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翌日清晨。
王慎醒來的時候還覺得有些頭疼。
他拿手背枕著額頭,另用指腹輕輕搓揉起眉心,好似這樣就可以緩解那腦中的疼痛一樣,等到逐漸緩解了那股子難受,已是一刻鐘之後的事了。
他緩緩睜開眼,入目的是一頂丁香色的帷帳,隱隱還有些蕙蘭繡在那帳子上頭,透著一股子素雅,卻不是他素日睜開眼就能瞧見的青竹墨紋色的帳子。
王慎的指腹還停留在眉宇之間,薄脣卻已經緊抿了起來。
他也沒說話,只是側目朝那帷帳外頭的光景看去,幾把圓凳矮几,一隻獸形香爐,如今裡頭的香料早已燃盡了,唯有幾許淡薄的香氣仍舊在屋中縈繞著。
再往前看去,是幾扇覆著白紗的木頭窗櫺,隱隱可以看到外間破曉的日頭。
這不是西次間,也不是書房。
更不是他記憶中任何一個熟悉的地方。
王慎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立時便坐起了身,剛想起身下牀便瞧見不遠處的銅鏡前正有個身穿素衣的女子背身梳著頭髮,許是聽到聲響,那女子便回身看了過來。
正是周慧。
她的手上還握著一把木梳,瞧見他醒來,自是滿心歡喜得起身,邊走邊朝他說道:「王大哥,你醒了?」
耳聽著這番話,又看著周慧這幅模樣,王慎哪裡還有不明白過來的道理?
他的手撐在底下的被褥,眼看著她脖子上的那些痕跡,臉色更是陡然變得蒼白了起來。他雙目怔怔得望著她,喉嚨似是被人伸手掐住了一般,腦海中卻是閃過幾個片段,那是醉後纏綿的光景。
他……
以爲是和阿柔,以爲是夢境。
怎麼會是周慧?
怎麼能是周慧?
周慧眼看著王慎這幅模樣,原先帶著歡喜的臉色也添了些悲哀,她停下腳步,怔怔得看著他,紅脣緊抿著,雙眼也泛起了淚花。
她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失望得背過身,等到把手撐在那桌角上,才很輕得與人說道:「我讓人給你準備了早膳,王大哥吃點便回去……」等這話說完,她的雙肩卻輕輕抖動起來,似是在壓抑著什麼。
「周慧,我——」
身後傳來王慎的聲音。
還不等他說完,周慧便已啞著嗓音說道:「我都明白的,你昨夜是酒後糊塗,只是我原本以爲……」她說到這的時候,原先壓抑著的哭音卻是再也忍不住,宣泄出來:「以爲你昨日握著我的手的時候,在我耳邊喊我名字的時候,心裡是有我的。」
等這話說完,察覺到身後靜止的一片。
她是又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淚,強撐著笑站起身說道:「衣裳我已讓人給你薰了香,已經沒有味道了,想必崔姐姐在家裡等了你一日也該擔心壞了。」
王慎原先心裡還在猶豫該怎麼和周慧說,一聽到崔柔這個名字,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起來。
他什麼也沒說,立馬取過一側架子上掛著的衣服,邊穿邊往外頭走去,只是在路過周慧身邊的時候,看著她微微垂下的那張臉上摻著些淚意。王慎的腳步一頓,就連繫著腰帶的手也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啞聲說了一句:「是我對不起你。」
等這話說完,也未聽到迴音。
他抿了抿脣,到底未再說什麼,只是提步往外走去。
剛走出門,就看在立在院子裡的安泰,王慎此時衣冠已正,看著人迎過來便沉下了臉,低聲斥道:「你昨夜爲何不叫醒我?」
