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高原的夜晚總是叫人覺得寒冷。時值夏末秋初,草雖未黃,卻有了幾分衰意,葉雖未落,也已不如往日那般青翠。
從辦公室出來,一陣涼風撲面而至,我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往上拉了拉領口,而後順着瀟然園外側的林間小路快步趕往宿舍。
瀟然園的南側緊鄰化工實驗樓。正值九十年代,人們的環保意識尚且薄弱,學生們做實驗的時候貪圖省事,往往違反學校規定,將用剩的化學藥劑直接隔着窗子倒入園內的靜湖中。長久以來,湖中的魚蝦受此污染,便有許多都變了模樣。這些怪魚怪蝦使得整片湖水散發出詭異的氣息,因此,靜湖畔成了整個校園人流最少的地方。
斑駁的樹影被昏黃的路燈投在地上,如一隻只暗夜的精靈和着夜風的節奏翩翩起舞。
路上看不到一個人影,耳中也盡是風吹樹葉的嚶嚶細鳴,頗似一個女子在低聲哭泣。這令我十分不安,繃緊着神經加快步伐,打算儘快離開此處。
夜風在再次與我擦身而過之後有了短暫的停息,然而耳畔的嚶嚶聲卻愈發的清晰了。也就是此刻,我才突然意識到這哭聲並不是夜風吹拂下的錯覺,而是真的有一個女子,躲在這黑夜的林間低聲哭泣。
我是一個無神論者,然而面對此情此景,也不禁汗毛倒豎。我驚恐地四下張望,發覺那聲音就是從靜湖畔傳過來的,不過視線被樹叢阻隔,一時無法看到那邊的情況。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鐘,待在湖邊的會是誰呢?我心中狐疑,躡手躡腳地朝聲音的源頭湊過去。
穿過幾排白蠟,我用一株大樹遮住身形。放眼望去,只見滿月的光輝下,波光粼粼的湖水旁,站着一位長髮白衣的女子。他背對着我,正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湖水。
我不明所以,躲在樹後偷偷窺察了半晌,見她始終站在原處,除了肩膀隨着低低的抽噎聲輕輕聳動之外,便再無其他動作。
我心中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擔心她一時心結難解,會做出輕生的舉動,便打算開口問清緣由。貿然間怕嚇到對方,於是我乾咳了一聲,來喚起她的注意。
她的身子一顫,扭過頭來,一雙明亮的眼睛掛着淚花,在月光下閃爍着晶瑩的光澤。
我一眼便認了出來,驚訝道:“禰雨晗?怎麼是你?”
她先是一愣,而後看到了從樹後繞出來的我,也訝然道:“秦龍?”
禰雨晗和我同是生物系研一的學生,平日裡倒還算熟絡。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個開朗而堅強的女孩。不曾料想在這夜晚的靜湖畔,她也有着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是個好奇心非常重的人,有時爲了弄清楚一些事情,會不加在意別人的感受。在我的再三追問下,她終於含着眼淚,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禰雨晗的家鄉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村子,名叫鬼谷村,坐落在咸陽古城遠郊的鬼谷。自秦皇建都咸陽至今,這個村子已經歷了兩千多年的風風雨雨。
長久以來,村中一直流傳着一個習俗,便是在每隔四十九年的陰曆七月十五,選出一名三歲幼童作爲祭品,送入鬼谷的仙陵中祭奠聖祖。今天便是祭祖的日子,雨晗那年僅三歲的弟弟小然,已經被作
爲祭品進獻到了鬼谷。
想到自此與同胞之弟天人兩隔,雨晗悲從中來,不禁潸然淚下。
聽完雨晗的哭訴,我深感詫異,道:“現在是什麼年代了,竟然還有活人祭祀之事!你口中所說的那個聖祖是何許人也,竟能讓你們一村之民如此迷信?”
雨晗擦了擦眼淚道:“相傳,聖祖乃是我們鬼谷村第一代族首,道號廣賢真人。此人爲半仙之體,本可得道成仙,卻因得罪了秦皇而橫遭劫難,被葬在了鬼谷。可是他的魂魄並未離開凡世,而是化作鬼仙,躲在族人爲其修造的廣賢陵中,來完成自己的修仙之道。據說,他每煉製一顆仙丹,需要花費七七四十九年的時間,所以,族人便會每隔四十九年,獻入一名童子作爲丹童供其差遣。只要他煉好了百顆仙丹,便可重塑仙體,到時定會佑着我們宗族飛黃騰達。”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番話是從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研究生口中說出來的,幾乎想問她是不是在拿我當三歲的小孩子嚇唬。可望向她的時候,發現她的表情很認真,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於是我那幾乎脫口而出的話又被努力嚥了回去,半晌才換了一句出來:“你們村子的人,太愚鈍了。”
“不,”雨晗搖了搖頭,“在外人看來這確實難以置信,然而任何一個在鬼谷生活過的人都堅信鬼仙的存在,任何一個鬼谷村民也都聽到過從廣賢陵裡傳出的鬼笑聲。”
她咬了咬嘴脣,而後繼續說道:“我是懷着滿腹的恐懼走出的那個村子。多年以來,我在不斷地成長,我所掌握的知識也在不斷地豐富,然而,我對他的那種徹骨的恐懼卻沒有一絲的減退。我的理智告訴我,傳說終究是傳說,真實的鬼仙極有可能與傳說大相徑庭,所以,我一度產生過弄清它本來面目的想法。甚至有一次,我都站在了鬼谷的邊緣,可最終,卻還是沒有鼓足那份勇氣邁進去。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擋我了,我要進鬼谷。”她擡起頭,眼神異常堅定,“你願意陪我去嗎?”
