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無情人,知音曲
李穆被阻在門外,立於道旁,看見蕭永嘉的身影漸漸出現在了視線裡,疾步迎上,口稱岳母,向她見禮。
蕭永嘉停步,點了點頭, 道了句“你隨我來”。
她行至江畔一亭前,停下,注視了李穆片刻,緩緩地道:“我知你來意。阿彌回來幾日了,我瞧得出來,對你也很是想念……”
洛神被帶走的這幾日,李穆白日忙碌,被事佔去了注意力,無暇多想,入夜獨臥,枕畔少了一人,惟其食髓知味,方知相思之苦。
閉目,眼前全是她一顰一笑,聲聲嬌語,肌膚香暖,又想離別前那一刻,她胳膊死死抱住自己腰身,仰臉含淚說不願走的孩子氣舉動,更是放她不下。
明日便要上路,實是想她,雖明知自己不受歡迎,今夜卻還是忍不住駕舟而來。
李穆目露微微激動之色,待開口,蕭永嘉卻又道:“她父親告知了我將她帶回的緣故。道你野心勃勃,天生反骨。倘若人人似你,國無寧日。”
“我問你,他可有半句的不實之言?”
李穆目中那縷旎色消逝了。
沉默了片刻,道:“李穆亦願作太平子,但中原陷落,胡獠逞兇,北伐蕩寇,不死不休。如此亂世,非霹靂手段,不能成事。若叫岳母失望,李穆之罪。”
蕭永嘉慢慢地點了點頭。
“我原本還盼著是她父親是多心。如此看來,是真的了……”
她望著李穆,眼中漸漸地露出一絲傷感之色。
“這個天下,無人能救。我蕭家人不行,門閥士族,亦是不行。我的夫君,從前倒是試過。你別看他如今畏首畏尾,惹人厭憎,他年輕時,無論膽魄氣勢,抑或上馬打仗,並不比你遜色多少,更有世家爲盾。”
“但他如此一個人,也輸了。”
“李穆,我知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也敬你英雄氣魄。但我不信,憑你一人,能起死人而肉白骨。更何況,你今日之路,註定是條不歸之路。”
“我生於皇家,長於宮廷,見多了皇室門閥、門閥之間爲利爭鬥,不擇手段,醜態畢露,乃至彼此仇敵。但若有人想要取而代之,或是一枝獨秀,他們便又羣起攻之。高嶠當年之敗,便是敗於此。你所面對,更是峻山巨海,想靠一己克服,難如登天。便是高嶠容你,旁的門閥世家,也不會不動。哪怕他們之前狗咬狗,也定會聯手一道對付你的。你便是三頭六臂,通天之力,又如何和天下作對?”
“義成刺史一職,倘若來自陛下指使,我可代你前去拒之。陛下眼高手低,懦弱無能,無人比我更清楚了。早年便有寒門能臣,因陛下野心而喪命,做了替死之鬼。今日你又何必重蹈覆轍?”
“倘若此行,乃你自己所求,我更望你慎重。以你之雄傑,便是不做高氏女婿,地位扶搖,也是指日可待,何必要爲無望之事胼胝劬勞,虛耗歲月?”
她頓了一頓,凝視著李穆,加重了語氣。
“李穆,我對你很是欣賞,你幫過我,我也很是感激。但身爲母親,我不希望阿彌終身繫於一個註定顛沛,乃至奔赴絕路的英雄身上。望你體諒。”
“倘若你重新考慮,我今夜就讓阿彌隨你回。我亦可向你保證,往後,再不會發生如此之事。否則,今夜就算叫你們見面了,也不過是徒增阿彌困擾,又何必多此一舉?”
“如何?”
蕭永嘉說完了。
李穆一直沒有開口,身影灰暗,和身後泛著江霧的漆黑江面,宛若化爲一體。
沉默了良久,他說:“是李穆孟浪了,先前未曾爲阿彌考慮這些。日後,李穆若是有命留下,能償生平所願,阿彌但凡有需,必無不應。”
他向蕭永嘉長揖爲禮,直起身,目光最後望了一眼不遠之外那座夜色掩映下的她所居的豪庭,轉身去了。
他的步伐起先凝滯而緩慢,漸漸轉疾,越行越快,終於消失在了去往渡口的棧道盡頭。
……
洛神無意從一打雜侍女口中得知消息,胡亂裹衣從屋裡跑出,狂奔到了渡口前。
扁舟已去,渡口寂寂,只剩暗波涌動,江霧淼淼。
她在江畔,猝然停下了腳步。
阿菊氣喘吁吁地追上,往她肩上加衣,擔心她又傷心落淚,慌忙摟住她,哄著回來之時,意外見她並未落淚,竟猛地轉身。
肩上衣裳,隨了她的動作,滑落在地。
等阿菊反應過來,她人已疾走出去了十來步遠。
洛神雙手緊緊握拳,一口氣來到母親屋前,連門也未叩,在門外幾個僕婦吃驚的注目之下,擡手便推,一腳跨了進去。
父母都在。
蕭永嘉正坐於燈下,一手扶額,眉頭緊蹙,宛若陷入心事。
高嶠在旁,雙目落於她側影之上,漸漸亦是神思恍惚,忽聽門口傳來“咣噹”一聲,轉頭,見竟是女兒闖入了,面龐潮紅,雙目圓睜,怒氣沖天的模樣,不禁一驚,喚了聲“阿彌”。
“阿耶!阿孃!李穆今夜來過?他來,必是尋我!你們爲何不讓他見我?”
