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巡夜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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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巡夜

第二章 巡夜

夜色朦朧,皎潔而白亮的月光如流水般鋪灑在大地之上,四野萬籟俱寂。一陣蕭瑟的秋風吹過,平地裡捲起大片暗紅色的落葉,紛紛揚揚,便如渺茫動聽的幽雅旋律,在寂靜的夜色中盡情地揮灑着翩翩優美的舞步,帶動着周圍的景物都跟着它一起飛速旋轉起來。

纛輿關城靜靜地躺在漆黑如墨的山谷中,隨着四野輕盈而柔美的舞樂聲酣然入夢。忽然間,一陣刺耳的、不和諧的“咣......咣、咣”聲從城牆上傳了出來,打破了靜謐的夜空。隨着一長四短的銅鑼敲擊聲響過,一個年逾花甲、瘦骨嶙峋的更夫懶散地直了直腰板,隨後扯開嗓子,用一種沙啞但是仍舊宏亮的聲音高聲喊道:“各家各戶,關好門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緊接着,他再次將手中破舊的銅鑼連續敲擊了五下,然後用無精打采的眼神漫不經心地瞥了瞥城外列隊走過的巡邏士兵,疲憊地張口打了個哈欠,徑自緩緩下城去了。

城下正在巡夜的隊伍是羽林軍第五鎮衛營的官兵,有三十餘人,他們在軍曹帶領下,排成兩個整齊的隊列,邁着鏗鏘有力的步伐,沿着護城河大步前行。作爲朝廷精心打造的鐵軍,第五鎮官兵的強悍不僅僅表現在戰場上,哪怕是在平常的訓練和生活中,也處處透露出其傲然的風骨和絕對的服從性。轉瞬之間,巡邏隊已經走到了北門處,隨着軍曹的一聲號令,士兵們昂首挺胸,步調一致地右轉,堪堪踏過吊橋,魚貫入城。

城牆之上,守門小校側目凝視着最後一名士兵大步走過城門,隨即將右手一揮,一聲響亮而又簡潔的指令:“收橋,關門。”衆兵丁立刻聚攏上來,“嘎吱嘎吱”地轉動起木質輪軸,隨着架設在護城河上的巨大吊橋在鐵鏈絞索的拽拉下被緩緩擡起,厚重而堅實的青銅城門也緊跟着慢慢關閉。

“砰......”一聲沉悶的金屬撞擊聲轟然大作,天地山巒間回聲蕩蕩,在寂靜的夜空中幽幽飄散。倏然之間,幾聲惶急而緊迫的喊叫聲跟着迴音破空傳來,“等一下關門,這裡還有人吶!”城門小校怔了怔,當即循聲向下望去,只見不遠處三名衣甲不整的巡邏士兵緊趕慢趕地向城門口奔了過來,一面跑,一面氣喘吁吁地嚷道:“快打開門,我們還沒進城哪!”

藉着火光,城門小校瞥了一眼他們身上穿的衣衫制服,臉上登時露出鄙夷的神色,哼道:“對不起,按我羽林軍規,凡戍守城池的官兵,雞鳴三聲後方可開城。在此之前,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說罷,他轉身對後邊的幾名小兵笑道:“這些個黿族人真是無能之極,竟然連巡個夜都會掉隊。真是一幫眼瞎耳聾帶瘸腿的驢-十足大廢物啊。”

衆人聽完哈哈大笑。一個士兵邊笑邊說:“大人,雖說窩囊廢一堆,可好歹也是咱羽林軍的雜兵,咱還是開門把他們放進來吧。否則他們一旦開小差溜跑,那不但上面點名查號不好交待,弟兄們也從此缺了幾個好使喚的奴才,到時候就沒人給咱端洗腳水,沒人給咱倒夜壺了。”

小校卻不以爲然地搖搖頭:“溜號?放心...廢柴決不會當逃兵。逃回去幹啥?種地放牛勞苦一輩子也沒咱羽林軍一年拿的軍餉高。我是看最近這般廢柴越來越不像樣,一個個架子端的跟大老爺似的,幹起活來比窩冬的旱獺還懶,吃飯拿軍餉卻賽過生龍活虎。今天就拿這三個不長眼的傢伙開刀,殺雞儆猴,好好整治一下廢柴們,讓他們知道我羽林軍不是那麼好混的,身爲低賤的黿族人就得聽咱們鸞族人擺佈,幹不好活就得受罰。”他擡眼向衆兵掃視一圈:“大夥都聽好了,今兒誰也別給這三個廢柴開門,就讓他們在荒山野嶺裡蹲半宿。”

