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二年, 立秋。
喧囂的鑼鼓響了一天,從董鄂府到皇宮,從皇宮再到九爺府。鮮紅的嫁衣, 厚重的頭飾, 如果不是頭飾壓的喘不過氣來, 唐心九恍然以爲, 這是南柯一夢。
在滿目的鮮紅之下, 唐心九的視線有些模糊,她彷彿看到自己在現代的時候,捧着清代歷史書一字一字仔細研讀。在看到愛新覺羅胤禟這幾個字的時候, 眉梢都會飛舞起來。因爲史書上胤禟的記載不多,所以每一次看到, 哪怕只是一小段文字, 都足以讓她開心好久。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瘋魔。
對一個只能在書裡閱讀, 已經死去多時,塵封在歷史歲月裡的人物, 如此眷戀。
也許是老天爺看在她如此癡心的份上,給了她一個穿越的機會,把她送到了胤禟身邊!
是胤禟!活生生的胤禟!不再是歷史書裡淡淡的一筆!
他生氣時微微皺起的眉,緊抿的薄脣。他算計時美麗的桃花眼中閃過的精光。他開心時展開他那金絲邊的摺扇,脣角微揚, 驚爲天人!他痛苦時抱着酒罈倒在凌波亭, 搖晃的身子恍如會隨時傾入荷塘。
他精明, 刻薄, 毒舌, 卻又偶爾溫柔。他美妾成羣,卻又只愛一人。
這麼美好的胤禟, 他說他要娶她。
曾經她是多麼心心念唸的想要嫁給胤禟,哪怕是一個側室也好。如今美夢成真,不僅風風光光的嫁了,還是嫡福晉,若換做以前,她怕是早已經高興的蹦起來了。
可是現在……
她貪心了,她想要他愛她,而非因爲別的原因而娶她。她好怕嫁給他之後,因爲他的不愛,心會痛的死去。那不如,現在就逃走。
唐心九手裡一方錦帕,已經揉成團。她有些渙散的目光漸漸收回,低下頭看着這方錦帕。這是胤禟剛剛去董鄂府接親的時候,塞到她手裡的。
接到手的時候,唐心九就把它揉進了掌心,沒有看過一眼。
逃走前,看一眼他送的東西,就看一眼,唐心九內心這麼對自己說。忐忑之下,她緩緩展平了那方錦帕。素白的錦帕上,只用小篆寫了四個字:非卿不娶!
心一剎那被撕裂,疼的死去活來。淚模糊了她的雙眼,好多的胤禟在她眼前出現。靈魂穿到她身體時害羞的胤禟,半夜靠在合歡殿的樹上抓她的胤禟,看着她推着車炸臭豆腐的胤禟,在望春樓房間裡緊緊摟住哭泣的她的胤禟,在漆黑的夜跑到錦墨院睡覺的胤禟……
唐心九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就在這些畫面不停閃現的時候,一個冷靜的胤禟突然出現,他冷靜的分析着:“我們這種隨時都會互換身體的情況。以往幾次都還好,沒有出什麼大岔子。但是難不保以後會出現什麼意外的情況。這樣的情況,只能註定我們要一生一世在一起……”
是的!就是這樣的!這才非卿不娶的真實原因。
唐心九急忙收起慌亂的心,她收起錦帕。
逃走,什麼都不能改變她想逃走的決心。這塊寫了四個字的錦帕,怎麼可能動搖她的決心。唐心九想擺出一個自信的嘲諷的笑容,最後嘴角卻扯成了扭曲的形狀。
平復好心情後,唐心九悄悄捻起了轎簾的一角,火紅的儀仗瞬時映入眼簾。她透過重重人影,看到了斜坡,以及斜坡下匆匆流淌的河水。
就是這裡,好機會!
