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彷彿很早之前,就已經在等著她的開啓了
高雍容立在江畔,目光盯著那艘越去越遠的船,身影一動不動。
劉惠匆匆上來,低聲道:“太后,方纔太后也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連她都如此,李穆反心,昭然若揭!!臣先前已是勸過太后多次,今日再冒死直言一句。自古,沒有失位之臣,只有失國之君!大虞倘若沒了,我等做大臣的,只要換身官袍,照樣還能做官。但若真的到了那日,陛下將何去何從?太后又將何去何從?”
劉惠神色激動,連聲音都在微微發抖:“非臣藉機以報私仇,而是李穆不除,後患無窮!臣懇請太后,再不可顧念親情,爲大虞之計,當斷則斷,如此方爲大虞之幸,萬民之幸!”
“劉侍中有心了。我知道該如何處置。”
高洛神淡淡地應了一聲。
她轉過臉,兩道視線彷彿越過了重重關山,投向那遙遠的西南方向,盯著,看了很久。
“阿彌,你不從我言,我說過,你會後悔的。”
她的雙目閃爍,嘴脣輕動,喃喃自語般地從嘴裡冒出瞭如此一句話,隨即撇下一時尚未反應過來的劉惠,轉身,一步步地去了。
……
遠在千里之外,仇池國的世子侯離,這日正在自己豢養猛獸的獸園中觀看馴師訓獸,差強人意,在虎豹發出的陣陣吼聲你,他不禁又想起當年自己曾遇到過的那隻小白虎。
如此神獸,當日未能加以馴服爲自己所用,至今想起,仍是一個遺憾。
他正暗中可惜,忽見一個手下匆匆上前,道大虞派的御前使者到來,代替當今皇帝安邊撫民,命前去迎接,不禁一愣。
因了李穆的緣故,仇池早歸向了大虞,納表稱臣,但並未派人去過建康。這幾年,建康雖也有賞賜之物遞下,但御前使者,也還是頭回見到。
他的父王侯定這兩年身體有些不妥,去年起,國中事務,慢慢交給他來處置。侯離問使者的身份,得知名叫姚襄,是個文官,不敢怠慢,換衣,帶人匆匆前去相迎,將建康使者一行人接入城中,以臣下之禮自處。
姚襄對他一番勉勵之後,命侯離摒退左右,這才取出一道聖旨,言李穆日前公然抗命,背叛朝廷,圖謀作亂,他此行來到仇池,便是代替陛下與太后傳令,命侯氏父子助力朝廷,拿下義成,事成之後,計功封賞。
侯離吃驚不已,這才明白了這個建康使者此行的目的。
仇池之所以歸順大虞朝廷,當初全是因了李穆的緣故。他對李穆,更是由衷欽佩,怎肯聽從朝廷之命去攻打義成?當即拒絕,對方突然發難。
當侯定得知消息,拖著病體匆匆趕來之際,看到兒子已被一個面上帶著疤痕的男子所擒,對方自稱巴東太守榮康,奉朝廷之命,來此攻打義成,命仇池協力。
他的大軍,已陳兵於仇池之外,只要他一聲令下,隨時便能對仇池發動進攻。
……
臺城柳,秣陵樹,朱雀橋,芳草渡,洛神生於斯,長於斯。
在她的記憶裡,建康是如此美好的一座城池,和她更是有著割捨不斷千絲萬縷的情。
但也是到了今日,她方始知道,即便是這座城,當裡面沒有了最後一個叫心牽絆的人,離開之日來臨,竟也是沒有半分的留戀。
半個月後,船至江陵靠岸,岸邊候著一隊先行趕到的人馬,領隊的正是李協,快步迎來。
他出現在這裡,意味著什麼,洛神心知肚明,望向他身後那一干隨衆,知應是和他從都衛營裡一道出來的,道謝。
李協恭敬地還禮:“夫人言重了,能爲大司馬和夫人效犬馬之勞,乃我與弟兄們的福分。往後大司馬在哪裡,我們這些人便在哪裡,誓死跟從。”
他去年娶了綠娘,當時還是洛神充當媒證。如今他出建康,綠娘自然也不可能再留那裡了。洛神便問她的安置。