衆兵點頭稱是,紛紛散去,任由城外叫門聲震天動地,誰也不去搭理。

城下三人當中,一個身材魁梧的高大漢子一邊扯着自己身上的衣衫,一邊仰着頭向上狂喊:“喂,你識不識得這身衣裳,我們都是羽林軍的正規兵,老子還是隊伍裡的什長,不是什麼閒雜人。你看清楚了沒有?到底開不開門哪?”他不停地叫嚷,喊得嗓子都要冒煙了,城上卻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迴應。

高大漢子禁不住火冒三丈,破口大罵:“奶奶的你們這羣烏龜王......”還沒等他把這句髒話罵出來,旁邊一個身材矮胖的士兵慌忙伸出一隻肉嘟嘟的肥手,緊緊捂住了他的嘴巴,“算了橫哥,你消消氣.....俗話說的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咱身上穿的這件土布號衣都帶着黑色補邊下襬,別人一看就知道是軍中兼服勞役的雜兵。在羽林軍裡面,黿族雜兵雖多但毫無地位,那些鸞族人才是作威作福的老大,他們咱絕對惹不起,忍得一時之氣方可免百日之憂。爲了養家餬口,咱還得繼續在這第五鎮混下去,就別跟他們慪氣了。”

高個子恨恨地衝着城上瞪了一眼,厭惡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回過頭不耐煩地衝着身後一個身形瘦小的士兵發橫道:“三子,這全都得怪你,要不是你一路上磨磨蹭蹭耽誤工夫,我們何至於要受這等鳥氣?何至於要在這荒郊野嶺熬到天亮?”

被稱作“三子”的那個瘦小士兵膽怯地向身材高大的“橫哥”望了望,囁嚅了一下,最後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對不住啊橫哥,我......我還有點麻煩事兒......我這肚子難受得很,現在想淨個手。”

“什麼?”高個子一聽,當場氣得發昏,怒罵道:“你個三子,是不是*漏風啊,窮事兒咋那麼多?走這一路不過十幾裡,你撒尿就撒了三趟,現在又要解大號,我們村裡得瘟病的老母豬都沒你那麼能折騰。”

三子哭喪着臉道:“濤哥,我從來沒起那麼早過,八成是吃壞肚子,抑或着了涼,反正肚子疼的要死。”

矮胖士兵從旁勸道:“好啦,都別吵了。俺看這樣吧,三子,俺跟橫哥到前面那草垛裡歇一會兒,你辦完事馬上就趕過來。”

三子急道:“你們千萬別走......別丟下我不管,我膽子小怕黑。”

“瞧你這點出息,”橫哥無奈搖搖頭,“得啦,我跟洪胖子不走,就在這兒等你。你到那塊石頭後面去,儘量走遠一點兒,別讓我們聞見味兒。”

