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穩了穩心神,持槍從地上站起,舉左手在頭頂輕拍三下,以壯膽氣,然後抄起插在地上的火把,朝那羣顱骨慢慢湊了過去。
據老輩人講,人的頭頂有三昧真火,恐懼時可以輕拍頭頂三下,以此來點燃真火。妖邪之物見此則逃,不敢侵犯。這種說法當然很玄,但既有此說流傳,便有它流傳下來的道理。頭頂正中爲百會穴,百脈於此交會,通達陰陽脈絡,連貫周身經穴,乃全身最重要的穴道之一,因此是治療多種疾病的首選穴,也是與腦密切聯繫,調節大腦功能的要穴。已有醫學證明,刺激此穴,可安神定志,通督治癇,有助於減輕頭痛、目眩、焦躁、陽氣不足、神經衰弱等症,而這些病症也正是人們產生幻聽幻視、受外邪入侵的根源。
當我走到燈盞下方的時候,已分辨出低語聲正是出自那隻燃起鬼火的顱骨。它張着滿口黑牙的大嘴,從嗓膛中不斷冒出陣陣有節奏的聲響,聽起來好似在不斷重複喊着一句話。
它掛的位置比我的個頭略高一些,我仗着膽子,踮起腳尖,朝它的口腔中望去,可是裡面沒有任何疑似能發出聲音的東西。我將火把舉到適當的位置,去照它的口腔,而這時,我聽清了那個聲音。
那真的是一個人在喊話,聲音很低,很粗糙,而且十分焦躁,我聞在耳中,竟不禁顫抖了起來。
顱骨裡發出的,是四叔的聲音。
我忘記了恐懼和危險,直接將耳朵貼到了顱骨的嘴畔。這次確信無疑,四叔一遍一遍喊的是:大侄,快來救我!
如遭五雷轟頂。四叔怎麼了?他遇到了什麼變故?他的聲音爲何會這顱骨中傳出?難道他在下一個星位發生了意外?
我頭腦一陣混亂,對着顱骨大喊:“四叔!你怎麼了四叔!你在哪?”
沒有回答,四叔的叫喊變得愈加急促,彷彿巨大的危險正朝他一步步逼近。
我慌了神,雖然不知道四叔是通過何種方式來讓這隻顱骨給我傳遞信息的,但顯然他無法聽到我的問話。他處於危難中!他需要我的幫助!我再也顧不得許多,提着獵槍,舉着火把直朝四叔所進的洞口追去。
火把在我急速的奔跑中幾乎熄滅,我不得不用另一隻手護在火苗的前方,稍稍降低自己的速度。而隨着速度的減慢,我的心境也開始放得平和。我想起了之前的約定:正五點準時砸毀玉俑。心中一慌,忙看了看錶,時間還早,速度快的話能按時趕回來,更何況,四叔是我們的指領者,如果他出了意外,憑我們剩下這三人,有可能擺平這七星獄魂陣嗎?
我跑了不久,便見前方有火光閃動,並傳出些細微的嘈雜聲。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又向前行進了一段距離,此時嘈雜聲已經變得越來越大,但仍無法聽得真切。而我也發現,那些火光的閃動處,正是位於通道盡頭的獄洞。
洞中隱隱有人影晃動,而且好像不止一人。由於距離尚遠,洞口又小,所以什麼都看不清楚。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急忙熄了火把,放輕步子,貼着牆根向前走去。
目前,前方的狀況尚不明確,我打算藉着敵明我暗的有利條
件,悄悄摸過去探明情況。可我剛邁了幾步,便突然發現前面十來米的陰影處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我一驚,迅速地矮下身去。我比那東西離光更遠,所以很快便看出那是一個蹲在地上的人。我覺得我剛纔的腳步已經放得足夠輕了,但他還是發現了我,因爲他剛纔動得那下,就是扭過頭來看我。
“誰?”他低聲喝問道。
我已經辨別出了他是四叔,心頭一喜,小聲回道:“四叔,是我。”
四叔蹲着身子,望着我仔細分辨了一會,然後貓着腰快步走了過來。他一手握着短刀,一手攥着已熄滅了的火把,我分明從他的眼神中讀到了——恐懼!
“四叔,怎麼回事?”我壓低聲音問。
他沒有回答,而是把食指豎在脣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用更低的聲音道:“別說話,做好思想準備,待會無論看到什麼,都千萬別發出動靜。”他轉過身子,道了聲跟我來,悄悄往前躡去。
我心中雖有疑問,卻也不敢再多言語,只得輕輕跟在四叔身後。
四叔向前走了一段距離,已經離洞口很近,可他仍沒有停下的意思。我擔心這樣下去會被人發現,便輕輕拍了一下他的後背,想提醒他不要脫離偷窺的安全範圍。他扭頭瞪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向前走了幾步,才終於蹲下身子,不再動彈。
我們現在離洞口已經非常近了,雖沒有進入光亮所及的範圍,但離那條明暗交界線恐怕也不足三米了。這不是一個安全距離,如果洞中的人眼神夠利,並且剛好朝通道望過來的話,一定會發現陰影處的兩個人形輪廓。不過也正因如此,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洞內的情景。
洞的中心站着一個血淋淋的人形,皮已經被剝光,露着裡面因痛苦而不住顫慄着的血肉。鼻子、耳朵業已被割了去,其處模糊一片。他的身旁站了些服飾十分怪異的人,但由於洞口狹小,僅能看全站在他對面的那位。那人身穿長襦短褲,腰繫革帶,打着裹腿,頭側綰着與其男子性別十分不搭的圓形髮髻,看此打扮,分明就是一名秦朝的士兵!