安泰耳聽著這話也沒擡頭,只是垂著頭,低聲回道:「昨夜屬下喊您的時候,您拉著那位的手不肯離開,屬下……」他說到這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後才又跟著一句:「屬下也是沒了辦法。」
王慎聞言,臉上的神色又是一變。
他的腳步一頓,想起先前周慧說的那番話朝身後看去,隱約可以看見一角素色衣衫在門後半隱半現。
他負在身後的手微緊,到最後依舊什麼也沒說,大步往外走去。
而屋內的周慧在看見王慎頭也不回離開的時候,終於還是沉下了臉。平日素淨清雅的臉此時卻摻著些陰狠,就連那雙溫婉的雙目也是一片冷汗,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手撐著門扉,目光一瞬不瞬地往外頭看去。
此時天色還早,周遭也只是偶爾傳來幾聲雞叫聲,那一陣馬蹄聲自是分明。耳聽著馬蹄聲越行越遠,而她那雙修長的手便在門上一寸一寸得劃著。
指甲劃著木門,留下痕跡,也傳出刺耳的聲響。
綠衣丫鬟進來的時候,看見周慧陰沉著臉,又做著這般動作,自是嚇了一跳。
只是還不等她說話——
周慧便已斂了神色,她收回了手,一面是握著帕子擦著指甲縫裡留下的木屑,一面是溫和得與人說道:「進去把裡頭的香料倒了。」
丫鬟聞聲自是忙應了一聲「是」,眼看著周慧轉身往裡頭走去,她才朝那門上看去一眼,看著那上頭明顯得幾道痕跡,她還是忍不住拍了拍胸脯,一副餘悸未消的模樣。
這位主瞧著溫和,可有時候行事,實在駭人。
……
而此時的成國公府。
崔柔手肘撐在那繡著紫藤花的引枕上,身子半側一手支著頭,正合著眼假寐著。
自打昨夜王慎離家之後,她就這樣枯坐了一夜,屋內的紅燭從最初的亮堂到昏沉,而外頭的天卻從最初的漆黑逐漸變得明亮。
她就這樣獨自一個人坐了一夜。
如今天色已破曉,可王慎卻還是沒有回來。
她緊張過、擔心過,生怕他出了什麼事,可又想著他帶著安泰,安泰武藝高強,總不至於讓他有事,便又稍稍放了心。
只是放心之餘,心中憑得便又涌了一層悲哀。
以前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爭吵過,二爺更是從來沒有二話不說就往外走的情況,如今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是怎麼了?到底是什麼變了?
是他?
還是她?
崔柔雖然合著眼,可那緊閉的眼角卻還是有淚水流落,順著臉頰,最後滑落在那引枕上頭,把那鮮活的紫藤花也好似添了些晶瑩的露珠一般,看著倒是越發栩栩如生。
等聽到外頭傳來的一陣腳步聲,她好似怕人看到一般,立馬拿著手背抹掉了臉頰上的淚痕,而後是坐直了身子,睜開眼看了過去。
瞧見進來的是明和時,崔柔的手仍舊撐著引枕,雙目因爲一夜未眠而顯得有些疲憊,就連嗓音也有些喑啞,可她到底還記著身份,端坐著身子,啞聲問道:「可是二爺回來了?」
明和耳聽著這話,有些艱難得朝她搖了搖頭。
眼看著崔柔那雙驟然黯淡下去的目光,明和心裡也有些難受,她親自絞了一塊帕子奉於人,而後是蹲在崔柔的腳邊,柔聲勸說道:「您別擔心,有安長隨陪著二爺,二爺一定不會有事的。」
等這話說完,她是又輕聲跟著一句:「等二爺回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崔柔聞言卻沒說話,她只是握著那方帕子,等察覺到那原本殘留的熱度逐漸冷卻下來,才啞聲問道:「嬌嬌和小禎那處如何?」