“是,是”三子一面答允着,一面三步兩步轉到了到一塊大石頭後面。

洪胖子戲虐的話聲又傳了過來,“三子,別忙着跑路,肚子裡有多少存貨都倒出來,拾掇拾掇乾淨再起來。”接着,就是一陣鬨然大笑。

三子名叫王三,洪胖子名叫趙洪,兩個人都是從嵐東省陽井縣徵調的年輕民夫,十幾天前跟着第五鎮官兵開拔到了纛輿城。因部隊擴編,二人在軍中混跡也有段時間了,熟悉部隊內情,便都順理成章地脫胎換骨,從民夫搖身一變成了羽林軍雜兵。橫哥名叫劉橫,卻是本地人。他原先住在纛輿城北的雁鶻山,平日裡以打獵砍柴爲生,生活清苦。八天前他進城售賣獺子皮時偶然看到了第五鎮的招兵告示,心想這當兵能頓頓管飯,衣食無憂,於是主動報名參了軍。招兵站的軍曹小校見他身材健碩,面相不凡,便當場讓他做了雜兵隊伍裡的一名什長。三人隨後都被劃入了健營後備隊。因劉橫的這個什是新編的,所以他的頭銜雖是一什之長,手下卻僅有趙洪和王三這兩個人。今夜衛營第二佰在城外巡邏,本沒健營官兵什麼事,卻有三個鸞族軍校想徹夜聚賭,便臨時找來劉橫他們頂替自己去幹巡夜的苦差。看在三吊銅錢和六個大肉饅頭的份上,劉橫爽快地答應下來。當晚三人飽餐一頓,半夜準時開工。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爲給的肉饅頭不太乾淨的緣故,王三一路上不停地叫肚子難受頭暈噁心,沒走幾步路就要停下來休息一下,幾次磨蹭下來,三人全都掉了隊。其他官兵又沒耐性等他們,所以就發生了剛纔的事。

趙洪找了塊青石板坐下,翹起左腿,一把將腳上靴子脫了下來。原本清新爽朗的空氣中,立刻盪漾起了一股已經無法用“臭”字形容的醃雑怪味。這股怪味四散瀰漫,順着人的鼻孔直往裡面硬灌。劉橫剛坐下來喘了口氣,忽然感到胸口發悶,呼吸窒塞,趕緊伸手捂住鼻子,屏住氣息,接着又把一雙牛鈴般的大眼狠狠瞪向趙洪,那意思彷彿是說:沒事你亂脫鞋幹嗎?放出這股毒氣來,還讓不讓人活了?趙洪見狀連忙陪笑道:“剛纔經過那陷馬坑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靴子裡進了點土,馬上就整好。”說完,他將靴子倒轉後使勁拍了起來。

直等到趙洪倒完土把靴子重新穿好,劉橫方纔鬆開手重重喘了口粗氣,一邊撫胸口一邊瞪着牛眼喝道:“洪胖子,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麼一件寶貝,老劉我打了二十年獵,跟什麼兇狼惡虎都幹過,從未失過手,今天卻差點栽在你這一雙爛豬腳上。”

趙洪笑着說:“對不起橫哥,俺打小就有腳氣,不管怎麼洗都去不了那味兒,試了很多藥方也治不好,只好讓橫哥你委屈一下了。”

劉橫忽然心中一動,“洪胖子,你這雙靴子和襪子明天借我用一下。”

趙洪一愣,隨即恍然。他擡起頭衝着城樓上一努嘴,“橫哥,你該不是想...”

劉橫點點頭,擡眼向城樓上投去憤然一瞥:“那些個鸞族鳥鬼恁地可惡,欺人太甚,你這件寶貝倒是整治他們的好工具。等明天他們出*時,我悄悄溜進城樓宿舍,把你的鞋和襪子藏在**下的地磚夾縫裡...”說到這兒,劉橫兩眼放光,喜形於色:“你雙腳上那股勁兒比剛澆完肥的菜地還要大,估計幾天幾夜都散不完,就讓那幫鳥鬼天天都聞臭味,連帶吃飯睡覺時也聞,好好熏熏他們,順便還能順手牽羊弄雙好靴子還你,反正你這雙鞋也破得沒法再穿了,正好換雙新的。”

趙洪卻搖頭道:“橫哥,俺勸你還是別冒失。羽林軍制度嚴格,那些鳥鬼大兵也不是傻子,靴子你藏的再妙也能被人家找出來,然後順藤摸瓜,不久就會查出是俺們乾的,到時候,俺們就都得等着軍法從事了。”

“難道咱們就這麼一聲不吭地忍了?”劉橫不依不饒道:“如果咱連爭都不敢爭一下,以後鳥鬼不還更要變着法兒欺負咱們?”