李協忙道:“有勞夫人記掛。內子先前已被安排悄悄去了義成。她有身孕了。如今人已到那那邊,一切都好,正盼著夫人早些過去,日後好侍奉夫人。”
綠娘原來已經去了義成。洛神終於放下了心,又得知她已有了身孕,更是驚喜,忙向他賀喜。
李協眼底滿是掩飾不住的笑意,請洛神上車,和樊成的人兩方匯合,一行總共數百人,踏上了去往義成的道路。
建康已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從江陵北上的這一日開始,路上便就安全了。
李穆如今應還在潼關一帶,洛神不知他那裡的形勢和戰況進展得如何了,但她知道,他必在牽掛著自己的安危。她急著想要到達,把自己已經平安的消息傳送給他,好叫他能夠徹底放下一切的後顧之憂,放手去做他要做的事。
還有阿家、阿停、沈氏她們,也都在義成,等著她的到來。她已好幾年,沒有見到她們的面了。
那座城池,更是承載了關於她和李穆在一起時的無數的回憶。
一別便是數年,不知刺史府後院裡那座石亭旁的黃竹,竿竿依舊否?夏日黃昏她幫李穆衝過涼的井,水清冽依舊否?窗前她種下的那一片花,又盛開依舊否?
她歸心似箭,連做夢都想快些趕到義成,又何懼行路辛勞,曉行夜宿,一路北上,到了八月底,終於漸漸接近義成。
這日晌午,行到一座山樑腳下,頭頂日頭正當火辣,洛神見衆人辛勞,便叫大夥稍作歇息。
水路加上陸路,已經走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這裡距離義成,終於只剩不到數百里的地了。
翻過這道山樑,三四天內,應當就能抵達。
一路輾轉到此,洛神本已很是疲累,但想到很快就能到了,精神又倍加振奮。坐在山腳下的一片樹蔭裡,喝了幾口侍女遞來的水,眺望遠方之際,方纔被派去翻山探路的士兵已是縱馬疾馳歸來,喊道:“山那邊有大隊的軍隊,正往義成方向而去!”
這幾年,這一帶原本活動著的所有勢力都已被李穆清掃乾淨。義成有一支大約兩萬人的日常駐軍,由郭詹和戴淵留守。這裡離義成,不算很遠。
洛神的第一反應,軍隊應當是義成守軍。
但很快,她就意識到,事情彷彿沒那麼簡單。
李協樊成向那士兵問了幾句話,李協翻身上馬,帶了幾個人,迅速朝著山樑而去,樊成則將所有的士兵集結到了洛神的周圍,神色異常凝重。
洛神問他:“軍隊不是我們的人?”
“看樣子似乎不是。但方纔隔得遠,瞧得也不太清楚。夫人先莫擔心。李都衛已去探查,等他回來,便知詳情。”
洛神心口咯噔跳了一下。
倘若山樑那邊此刻正發往義成的那支軍隊不是自己人,又會是誰?
就在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日自己離開白鷺洲時,堂姐高雍容最後說的那一句話。
她對自己說,李穆是沒有明日的。倘若她走了,她必會後悔。
那時她對那句話,並未多加留意。
但是就在此刻,她的心裡,忽然涌出了一種濃重的不祥之感。
……
李協回來的時候,抓了一個脫隊的斥候。
從對方的口中,洛神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那支軍隊發自西南的巴東,由太守榮康親自率領,兵馬五萬,一路急行,目標是襲取義成。
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仇池也已被控制了。
以兩萬對五萬,再加上仇池從側助力,義成如何應對?