進了九爺府後,她就再也沒有機會逃走了,所以,唯一的機會,就是在路上。
唐心九放下轎簾的一角,先把繁瑣厚重的頭飾統統摘了,方便等等逃跑。在穿嫁衣的時候,她趁着侍女們不注意,在嫁衣裡面多穿了一件平常的衣服。現在她把火紅的嫁衣褪去,露出素白的外衣。
一切準備工作完畢後,唐心九從懷裡拿出偷偷藏好的火石,緊緊握在手中。
事到如今,只能一搏了。
聽着轎子外面傳來的鑼鼓喧天,唐心九鼓起勇氣,用火石點燃了褪下的嫁衣。嫁衣被她撕成了好多碎片,她點燃一片,就掀開左側的轎簾,扔進儀仗隊伍中。一點一扔,進行的極快。她必須在短時間內造成混亂。
鮮紅的嫁衣配上一閃一閃明亮的火光,竟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唐心九扔完最後一塊着火的碎布條,聽到外面的驚呼,知道機會來了。
此刻,儀仗大亂,驚呼聲,腳步聲,亂做一團。喜轎停了下來,雖然沒有放下來,但至少不會再移動了。唐心九的右側,靠近斜坡和河流的那一側,沒有人,完全沒有人在看這一邊。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被另外一邊的大火吸引去了目光。唐心九深吸一口氣,掀起右邊的轎簾,輕輕一躍,翻滾着落地。
她知道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不說其他,光是轎伕就會因爲轎子突然輕了而發現她逃走。所以她的時間不多,能逃遠一點是一點。
她會水,她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水,但是做爲馬背上的民族,做爲北方人,她不相信他們游水的水平不會比她好。只要沒入水中,潛游一段時間,她一定能游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時間不多,一定要快一點沒入水裡。
唐心九快速的在斜坡上翻滾,想要儘快掉進河裡。一旦下了水,她就可以潛的深一點,游到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躲起來。
胤禟,再見了……
近了,近了。河塘就在眼前。唐心九看着越來越近的河塘,心裡一陣雀躍,她真的逃出來了,她真是太厲害了。沒過幾秒,她就如願的掉進水裡。只是落水的那一秒,內心的深處彷彿痛了一下。好像有個聲音在告訴她,錯過了這一次,就會錯過胤禟的一輩子。
但是很快,唐心九就被她逃出來的喜悅情緒給包圍,內心深處的小憂傷被她藏的緊緊的,根本沒機會冒出頭來。她張開雙手想划動起來,這裡畢竟還有大批的儀仗隊伍,人太多,要趕緊逃。可是她劃了兩下,總覺得哪裡不對。
等等,怎麼一下就到岸底了?
難道剛剛墜下的太猛,可是作爲一個會游泳的人來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她剛剛一下水就蹬了兩下,防止自己墜到最底下。雖然打算潛的深一點,但是她沒打算沉屍在岸底。
可是現在,越遊越覺得不對勁……
唐心九擡起頭……
然後……
然後她就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唐心九茫然的看着眼前,楞了三秒,終於弄清楚是什麼情況。這條看上去很湍急的河流,竟然是個淺池!要不要這麼淺啊!要不要平躺在河裡,一擡頭就露出水面啊!
此刻她的姿勢一定很詭異,身體在水裡,頭仰起來。此刻她的表情也一定很詭異,大喜之後大悲,內心深處竟然還有些小竊喜。
這時在上面亂作一團的儀仗裡也有些人發現了唐心九的情況,圍在上方看着她。
唐心九淚流滿面,只得站了起來。結果起的太快,還沒站穩,身體又向後倒去。她索性閉上眼睛,任由身體倒下。她太累了,剛剛一路上徘徊猶豫到下定決心,再到成功跳轎,沒入河水,哦不,是這淺池中,這一切,都耗盡了她的心力。
既然逃不掉,不如就這樣倒下吧。
結果,她的身體沒有被意料之中的河水包圍,反而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唐心九唰的一下迅速睜開眼睛,迎着她頭頂上的目光看去,是胤禟!
竟然是胤禟!
唐心九急忙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站穩,轉了個身面向他。他的膝蓋以下沒在冰冷的河水裡,鮮紅的袍子襯的他無比的英氣俊朗。他的眉梢帶着緊張,微微皺着,美麗的眼睛裡卻波瀾不驚,或者說是一片死水。
“你……”唐心九微微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
他竟然跳進這河水中,他是看到她滾下來,想來救她嗎?
不知過了多久,胤禟終於開口道:“你想走,是嗎……?”他的聲音裡帶着苦澀,那是唐心九從未見過的哀傷神情,“唐心,你真的這般狠心,要在我們的新婚之日拋棄我?”
“唐心,唐心……不要離開我。”胤禟不停的喚着唐心九的名字,神情那般哀傷。
輕輕的,柔柔的。
他好像從來沒有用這麼輕柔的語氣喚過她的名字。
胤禟美麗的眼睛剛剛還是一片死水,此刻,卻慢慢化作濃的化不開的墨,深刻,還帶着意外的陰狠:“唐心,我不會讓你走的”他的眼底有恨意,可是語氣還是那般輕柔:“便是讓你恨我,我也不會讓你走的。”
唐心九身體一顫,垂着眼睛,絕望的說道:“九阿哥,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放過你?”胤禟嗤嗤一笑,“那麼誰來放過我呢?”
他是天之驕子,從小到大沒有人忤逆過他的意思,他想要什麼,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如果他真的想要唐心九,一句話就可以讓她永遠走不出錦畫堂。
可是他卻小心翼翼的討她歡心,冒着欺君之罪迎娶她做他的嫡福晉,他只是想讓她開心。他知道自己的自作主張,讓她很不開心。可是,他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在他們大婚之日,想要逃走。
他知道他以前做錯了,他是個混蛋,以前對她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情,可是她爲什麼這麼狠心,爲什麼要在大婚之日,離他而去?
如果要走,爲什麼不帶上他,他什麼都不要了,只要她,如果她走了,那麼他便跟在身後,遠遠的看着,只是看着,便足夠了。
他做了那麼多混蛋事,說了那麼多混賬話,對他一點懲罰,他願意承擔,只是,不要離開他的視線,他心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