那士兵右手持刀,左手舉着只大號的木鉗,正將那血人的舌頭從口中拉出。血人發出悲慘的嗚嗚聲,鮮紅的舌頭上青筋亂跳,隨即刀光一閃,血光崩現!
如果沒有理智的不斷提醒,我恐怕真的會叫出聲來。我瞪大眼睛,只感覺喉嚨一緊,拼力將聲音壓了下去,身軀開始輕輕地顫抖。
施刑者將半截滴血的舌頭丟進一旁侍者端的盤子裡,然後放下刀、鉗,取過一隻刃薄斗大的青銅勺子,倒扣着伸到了血人的眼球前。
我已猜出了他接下來的做法,不忍多看,然而過分的緊張卻讓我無法及時地別過頭去。就在這時,血人突然停止了低低的呻吟,那兩隻原本直直瞪着前方的眼球驀地朝我轉了過來。
我藏身於血人側前方的陰影處,能夠清晰地看到他那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球。由於被割去了眼皮,它們的個頭顯得非常大,就那樣斜斜地盯着我的藏身之所,已近渙散的瞳孔猛地聚在了一處。
沒錯,他看到了我。
我以爲他會突然做出一些動作來暴露我的方位,但他沒有,他甚至沒有扭動一下脖子。他只是眼珠不錯地與我對視,失形的嘴角向上勾起,帶出了一抹陰邪的笑意。
他殘缺的五官已很難讓人分辨出具體的表情,但我卻十分真切地感覺到了他就是在笑,而且這種笑、這種眼神都讓我感到無匹熟悉。或許是從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的臉型,他的體貌,他的神態,以及他的那種自裡向外散發出的氣韻,就已經讓我滋生出了一種熟悉的感覺。而現在,我突然意識到了他是誰。
噗!隨着銅勺惡狠狠地插入眼眶,一隻眼球從中彈了出來,落入了侍者迅速遞過的銅碗中,它晃了兩晃,便被鮮血粘在了碗底。
我終於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愫,張口便要吼出聲來,幸虧四叔提前發覺了我的反常,及時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
我渾身顫抖,腦中一陣失魂般的恍惚,直到他們拖着血人從視野中消失,仍自渾渾噩噩。
此時四叔纔敢鬆開捂着我嘴巴的手,他輕推了我兩下,示意我隨他進洞察看。
我呆呆地跟着四叔進了洞,腦中仍滿是那個血人的殘像,因爲我已經意識到,那個血人,就是我自己。
一個人對自己有多深的瞭解?面對這個問題,恐怕許多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所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自己對自己的那份瞭解,雖然不一定能用言語表達清楚全面,但卻一定會有巨量關於自己的信息,儲存在自己的意識和潛意識裡。正因如此,我的直覺纔會一遍一遍地提醒我,那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血人,就是我。
我不可能有分身,那麼在這個空間中,爲什麼會同時出現兩個我?我想起了那幾個衣着古舊的秦兵,他們明顯不屬於這個時代,那麼,難道是這裡發生時空交錯,現代的我遇到了兩千多年前的我?還是說,這裡本就是鬼獄,我的靈魂在此地忍受酷刑之苦,而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我的肉身,竟意外地看到了這一幕?
我腦中胡亂地思索,同時開始打量這處獄洞。頭頂懸掛的七瓣骷髏盞是燃着的,每隻眼眶中射出一道暗黃的光束,十四道光束髮散開來,將這不大的圓洞照得黃彤彤的,如同飄着一層霧,似夢似幻。一側放着個半人多高的木頭架子,架子上掛着幾件傢什——三把短刀,一隻木鉗,一隻銅勺——上面甚至還滴着血。
洞的正中位置是血人曾站立過的地方,我蹲下身,看着留在地面的一灘血跡。
“在想什麼?”四叔的聲音打破了洞中的靜謐。
我回過神來,不自然地笑笑,道:“沒什麼,只是覺得剛纔的場面太過血腥。”
我沒有告訴四叔實情,大概是出於某種忌諱。在那種情況下,我想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情願地說出那副模樣的血人就是自己。而從四叔的反應看,他也確實沒有認出血人。的確,如果一個人變成了那種樣子,那麼除了他自己,恐怕再也沒有誰能認得出來了吧!
“那些人是怎麼回事?”我岔開話題道,“我注意到,他們穿着的是秦朝的服飾。”
“他們不是人。”四叔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