高嶠一怔,看著眼角通紅的女兒,下意識地還想隱瞞,慌忙道:“阿彌,你莫聽人胡言亂語……”
“阿耶!你還騙我!你當我還是三歲孩童?”
洛神大怒,再次忍不住了。
“當初是你將我嫁入李家!如今你不由分說,將我帶回!帶回也就罷了,李穆今夜來此看我,爲何不讓我見?他是我夫君!”
她的目光掃過面前的父母。
“我自己有腳!我這就回去!”
她掉頭,轉身就跑。
高嶠慌忙追。
“阿彌!”
蕭永嘉在她身後,忽然喚了一聲。
“你站住。阿孃告訴你不叫他再見你的緣由!”
洛神停住腳步。
“阿令!”高嶠轉頭想要阻止。
“阿彌大了,不可能瞞她一世。叫她知道也好。”
她走到洛神身畔,伸手握住女兒的手,帶著她轉身,雙眸落於她的面上,凝望了片刻。
“阿彌,李穆是爲英雄魁首,卻亦野心勃勃,心懷異志。”
“於你阿耶,怎能容他?”
“於阿孃,他若不肯以你爲重,阿孃又怎能叫你伴虎同行,踏往絕路?”
……
洛神徹底驚呆了,整個人陷入了吃驚、傷心,憤怒,又難以置信的境地裡。
一口氣堵在了胸口,堵得幾乎將她心口爆裂。
她一時無法呼吸,僵硬地立著,一動不動,雙眸通紅,卻流不出半滴的眼淚。
“阿彌!你莫這樣!你若難過,哭出來便是!”
母親抱住了她,撫揉著她的後背,焦急的聲音,不斷地在她耳畔響起。
良久,洛神胸口的一口氣,才終於透了出來。
她雙眸圓睜,目光卻失了焦點,茫然地從面前向著自己投來擔憂驚懼目光的父母的面上掠過。
“阿耶,阿孃,我想一個人處一下,你們莫來煩我……”
她喃喃地道了一句,慢慢地轉過身,朝外而去。
……
洛神沒有想到。
之前的相處,也沒有機會能叫她知道。
李穆溫柔強勇的一面背後,原竟也隱瞭如此睚眥的驍悍野心。
倘若那夜,他和阿耶的那一番應對是真,則阿耶說他心懷異志,乃至亂臣賊子,也是絲毫沒有過分。
哪怕他的初衷,是爲北伐。
於朝廷而言,亂臣便是亂臣,沒有絲毫可以開脫的餘地。
母親是大虞的長公主。
父親是朝廷的砥柱。
如此門庭之下的女兒,怎能妻與亂臣?
