講官,看上去風光,一個二個光鮮亮麗,但他們從來未主持過政務,現在讓他們這羣沒有絲毫政治經驗的愣頭青去跟閣老尚書鬥,有何資格?你也太瞧得起他們了。”
“啊?”
張巒很驚訝。
心說,聽你這話裡的意思,分明是瞧不起那羣東宮講官,但怎麼對我卻無比看重?
我能跟他們比嗎?
李孜省好似能洞悉他內心一樣,繼續道:“你在給太子授課方面,的確不如這羣老學究,但你也有所長,那就是你的見識和魄力。
“還有,你在朝中有幫手,你出什麼事,我一定全力幫你,根本就不用懼怕萬安和劉吉給你使絆子,畢竟你還有你小兒子那個小諸葛爲你出謀劃策。”
“這……”
“你看你,怎麼關鍵時候又開始退縮了?陛下是說不讓你過分參與,後面不又補充了一句,說太子有事你也可以提點一番?這都不算是暗示,而是明示於你,該幫就幫,且有多大力氣就使多大的力氣。”
李孜省臉上帶着幾分笑容,道,“要是通過這次的事,太子能把如今兩位內閣大學士給搞垮,那在陛下眼中,太子就是能力超羣的儲君,誰再談什麼易儲,陛下第一個不答應,甚至會將其治罪。”
張巒愣了好一會兒,問道:“真是這樣麼?”
李孜省笑道:“以前我也覺得,陛下可能對太子的出身存在懷疑,但現在看來,其實陛下最擔心的仍舊是太子是否具備打理江山社稷的能力,認爲太子性格太過懦弱,關鍵時刻不能頂上來,這是主因。
“你是不知道陛下提到紀妃時的寵溺神色,看來那是陛下心頭另一樁憾事,其中必有隱情。”
張巒聽得雲裡霧裡。
心裡也不由琢磨開了,原來皇帝從未懷疑過太子的血統問題,一直只是覺得太子能力不行。
那民間爲什麼那麼多謠傳呢?
一定是萬妃搞的鬼!
之前太子勢弱,就找人在外面散播謠言,妄圖讓人覺得,太子不是陛下親生,可陛下爲什麼不爲太子做主呢?
“來瞻,這次的事,你好好做。”
李孜省笑道,“有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你也知道我現在非常瞧不起萬安和劉吉,這二人就是野心家,甚至動了易儲的心思,真該死啊!
“這件事你既是在幫太子,也是在幫陛下,更是在幫我。總歸,互惠共贏,你我站在一道,不怕一切挑戰。”
……
……
張巒出宮後,趕緊去實驗室找兒子。
他現在也覺得自己深受皇帝器重,又涉及到幫太子正名之事,便顯得很着急,好像辦成了他就能成爲大明宰輔一般。
“爹,通州倉的事那麼大,您以爲隨隨便便就能查得清?”
張延齡卻不以爲然。
張巒道:“兒啊,你不是要讓爲父全心全意幫太子證明自己嗎?這不機會來了?你怎現在卻在這兒唱反調呢?”
“爹,您還記得我跟您說這件事時,是出於怎樣的目的嗎?”
張延齡提醒道。
“你說……呵呵,我不太記得了。”
張巒顯然不會把每一件事都往腦袋裡裝。
張延齡再度提醒道:“當初我說的,是要藉助這件事,讓萬安和劉吉等人焦頭爛額,讓他們疲於應付,在未來這段時間裡,無心插手皇儲之事……這纔是我們的真正目的啊!”
張巒驚訝地問道:“那就是說,通州倉的糊塗賬根本就查不清?”
張延齡沒好氣地道:“朝廷那麼多蛀蟲,您猜陛下先前爲何不查呢?把蛀蟲挑出來,海晏河清,不挺好嗎?”
“我靠!”
張巒一拍腦門兒,道,“你看我,一時激動,都忘了你跟爲父說過,通州倉最大的蛀蟲,就是陛下自己!”
“呵呵。”
張延齡笑道,“也不能說陛下就是最大的蛀蟲,因爲這件事牽扯到了皇莊和內府,陛下對此其實也不知情,一直到樑芳等人倒臺後,他才逐漸意識到,樑芳那羣奸佞宵小,在朝中造成了怎樣的危害。”
張巒道:“老子讓兒子查自己?這算什麼名堂?”
張延齡道:“爹,您以爲陛下是在考察太子辦事的能力嗎?其實陛下是在考校太子爲人處世的訣竅。
“能力這東西,其實換了誰都大差不差,而身爲帝王,有羣臣輔佐,也不需要有太強的辦事能力,因爲具體經手的永遠都只會是下面的官員。”
張巒問道:“那身爲帝王者,最重要的是駕馭羣臣的能力?”
“對!”
張延齡點頭道,“還真被爹您說中了……陛下之前覺得,太子性格軟懦,容易對身邊人言聽計從,甚至被一些人左右思想……陛下也不希望看到我們張家在太子那邊一家獨大,不是嗎?”
張巒道:“嘿,經你這一說,我突然醒悟過來了……陛下先是不讓我插手,後來又說可以提點太子……這既是想保我,又想考驗我……陛下這是把我都算計在內了。”
張延齡道:“父親,您可千萬別因爲一時被陛下鼓勵幾句,就以爲自己在成化朝時能做出什麼豐功偉績來。
“您身上打着太子的標籤,永遠都是太子的人,現在您表現再好也無用。您要做的,是要證明太子有駕馭羣臣,甚至是駕馭您的能力。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知道了嗎?”
“哦,爲父明白了,不會再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