「昨日郡主同九少爺說了會子話,回去的時候已經晚了,只怕如今兩人還睡著。」
知道一雙兒女並不知情,崔柔總算是放心了許多。
她知道嬌嬌素來是個多心的,倘若知道,只怕又該胡思亂想了,因此這會知曉他們不知情,神色倒是好了許多。等到握著帕子擦拭了一回臉上的淚痕,又壓了壓酸澀而又疲憊的雙目,跟著是又繼續問道:「母親那呢?」
「老夫人這幾日身子不錯,昨兒個喝了安神茶也早早睡了……」說完這話,明和便接過她手上的帕子,是又跟了一句:「您別擔心,外頭的人,奴都已經打點好了,不會有哪個沒眼見的東西同幾位主子去說得。」
「倒是您——」明和輕輕嘆了口氣:「您一宿沒睡,不若先去躺一會,等到二爺回來,奴再喚您起來。」
崔柔聞言,卻是想也沒想,說了一句:「不用了。」
王慎沒回來,她哪裡睡得著?就算躺在那牀上也是翻來覆去的,倒還不如坐在這,有消息也能早些知道。
明和見此還想再勸,只是還沒張口,便瞧見外頭有個小丫鬟喘著粗氣打了簾子進來,恭聲稟道:「夫人,二爺,二爺他回來了。」
這話剛落,崔柔立時便起了身,只是她一夜沒睡,正是精神孱弱的時候,剛起來,身子便是幾個輕晃,好在明和忙扶住了她的胳膊纔不至於讓她摔倒。
「夫人,您小心些。」明和扶著她的胳膊,輕聲說道。
「我沒事……」
崔柔的嗓音雖然還有些疲憊,可那雙原先灰暗的目光卻已經盛滿了光彩,她剛往前走了幾步,便瞧見那塊錦緞布簾重新被人掀起,而後是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打外頭走了進來。
正是王慎。
王慎在看見崔柔的時候,腳步便是一頓。
而後在瞧見那張滿是疲憊卻又摻著笑意的面容,更是心下一緊,他忙快走了幾步,只是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步子便又停了下來。
崔柔倒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見他這般也只當是他還在生氣,因此她也只是同身邊的明和說道:「你讓小廚房去準備早膳,弄些清爽入口的。」
明和知他們是有話說,自是忙應了。
而後她是朝兩人福身一禮後便領著其餘幾個丫鬟往外走去,把這屋子留給兩人說體己話。
等到屋子裡該走的人都已經走光了,崔柔才朝王慎走去,她邊走便同人溫聲說道:「二爺也累了,等過會吃完早膳,便好生睡一覺。」
她沒有問他昨夜去了什麼地方,也沒有問他去做了什麼,只是這樣替他操持著,眉目溫和,一如往日。
可就是這樣一幅模樣,卻更加令王慎覺得心如刀絞,他的心臟和喉嚨就像是被一把刀挾持著,讓他喘不過氣也說不了話。
他袖下的手緊攥著,神情也帶著些悽苦和悲涼,薄脣更是緊抿成一條線。
是他錯了。
錯得離譜,錯得荒唐。
他怎麼能因爲心中生悶就這樣跑出去,全然不顧她會擔心,會緊張,會一夜難眠。想起昨夜他在周慧那,而阿柔卻在這裡苦等了他一夜,王慎臉上的神色變得更加痛苦起來。
崔柔看著他這幅模樣,卻是微微愣了下,她仰著頭望著人,口中是道:「二爺,您怎麼了?」等這話說完,想起昨夜兩人的對話,她是又跟著一句:「昨夜你說的事,是我思慮不周,你說得對,我……」
可她這話還沒說完,便聽到王慎啞聲說道:「阿柔——」
他的聲音有些啞,微垂著雙目,看著崔柔也不知道在想說什麼,最後卻只能在那雙目光的注視下,合了眼,啞著聲,與她很輕得說了一句:「對不起。」
這一句話細若如蚊,倘若不是細察的話,根本聽不真切。
可屋中只有他們兩人,崔柔又一直全神貫注得聽著他說話,自是聽了個分明。
對不起?