她爬上山樑,入目所見的景象,叫她心驚肉跳。
就在山樑的另一側,那片廣袤無垠的曠野裡,滿坑滿谷,被一支龐大的軍隊所充斥。軍隊宛如密密麻麻的蟻羣,正朝著義成的方向而去。遠處,塵土飛揚,隱隱有野獸的咆哮之聲隨風入耳。
那是來自仇池的獸軍兵團。
義成已經不能去了。
幾人很快商議完畢。
李協即刻趕往義成傳送消息,同時派人奔赴長安,叫長安發兵,馳援義成。
洛神則暫時停留在原地。樊成尋了一處隱蔽的藏身之所,建了個臨時的宿營之地,一行人暫時落腳下來。
三天之後,派去義成方向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了。
榮康的軍隊已經開到了義成之外,展開了猛烈的攻城。
這幾年間,爲方便長安和義成之間互通,更爲保證長安能在最快的時效裡收到來自義成的任何消息,李穆在連通兩地的那條軍道之上,每隔五十里,便設一個驛點。
信使五十里更換一次馬匹,日夜兼程,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傳送,兩天之內,就能抵達長安。
李穆在長安駐有重兵,洛神相信,高桓和孫放之在得知義成被攻擊的消息之後,必定會以最快的速度,組織馳援。
快則七八天,慢則十天。十天之內,援軍一定能夠到來。
以義成城牆的高大堅固,加上城內那兩萬訓練有素的守軍,洛神相信,即便四面被圍,守軍堅持到援軍到來的那一日,應該不是問題。
她在焦慮和期盼中,日夜等待著來自長安的回覆。
幾天之後,消息終於送了回來。但事情的嚴重程度,已經遠遠地超出了洛神原本的想像。
就在慕容替向南朝發去囯書求和的同時,北燕也絲毫沒有停止對潼關的進攻。慕容替親自出徵,傾舉國之兵,二十多萬人馬,全力西進。
李穆軍隊如今就在潼關一帶,鏖戰北燕大軍,短期之內,必無法脫身。
而自己的長兄高胤,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領著軍隊發往長安,不但已經截斷義成和長安之間的軍道,據說他此行,還奉朝廷之命,接替李穆的長安刺史之位,要接管長安。
這個突如其來的新的消息,令洛神徹底震驚了。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高家之人,竟會如此地捲入了這場原本發生在皇室、李穆和慕容替之間的紛爭裡。
至此,她也終於明白了高雍容的全部計劃。
將自己扣在建康爲質,與此同時,以最快的速度,派榮康襲擊義成,派高氏軍隊去佔領長安。
義成是李穆的發起之地,長安更是保證李穆軍隊獲得糧草供應的後方基地。
倘若高雍容的計劃能夠成功,這對正與北燕鏖戰的李穆大軍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原來,之前對自己的發難,不過只是一個開始。
這一連串的閃電用兵,纔是她在背後射向李穆的真正的利箭。
她也終於明白了,爲何那日離開之時,高雍容對自己說出了那樣一句話。
她還是低估了自己堂姐的底線。
再也沒有絲毫的懷疑——顯然,在自己的堂姐和北燕皇帝慕容替的中間,除了所謂的停戰議和,兩人必已達成了某種私下的,不爲人知的默契。
長安也即將面臨危機。顯然,已不可能再指望那邊能發兵救援義成了。
她該怎麼辦?
她渾身冰冷,人幾乎站立不住,慢慢地坐了下去。
周圍的空氣,彷彿也隨之凍住了。
樊成帶著幾百士兵,站在她的面前,神色異常凝重。
她一動不動,彷彿一具石像,只感到身體裡的血液,如潮水般鼓漲,沖刷著她的耳鼓,轟轟地響,整個人不住地冒著冷汗,很快,汗水便將衣衫溼透了,緊緊地貼在她的後背之上。
一陣風過,她打了個冷顫。突然之間,眼前浮現出了一樣東西。
她想了起來。
那年父親離開的前夜,曾給自己留下的那隻小盒子!這幾年,她一直妥善保管著,這次離開建康,更是隨身攜帶。
她猛地站了起來,奔向那座自己臨時過夜的帳篷,衝了進去,打開箱子,迅速地撥開衣物,很快便找到了那隻小匣。
她拿起一旁的鑰匙,顫抖著手,將鑰匙插入那把小鎖的鎖孔之中,一扭。
伴著輕微的“哢嗒”一聲,鎖開了。
洛神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手心溼透,汗水更是從她額頭滾滾而下,迷住了她的眼睛。
她擡袖,飛快地擦去汗水,打開盒子,赫然看到裡面置了一枚虎符。
虎符之下,壓著一張摺疊整齊的信箋。
兩樣東西,便如此靜靜地躺在匣子裡。彷彿很早之前,就已經在等著她的開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