這個道理,無需誰來告訴,洛神也一清二楚。
而來自母親的那一番轉述,儘管,她已將話說得儘量委婉了,洛神依然心碎難當。
面對母親叫他做的選擇,李穆竟棄了她,便如此離開了。
在屋中,在牀上,洛神用帳子密密實實地藏住了自己,整整三日,沒有下地。
她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
以淚洗面,哭了睡著,醒來又哭,直到倦了眼淚,就只想就這樣睡下去。
醒來,若能回到出嫁前的那一日,該有多好。
倘知道會是如此結果,當日,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聽從安排,就那樣嫁了過去。
她開始怨恨那個名叫李穆的人。
對於阿耶和阿孃,也並非沒有遷怒。
但是數日之後,當她終於下了牀,看到阿耶阿孃的樣子之時,忍不住又紅了眼圈。
阿孃眼眸紅腫,淚痕猶見。
阿耶雙目凹陷,神色憔悴,兩鬢彷彿驟然又多出了幾絲華髮。
洛神想再任性一回,繼續去怨恨他們,但心裡的另一個聲音卻又告訴她。
無論是阿耶,還是阿孃,他們做的事,哪怕叫她傷心難過氣憤,但他們,確實有他們的無奈之處。
他們是愛她的。
倘若她有了生命危險,阿耶阿孃一定會是第一個站出來願意用自己性命去換她平安的。
這無可置疑。
她當體諒他們。
始作俑者,爲當初強行娶了自己,亂了她心,今又棄她而去的男人。
幸而,如今她脫身,也不算晚。
他走便走了,當夢一場。
最後,洛神這般勸慰自己。
……
日子一天一天,過了下去。
轉眼,從李穆離開算起,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時令也入了暮春三月。
興平十六年的三月三日,南朝太平無事。草長鶯飛,春風駘蕩,正當遊目逞懷,及時行樂。
一年一度的曲水流觴之會,在樂遊苑裡舉行。
這一日,高許陸朱,建康這些最爲顯赫的門閥和依附著他們次等士族、門生以及弟子,齊聚在了臺城北的樂遊苑。
名爲曲水流觴,春日雅樂,實則是建康門閥貴族圈的一次關於門庭和實力的暗中顯擺較量。
今年的格局,和去年相比,並無很大的變化,依然是高、許、陸三家爲大,但和去年相比,顯然又有些不同了。
高氏依舊爲大。去年雖因聯姻寒門蒙了羞恥,但根基深厚,加上李穆巴郡一戰,天下揚名,高氏真正的實力,不可能因這場聯姻受到多大的實際影響。但與陸家,確實幾乎連表面和氣,也是難以維繫了。
相比之下,許氏倒意氣風發。尤其最近,隨著關於興平帝身體不妥、高嶠也有意退隱的傳言在暗中流傳,作爲太子舅父的許泌,在許多人的眼裡,便成了下一個可能取代高嶠的人,身價水漲船高,今日衆星捧月,笑聲不絕,也是在所難免。
這樣的場合,高嶠需要露面,高氏子弟自也同去。
一體山牆爲隔,樂遊苑的西苑,桃花流水,那裡,便是女子們祓禊遊玩的地方。
陸修容早幾日,給洛神送來了一信,約她當日同去,道許久未曾見面,有些念想。
昔日閨中密友,如今日漸疏遠。
洛神每每想起,本就惆悵,她既主動邀約,自己便是再無心緒,也不會拒絕。
這一個月來,蕭永嘉更是擔憂女兒抑鬱不樂,原本就想叫她出去散心,藉此機會,這一日,親自護送女兒過去。
洛神坐於牛車之中,抵達了樂遊苑。
苑外,那條足能容四五輛牛車並排通行的車道之上,此刻已是香車玉輿,奴僕如雲。
長公主的車,在無數道豔羨目光的注視之下,直接從大門入內,停在了去往西苑的步道之前。
蕭永嘉親手替女兒戴上幕離。
洛神隨母親下車,改坐肩輿,在僕從的簇擁之下,入了西苑,到了一名爲“飛羽”的館舍。
此處屬於蕭永嘉所有的私業,故不見閒雜外人。雖可聽到隔牆不遠之外的陣陣嬉笑之聲,但周圍卻花木環蔽,十分清淨。
洛神便約了陸修容在此見面。
陸修容比她來得要早,已在等著了。
和好友有些時日沒見面了,驟然重聚,洛神低落了多日的心情,這才振奮了些,臉上露出笑容。
敘了幾句,陸修容又笑著拜見蕭永嘉。
蕭永嘉見女兒終於露笑,也是鬆了口氣,知她兩人應有私話,自己不便在旁,叮囑人好生服侍著,自己便出去了。
洛神和陸修容坐在窗畔。
洛神隱隱聽說,陸修容的丈夫有些才名,卻生性風流,故見面後,不敢問她婚姻。
或許是心照不宣,陸修容也沒有提及半句關於洛神的婚姻之事。
她只嘆氣,說洛神瘦了,又回憶早幾年,兩人一道來此時的歡樂情景。
說了些話,她便拉了洛神的手,兩人出去,來到了那條桃花溪畔,取了羅帕墊在溪邊石上,一起坐下,望著面前飄著片片粉紅桃花的清溪流水,緩緩穿過山牆,流向了對面的東苑。
一時安靜了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阿彌,我至今還記得,當年便是在此處,你在溪頭,大兄在溪尾,隔著山牆,一簫一琴,共聯東風引的情景……”
“一晃眼,竟就這麼些年過去了……”
忽然,陸修容嘆息了一聲,幽幽地道。
洛神抱膝不動,視線落在水面的幾片桃花葉上,出神了片刻,微笑:“許久沒有陸大兄的消息了。他去年去了交州,如今如何?”