趙洪嘆息道:“橫哥,俺知道你心氣高本事大,可你畢竟長在山裡,對外面的世事瞭解不多。在這大梁國裡,鸞族人都是至高無上沒人敢惹,因爲他們全是東北鷓鴣川老樑人的后羿,江山是老樑人一刀一槍打下來的,朝廷也是老樑人一手建立的,咱們這些黿族人都是被滅了國的下等賤民,沒權勢沒地位,拿什麼去跟人家抗爭。爭不過,就只能當老實聽話的奴僕,好歹在人家手底下混口飯吃。雖然咱黿族人確也有人在朝中當一品大官,可那也沒啥意思,因爲即使他當上丞相,也不及人家鸞族的芝麻官吃香,碰到啥事還得聽人家擺佈。所以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羽林軍中好好過安生日子得了。”

“洪胖子,你這話我既不愛聽,也不能認可。”劉橫沉下臉說道:“咱黿族人又不缺胳膊少腿,他們鳥鬼有的咱全有,憑什麼咱就低人一等,非得忍氣吞聲在他們手底下討生活?”

趙洪嘆道:“王法規矩都是人家定的,咱就算不服氣也沒法去爭,黿族人生來就是受氣的命,跟人家去爭去鬥只會被整得更慘,既然得不償失,就只有耐住性子,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再者說,兵營裡規矩森嚴,當兵就得守軍紀,不比當老百姓。”

劉橫還想爭辯幾句,頓了頓,卻欲言又止。他臉上閃過一絲無奈,皺了皺眉,低下頭不再吭聲。

趙洪知道劉橫性情倔強,不管怎麼勸解都難以讓他平心靜氣。他想了想,覺得還是岔開話題爲好,於是笑道:“橫哥,你剛纔是不是問過俺,咱健營管事的統領去哪了?”

“對呀。”劉橫擡起頭,眼中浮現出閃光,“我入伍都好幾天了,怎麼連這位統領大人的面都見不到,就算他是未出嫁的大姑娘嫌害臊,也不能老躲着不見人啊。”

趙洪笑道:“橫哥你有所不知,統領大人這些天外出公幹不在營裡。如果說若沒啥特殊情況,明後兩天就能回來,到時候你就見到了。”

劉橫冷哼道:“見到又怎樣?這位官老爺也是個鸞族人,也是鳥鬼一個,跟城樓上那些混球一個鼻孔出氣,全他媽不是東西,有誰會爲咱這些低賤的黿族人出頭?”他略帶懊惱地搔搔頭:“如果不是爲了多掙些軍餉給我舅舅治病,誰願跑這兒來受這份窩囊氣?”

“橫哥,這你可講錯了...咱這位統領旗大人絕不是象你想的那樣,雖然他也是鸞族人,但處事公正,從來沒把咱們黿族人不當自家兄弟看待。他跟別的當官的完全不一樣。羽林軍第五鎮裡,無論是鸞族還是黿族,只要說出他的名號,就沒有一個不翹大拇指的。”提起統領旗峻鵬,趙洪登時興奮起來,眉飛色舞地說道:“咱這位旗爺不但本事大,而且頗講義氣。話說去年五月,咱健字營駐紮黑竹嶺附近時,被當地黃風寨的馬賊打劫了餉車。雖然最後倚仗押車隊奮勇抗擊,打退馬賊保住了餉銀,但還是有十來個黿族挑夫被活捉了去。按照一般當官的心思,黿族人個個賤命一條,幾個挑夫的死活更不用放在心上。可旗大人得報後,卻是二話不說立刻點起五百名精兵趕到黃風寨,深入虎穴來了個黑虎掏心,一舉端掉了那個土匪窩。最後不但毫髮無損地解救了一班挑夫兄弟,而且將黃風寨大當家羅金彪生擒活捉,替當地百姓除了一害。欲知旗統領是如何略施巧計踏破黃風寨的,且聽我細細給你講來...”趙洪如同說書先生般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了半晌,卻發覺身邊的劉橫對自己的精彩故事毫無反應,似乎根本就沒在聽。他又覺無趣,又感詫異,禁不住擡眼向對方瞧去。然而他一瞥劉橫臉上的神色,頓覺頭皮發麻。

就見劉橫兩眼直直盯着前方,整個身子似乎被凍僵了,猶如一尊石像般動也不動。他的嘴巴大張着,兩腮微微顫動,喘出來的氣息幾乎凝固成冰,雙目腫脹似要凸出來,象是看到了極爲恐怖可怕的事。趙洪一顆心也立時擡到了嗓子眼。他順着劉橫閃爍不定的目光,慢慢將臉扭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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