我笑了笑:“恐懼源於未知。有些事物的本身並不可怕,然而我們的大腦卻爲它裝飾了太多令我們恐懼的元素。在這種恐懼的狀態下,人們所感受到的,往往要和事實相距甚遠。這個世界上,不會存在什麼真正的妖魔鬼怪,所謂的妖魔鬼怪,不過是人們因敬畏而對一些未知事物的神化罷了。鬼谷之仙,誰又能知道在這兩千餘年的口口傳承中,被神化了多少呢?探索未知的事物,一向是我最大的樂趣,所以,”我迎上了她的目光,“我願意陪你。”
第二天一早,我和雨晗便踏上了南下咸陽的列車。我們沒有直接去鬼谷,而是先到青龍嶺接四叔。
四叔是青龍嶺山區十里八鄉有名的大仙兒。舊時民間的各種仙家名目繁多,但最主要的還要數五大地仙,分別是常仙、黃仙、胡仙、白仙和灰仙。常仙即是蛇仙,因爲蛇俗名又稱長蟲。而黃胡白灰,則分指黃鼠狼、狐狸、刺蝟和耗子。四叔便是拜在常仙門下。
四叔是我父親的表弟,年輕的時候書念得好,可那陣子學分不如工分,因此只念到初中便輟學了。一天晚上,天降大雨,霹靂閃電一陣緊似一陣。村子裡的人們躲在屋中緊閉門戶,大氣都不敢喘。這樣
大的雷聲十年不遇,肯定是在擊什麼妖物啊!人們唯恐禍及自身,紛紛在門窗上掛起紗簾紗帳,沒有紗簾紗帳的乾脆就鑽進被窩貓着念阿彌陀佛。因爲舊時有“雷公怕紗”的一說,門窗上掛紗,雷電是萬萬不敢進的。
突然間,一個炸雷驚天動地,緊接着便見一個大火球從天而降,隨後雷聲漸漸小了,雨過天晴。等早上村民們起來的時候,才發現那顆火球原來砸在了村東頭的二老拐家。
石頭壘的院牆被炸開了老大一個豁口,牆邊的狗窩也被震塌,裡邊的大黃狗被燎得皮焦肉糊,已死在了地上。而幾步開外的破鐵鍋裡,存了少半鍋雨水,水中趴着條一尺多長的小白蛇。
這小白蛇拇指粗細,頭上長着一顆血紅色的肉瘤,不時沿着鍋邊游上一陣。此事立即在村中傳開。
有的說:“這小白蛇是成了精的,道行了不得。炸雷本是奔着它去的,結果沒劈着,倒讓那黃狗給充了替死鬼。”
有的說:“這白蛇你們還不識得嗎?這不就是那白娘娘白素貞嗎?被法海壓在雷峰塔底下的那個,雷峰塔一倒,她便逃到這邊來了。”
還有的說:“你們不知道就別在這瞎扯。這哪裡是蛇?蛇怎麼游水?蛇游水的時候頭在水面揚着,身子左搖右擺。而這個呢,遊動時身子若穿線之針,上衝下俯,這分明就是龍啊!”
一時之間衆說紛紜。
那二老拐是個老實人,一聽衆人這些話可嚇壞了,心想先不管它是什麼,既然能被炸雷追着劈了大半宿,那它肯定是犯了天條了啊!留着它我肯定是要惹禍上身。二老拐想到此處,便決定把這白蛇扔了,不管扔到哪,總之是越遠越好。
正這個時候四叔也去看熱鬧,那時候他年輕氣盛,還沒討着老婆,心想這白蛇若真的是白素貞,我出手救它一命,那我豈不是成了第二個許仙?到時候即便不是榮華富貴,也總要好過掙工分吃大鍋飯。於是上前便將那白蛇要了過來。
二老拐正愁沒地方扔,見我四叔主動來要,欣然應允。
四叔帶着蛇高高興興地回了家,在自家西屋擺了個水桶,倒上半桶水,把蛇養到了裡邊。整日盼着這蛇真的能變成個白素貞一樣的美女。
也不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真的就發生了這種怪事,這天晚上,四叔做了個夢,夢見從西屋中走出個白衣女子來,朦朧中無法看清那女子的長相,僅隱隱覺得她頭戴一頂紅冠。
那女子向我四叔哭訴:“我乃是九龍河龍王的小女兒,因與人鬥法不敵,被打成原形。如今又被關在一個破木桶裡,不得與家人團聚,我的命怎麼如此之苦……”
那女子唸叨了半晌,吵得四叔覺都沒睡踏實。等早上一醒,越想越覺得此夢蹊蹺,仔細琢磨琢磨,“被關在破木桶裡”不就是我養在水桶裡的白蛇嗎?這下可壞事了,人家是河龍王的女兒,被我養在水桶裡成何體統!又想起夢裡的什麼九龍河,正是村東頭不遠的小河,於是忙帶了白蛇,跑了十幾里路,把它放入了九龍河中。
自此,四叔便對外宣稱自己正式“出馬”。
“出馬”即是指成爲大仙兒,在仙家的護佑下,救濟世間疾苦,掃除妖魔邪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