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拉着四叔逃出火洞,而四叔在剛纔從鳳凰爪下救我時,可能扭傷了腳踝,倉促中被我一拉,竟“啊”的一聲痛呼,栽倒在地上。
我心中着急,索性將他從地上挾起,頭一埋,冒着熱風火雨向洞口奔去。
洞頂不時有燒斷的屍桃枝杈砸下,混亂中我的眼睛難以視物,情急下竟跑錯了方向,十幾步下去才發覺情況不對,忙騰出一隻手遮住眼臉,擡頭從指縫間向前方望去,卻看到身前是那條環繞仙台流動的綠溪。
綠溪中皆是奪命的妖藻,萬一落入其中,死相怕是比烈焰焚身還要難看。
我罵了一聲天要亡我,一邊吃力地將已快掉到地上的四叔重新挾好,一邊轉過身打算往另一個方向跑,可眼前紅光一片,所見皆是漫天飛躥的火團,哪裡尋得到來時洞口在哪兒!
四叔自知成了我的負累,猛地一挺身子,從我腋下摔落在地,口中叫道:“侄兒,你先走,不要管我!”
我正急得焦頭爛額,見四叔這般拖沓,真是又急又氣,一邊彎腰欲將他重新挾起,一邊吼道:“你亂說什麼!”
四叔坐在地上,一把推開我的雙手說:“我腦中刺有銀針,便是出去也活不長久,你別受我連累,快走!”
我聞聽此言,只覺腦中“嗡”的一下,仿若天崩。
這一瞬,我全明白了,難怪四叔不懼兩頭聖子的屍桃幻術,原來他早就用通靈鍼灸將銀針刺入腦中,抑制住大腦的部分活動。如今看他臉色慘白,怕是已遭到了銀針的反噬。
我眼中含淚:“四叔,你絕對不會死,我也一定不會丟下你不管!你若再耽誤時間,今天咱叔侄二人恐怕就要葬身火海了!”
說完,我不顧四叔反對,再次將他挾起來,選準一個方向搖搖晃晃地向前跑去,可沒等邁出兩步,便突然感覺腳下發顫。
這座玉山,竟在這烈火燒灼之中,猛地震了一下!
青脂玉的玉質極軟,易於雕琢,是製作工藝品的上好材料。然而此物卻有較低的熔點,受熱易熔。
龐碩的屍桃樹冠已將這玉窟佔去了大半個空間,茂密的樹枝與玉壁相依相附,加之又有許多枝丫已伸入玉壁中結爲一體,一旦火起,四壁的青脂玉便當先受到了烈焰炙烤。它們受不住這高度聚集的熱量,因而緩緩軟化了。
青脂玉作爲仙山的核心,支撐着整架山體,然而由於玉材和石材在結構與組成等方面存在差異,導致二者並不能完好地融合,幾萬年來形成巨大的內部張力,使得山體裂開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縫隙。
如今青脂玉軟化欲熔,山體失去穩固支撐,便猛得顫動。這是一種在彼此擠壓下產生的多米諾骨牌效應,任何細微的形變,都有可能引發山崩地裂的質變。照此發展下去,恐怕用不多時,這青玉山便要塌了。
我被玉山這一顫弄得腳下不穩,險些摔倒在地,驚慌中放眼四望——任憑飛躥的火蛾撞在頭上臉上——
可眼之所見混沌一片,仿若一個尚未開化的紅色世界,除了四散飛竄的火團,什麼都分辨不出。
滾滾濃煙刺得我酸淚直淌。我被烤焦了頭髮,皮膚也火辣辣地疼痛。我努力讓自己鎮定,打算先衝到玉壁下,然後順着玉壁尋到來時的洞口,可又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周身的水分已迅速被熱浪捲走,只覺頭腦發昏,神志也變得模糊。
山體的震顫愈發強烈,它如一隻正在甦醒的巨獸,發着低沉如九天驚雷的隆隆聲,讓人感覺到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的卑微渺小!
我一陣眩暈,真想就這樣倒下,就此永遠地閉住眼睛,然而就在這絕望之際,我突見洞中一團烈火騰空而起。
那烈火似乎生了翅膀,撲閃着騰空而上,席捲着一股熱流,從我二人身側劃過。
竟是那隻鳳凰!
鳳凰的羽毛觸火即燃,洞窟頂上蒸騰着的熱浪使它不得不下落到地面,然而四周飛躥的火蛾卻叫它避無可避。
它奮力撲打翅膀,打算將身上燃起的火焰熄滅,可火焰在熱風的鼓動下反而越燃越盛。它驚懼下竟猛得離地而起,斜向上朝頭頂的火海飛去。
這一刻,我腦中突然靈光閃現。我們來時所經過的暗道,乃是桃源先民人工開挖出來的,十分狹小,而鳳凰體型巨碩,顯然無法從那條暗道進入此洞。
這說明,此洞一定有另一個更大的洞口與外界相連,作爲鳳凰出入的通道。
如今,鳳凰被困在火中,性命堪憂,一舉一動皆源自求生的本能,自是不會無故地投向火海。
樹冠的上方一定藏有出口!