崔柔怔怔得看著他,似是不解他是什麼意思。可就在看著他這張臉、看著他臉上的神色時,她也不知怎得,突然就想起元嘉四年的一日。
那是周先生壽宴的第二日。
王慎因爲去參加周先生的壽宴一夜未歸,第二日回來的時候,突然一身頹廢得來到她的跟前,抱著她說了一句「對不起……」
陡然聽到這麼一句,她自然覺得奇怪。
追問之下卻聽到男人啞著聲說是想起了長子。
長子的死是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的,也是梗在他們心中的一根刺,只要想起就會疼。所以在聽到王慎說這話的時候,她也沒有多想。
可如今想來……
當年他說得那句對不起,只怕是因爲周慧的緣故。
而今,十六年過去。
眼前人又突然與她說了一句對不起,一樣的話語、一樣的神色,縱然崔柔不願多想,可腦中卻還是不由自主得起了一些不該有的思緒。
崔柔抿著脣,沒有說話,神色較起先前卻淡薄了許多。
她就這樣仰著頭望著王慎,袖下的手緊攥著,卻是過了好一會纔開口說道:「二爺想與我說什麼?」
王慎見她微變的神色,便知她是想起了當年的事,他袖下的手握緊了又鬆開,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是又被他緊攥了起來。
他低著頭,雙目微紅,好一會才啞聲說道:「阿柔,我對不起你。」
阿柔,我對不起你……
屋子裡無人說話,外頭也沒什麼聲響,靜悄悄得倒是讓這麼一句話在半空徘徊了許久。
而崔柔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面容驟然就變得慘白了起來,就連呼吸也好似停住了一般。她臉色蒼白得看著王慎,一眨不眨地,像是要看透眼前這個人,不知過了多久,才啞著嗓音很輕得問道:「是周慧?」
這道聲音和以往不同。
以往崔柔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帶著些吳儂軟語的調子,讓人聽得便心裡軟軟的,可如今,她的神色、她的聲音都是冷清的。
王慎不知在想什麼,一時卻沒說話,等聽到眼前人又問了一句「是不是」,他才艱難得點了點頭。
話剛落,便看到崔柔本就蒼白的面容更像是失了血色一般,就像是在一瞬間被人抽出了所有的血液和溫度,只留下一具軀殼。
眼看著她往後倒退了幾步,差點便要摔倒,王慎自是忙伸出手,想去攙扶人一把。可指尖還沒碰到人,就看到那雙往日溫和目光,此時卻冷清清得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薄脣緊抿,艱難得停下了腳步,也止住了要去扶人的動作。
而崔柔看著他這幅模樣也沒說什麼,只是等把手撐在身後的桌角才穩住身形,而後她就擡著一雙沒什麼溫度的眼睛望著王慎,不知過了多久,纔像是譏諷一般得問了一句:「這回,你怎麼不瞞我了?」
「王慎,這回,你怎麼就不瞞我了呢?」
王慎耳聽著這兩句,臉色卻是又蒼白了幾分。
他是想瞞。
尤其是在看到她先前那張疲憊的面容,想著她苦等了他一夜,而他……
想到這……
王慎慣來溫和的神色俱是難堪之色。
他微垂著頭,似是不敢去看人,怕在她的那雙眼中瞧見自己如今醜陋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屋中重新響起了王慎的聲音:「我怕倘若就此瞞下此事,若有一日你從別人口中知曉此事,結果會比如今還要糟糕。」
崔柔聽到這一句解釋,突然就笑了。
那笑聲起初很低,到後頭卻是越來越響,她的掌心緊緊貼著桌面,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看著王慎。可瞧得越久,雙目便變得越發模糊了,淚水瀰漫了她的眼睛,她也沒去擦,只是淚眼朦朧得看著王慎,好一會才很輕得說了一句:「王慎,你怎麼對得起我?」
她在屋子裡苦等了一夜。
從昨夜他離開到今早他回來,足足一宿的時間,不敢合上眼睛。
她怕旁人知道他徹夜不歸。
所以早早就吩咐了人,讓他們守口如瓶。
她甚至……
還想著與他道歉,想同他說,昨夜他說得那些話,她細細想過了。
可如今呢?如今這個男人,她的夫君,在她憂心忡忡擔心他出事的時候,而他卻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雙目越來越模糊,崔柔合上了眼睛,任由那些眼淚滑落,不知過了多久才啞著嗓音說道:「出去。」
「阿柔……」
王慎似是還想說什麼,可還沒出口,便看見崔柔背過身,她的手撐在桌面上,像是屏著呼吸壓抑著心裡那滔天的怒火,咬著脣,啞著聲重複道:「出去。」
王慎不想走。
可也知道此時若是再待在此處,只怕會惹人更生氣。
他抿了抿脣,留下一句「我過會再來看你」便往外走去,只是剛剛打簾出去,就看到站在門前的王珺。
院子裡並沒有別人。
只有她一個人立在簾外,微微擡起的臉,明明美豔不可方物,同樣卻又冷若冰霜。
「嬌嬌,你——」王慎看著那雙黑漆漆的瞳仁望著他,一時心跳如鼓,他沒想到王珺會在外頭。
他也不知道,她都聽到了些什麼。
王珺看著他蒼白的臉色以及那張倉惶的面容時,想起昨夜與小禎的那番對話,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自嘲一笑:「我怎麼那麼傻,竟還想著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