陸修容沉默。
洛神轉臉看向她。
陸修容慢慢地轉頭,望著洛神說道:“阿彌,實不相瞞,我今日約你出來,便是想你幫忙。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洛神一怔,點頭。
陸修容遲疑了下,說道:“大兄當日在重陽賽會上落敗,我父親十分氣惱,當時對他大加訓斥,道他令陸家蒙羞,大兄自跪宗祠。過後,爲避流言,父親又安排大兄去往交州做太守,原本是想過些時日,就讓他回來。”
“去年起,父親爲大兄安排婚事,只是大兄一概不應。父親大發雷霆,數次派人傳信,痛斥大兄不孝,說他若是不應,便一輩子待在那裡,永不許回來……”
她望著洛神。
“阿彌,我知大兄爲何不願接納婚事。他是心中還放不下你。他對父親,原本極是孝順,如此忤逆,是我生平前所未見。我極是擔心。”
“原本若是這般,我也不會來尋你。但大兄去了交州之後,又染了熱瘴,病一直不好。我私下問過母親派去看他回來的家人,道他在那裡,如今很是消沉,病得幾乎形銷骨立……”
她的眼睛紅了。
“我知我不該來煩擾你的。但我又想不出,如今除了你,我還能向誰求助……”
她緊緊地抓住了洛神的手。
“求你,看在往昔交情,能不能寫一封信給我大兄,勸他早些放下舊事,勿如此忤逆家父,更要保重好自己身體。我真的擔心!我不想大兄因過去之事,這一輩子,真就死在那種地方。”
“如今應也只有你的勸,大兄纔會聽了。”
洛神一時心亂如麻。
她沒有想到,自己從前和陸柬之的事,到了今日,在陸家竟還餘波不斷。
她更沒有想到,陸柬之如今竟會是如此情狀。
“阿彌,求你了,你幫幫我!”
她潸然淚下。
洛神遲疑了下,慢慢地點頭。
她本就記掛著陸柬之。
不管他到底是出於何故,如今消沉至此。
便是出於過去的知音交情,她也不忍置之不理。
她沉吟了下,說道:“阿容,我作一琴譜,煩你代我轉給大兄。他見譜,當知我心聲。”
洛神通音律,陸柬之亦知雅樂。從前她每每新作曲譜,第一個便會叫人送去給他鑑賞,陸柬之從沒有誤過曲意,有時還會替她潤色一二。
如今各自踏上了不同道路。
這一輩子,從陸柬之當日輸給了李穆的那一場重陽日比試開始,兩人便緣分盡了。
洛神清楚這一點。
她依然會牽掛他,心底裡盼他一切都好,但真若化入筆端,反倒叫她茫然,不知應當從何落筆。
不如以曲代言。
知音若他,必能懂她的心聲。
但願往後,他能振作精神,做回他陸家世子該當有的樣子。
陸修容起先一怔,隨即便明白了過來,露出感激之色,含淚道:“阿彌,多謝你了!”
洛神伸手幫她拭去面上淚痕,笑道:“莫哭了。我作了琴譜,便叫人送去給你。”
陸修容再三道謝,因怕被陸家人瞧見自己在此,再坐片刻,便帶了人匆匆告辭。
洛神知她難處,也不強留,親自起身,送她出了館舍,目送她背影離去,自己慢慢轉身,沿甬道回來,想著方纔所言之事,心事重重,回到溪邊,出神了片刻,閉目冥想,正在構思琴譜,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睜眼轉頭,見瓊樹過來,面帶怪異之色,到了近前,欲言又止的樣子。
“何事?”
洛神問她。
瓊樹遲疑了下,說:“小娘子,京口沈家來人了,方纔竟尋了過來,說想要拜謝小娘子。”
洛神一愣,起先還沒反應過來是誰,再一想,才恍然,終於記了起來。
去年她初嫁京口,遇到了蔣弢之妻沈氏的孃家之事,當時一時氣不過,出頭幫沈氏教訓了她的孃家兄弟,最後爲給沈氏長臉,又許諾今年的曲水流觴會,會叫高家給沈家發一邀貼。
當時事後不久,洛神便寫信給大兄,提了這事。
高胤對妹妹的叮囑,向來有求必應。所以到了這會兒,洛神早忘光了自己去年隨口一提的那事兒,卻沒有想到,沈家人真的因了自己的一句話,來了此處。
更沒有想到,對方竟還尋了過來,要拜謝自己。
瓊樹說,來人是沈氏的長嫂何氏,這會兒人就在外頭等著。
洛神如今又何來的心情,再去見什麼京口來的何氏,一口就給拒了:“你說我不便,叫人帶她四處逛逛,再送走便是。”
瓊樹應了,轉身離去。
洛神望著她的背影,出神了片刻,忽卻又將她叫住。
“帶她進來吧!”
終究還是抵不住內心深處某種翻騰著的不可言明的情緒,她猶豫再三,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