這些念頭從我腦中一閃而過。我心知這座玉山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拼命賭上一把。於是趁此頭腦一熱之際,不再多想,朝四叔大吼一聲:“抱緊我!”同時猛一探手,在鳳凰從我身旁劃過的一瞬,抱住了它的一根尾翎。
鳳凰本欲直上高空,被我猛力一扯,吃勁不住,一頭栽了下來。可生死關頭,它也紅了眼睛,龐大的身軀未待落地,便奮力振翅,同時鳳爪一蹬地面,猛得向上一衝,竟拖着兩個活人飛了起來。
我的腰被四叔緊緊勒着,雖然他長得精瘦,可兩個人的重量加起來也有二百多斤。那鳳凰猛得向上一躥之際,差點把我的胳膊掙斷。
我咬緊牙關硬挺着,顧不得漫天飛躥的火團砸在身上,只把頭往雙臂間一埋,緊緊地抱住鳳翎,不死不休。
洞窟的側頂部果真有一個天然的出口,掩藏在屍桃茂密的樹冠中。
我們被鳳凰拖着從火海中一躍而出,只覺身上傳來一陣熱浪燒灼的錐心之痛,隨後便在與四周岩石的擦碰中變得麻木。但求生的慾望讓我始終沒有鬆開雙臂,只是不多時,便覺身體驟然一涼,耳側冷風呼嘯。
我用僅存的一絲意識勉強將眼皮撐開一條小縫,但見身下綠樹蔥蘢,綠草如茵。隨後,我安然地閉上
了眼睛……
我是被四叔叫醒的。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蔚藍的天空。身體傳來的撕肉裂骨般的疼痛告訴我,我還活着。
我強忍着劇痛,從沒膝的野草中坐起身來。身前,是一道由趴伏在地的野草形成的溝壑,幾株殘樹頹然站在溝壑兩旁;身後,是那隻被烈焰燒焦的鳳凰。
——它趴在溝壑的盡頭,已然死去多時。
火紅的翎毛已蕩然無存,只剩一具焦黑的皮肉。那外形,直如一隻巨大的野雞。
我期待着它的浴火重生,然而,那只是妄想。
也許,這本來就是一隻野雞,不過,巨大的身軀和如火的翎羽,讓人本能地畏懼,進而崇拜,最終將其認作傳說中的神獸。
也被桃源人奉若守護神。
我看向四叔,看向眼前這位體無完膚、衣不蔽體的親人,靜默半晌,終於與他相擁而泣。
日已西斜,我們相互攙扶着向東而行。那是家的方向。既然淚水已將這幾日所有的傷痛與悽苦一股腦衝進泥土,那麼便要將剩下的歡笑掛在臉上,讓再次經受磨鍊的意志更加頑強地支撐起生命的天空。
四叔說:“多行不義必自斃,趙老漢用心險惡,如今葬身火海,也算是罪有應得。只是虧了趙碩、趙然這幾個孩子啊!”
他嘆了一口氣,又說:“其實咱們虧得也不少,在一座玉山中轉了一遭,落得個傷痕累累,卻未撈得半塊美玉,真是生平第一大憾事!”
我苦笑道:“您趁早斷了對青脂玉的心思。咱在桃花源中所見之物皆是可怕的變異種,您有想過這是爲什麼嗎?”
四叔驟然一愣:“你的意思是……生物的變異和青脂玉有關?”
我點點頭:“我聽說過,某些礦石中含有放射性物質,生活在周圍的生物長期受其輻射影響,會產生變異。我最初見到那兩頭聖子時,確實以爲他是妖怪。這簡直顛覆了我二十幾年形成的世界觀!然而當我聯想到在玉山周圍所見生物皆是變異之屬時,才恍然大悟,這青脂玉中一定含有某種未知的放射性物質,它纔是引起生物變異的罪魁禍首!”
四叔皺眉,若有所思。
我繼續說:“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人們暫時無法用科學來解釋,便歸結於鬼神作祟。桃花源人將長相奇特的族人視作鬼神轉世從而尊爲聖子,便源於此種心理。不過我相信並不是真的存在什麼妖魔鬼怪,而是因爲科學的探索領域還不夠廣泛。隨着科學的不斷髮展,我堅信,有朝一日,一定能通過科學的途徑,揭開所有奇聞怪象的神秘面紗。”
“哈哈哈……”四叔大笑,“你小子悟性很高嘛!孺子可教也!哎呦,你慢點!”
他腳下一個踉蹌,然後又一瘸一拐地跟上。
夕陽的餘暉將幾片雲朵映成了橘紅,將漫山的野草鍍成金黃,又將我們相互依扶的身影拉向遠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