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雨薇,昨晚睡得好嗎?”
老人在旁邊,雨薇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對他微笑,那樣朦朦朧朧地,做夢般地微笑。
“不!”她低語,“我幾乎沒睡。”
“我也是。”他輕聲說。
“咳!”老人咳了聲嗽,眼光看看若塵,又看看雨薇,“你們兩人有秘密嗎?”他懷疑地問。今天,他的情緒並不好,因爲一早他就被體內那撕裂似的痛楚在折磨着。
“哦,哦,”雨薇慌忙掩飾似的說,“沒什麼,沒什麼。”可是,她的臉那樣可愛地紅着,她的眼睛那樣明亮地閃着,老人敏銳地望了她一眼,“愛情”明明白白地寫在她臉上的。
“爸爸,你今天覺得怎樣?不舒服嗎?”耿若塵問,發現父親的氣色很不好。“放心,我還死不了!”老人說,臉上的肌肉卻痛苦地扭曲着。雨薇很快地走過去,診了診老人的脈。
“我上樓去拿藥,”她說,“如果你吃了不能止痛,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好打電話給黃醫生!”“我用不着止痛藥!”老人壞脾氣地嚷,“誰告訴你我痛來着?”“不管你用得着用不着,你非吃不可!”雨薇說,一面奔上樓去。老人嘰哩咕嚕地詛咒了幾句,回過頭來望着耿若塵:
“我說她是個女暴君吧?!你看過比她更蠻橫的人嗎?我告訴你,她將來那個X光非吃大苦頭不可!”
“X光?”耿若塵一怔,真的,天哪!她還有個X光呢!但那X光卻連“接吻”都不會嗎?他甩了思頭,硬把那陰影甩掉。“只怕那X光還沒資格吃這苦頭呢!”
“誰有資格?你嗎?”老人銳利地問。
耿若塵還來不及答覆,雨薇跑下樓來了,拿了水和藥,她強迫老人吃了下去,一面不安地聳聳肩:
“我覺得還是打電話請黃醫生來一趟比較好!”
“你少找麻煩!”老人暴躁地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裡明白!醫生治得了病也救不了命,真要死找醫生也沒用,何況還沒到死的時候呢!好了,別麻煩了,吃早飯吧!”
大家坐下來吃了早餐,老人吃得很少,但是精神還不算壞,雨薇放下了心。耿若塵一直盯着江雨薇看,她今天穿着件鵝黃色的短袖洋裝,領子上有根飄帶披到肩後,也是耿若塵的新設計,由她穿起來,卻特有一股清新飄逸的味道,而且,這是初夏,她剛換了夏裝,很給他一種“佳人初試薄羅裳”的感覺。他盯着她看,那樣目不轉睛地,竟使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漲紅了臉,說:
“你怎麼了?傻了嗎?”
耿若塵回過神來,趕緊低頭吃飯,心裡卻想着:不是傻了,是癡了!天啊,世界上竟有這種女孩子,像疾風下的一株勁草,雖柔弱,雖纖細,卻屹立而不倒!他真希望自己能重活一遍,能洗清自己生命裡那些污點,以便配得上她!
早餐後,大家正坐在客廳裡談天,耿若塵又拿着一支炭筆,在勾劃雨薇的側影,設計一套新的夏裝。忽然門鈴響,這些日子唐經理和朱正謀都來得很勤,大家也沒介意,可是,聽到駛進來的汽車喇叭聲後,老人就變色了。
“怎麼,難道他們還有臉來嗎?”
大門開了,進來的只有一個人,是培華。
耿若塵挺直了背脊,一看到培華,他身體的肌肉就都僵硬了起來,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上次和培華之間的衝突。雨薇坐正了身子,敏感地嗅到了空氣中又有風暴的氣息。可是,培華不像是來尋釁的,他那胖胖的圓臉上堆滿了笑意,一進門就和每個人打招呼:
“爸爸,您好!若塵,早,江小姐,早。”
怎麼回事?雨薇驚奇地想,難道他是來道歉或者講和的嗎?看他那種神情,就好像以前那次衝突根本沒發生過似的。他的招呼和笑臉沒有引起什麼反應,除了江雨薇爲了禮貌起見和他點了個頭之外,耿若塵只是惡狠狠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耿克毅蹙緊了眉,陰沉沉地垮着臉,冷冰冰地問了句:
“你想要什麼?”
“哈!爸爸!”培華不自然地笑笑,眼光在室內亂閃,含糊其辭地說,“您的氣色還不壞!”
“你是來看看我死了沒有嗎?”老人問,“你怎麼知道我氣色還不壞呢?你的眼光還沒正視過我!”
“哦,爸爸,別總是這樣氣呼呼的吧!”培華笑着,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像您這樣堅強的人,一點兒小病是絕對打不倒你的。”
“哦,是嗎?”老人翻了翻白眼,臉色更冷了,“好了,你的迷湯已經灌夠了,到底你來這一趟的目的是什麼,坦白說出來吧!”
“噢,”培華的眼光掃了掃雨薇和若塵,支支吾吾地說,“是——是這樣,爸爸,我——我有點小事要和你談談。”他再掃了雨薇一眼。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老人不耐地嚷,眉頭緊蹙,“你還要防誰聽到嗎?雨薇和若塵都不是外人!你就快快地說吧!否則,我要上樓去休息了!”
“好,好,我說,我說。”培華一臉的笑,卻笑得尷尬,
又笑得勉強,“只是……一點點小事!”
“你到底說還是不說?”老人大聲吼,“真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會生出像你這樣婆婆媽媽的兒子的!”
培華的臉色變得發青了,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原狀,又堆上滿臉的笑,說:
“好吧,我就直說吧。是這樣的,我那個塑膠廠維持得還不錯,最近我想擴張業務,又收購了一個小廠……”
“不用告訴我那麼多!”老人打斷了他,“你是來要錢的嗎?”
培華又變了一次臉色,可是,笑容很容易就又堆回到他的臉上:
“我只是想向您調一點頭寸,僅僅三十萬而已,過兩個月就還給您!”
老人緊盯着培華:“如果不是爲了這三十萬,你是不會走進風雨園來的,是嗎?”“哦,爸,”培華笑得更勉強了,“何必說得這麼冷酷呢?我本來也該來了,父子到底是父子,我總不會和自己父親生氣的!難道我也會爲一點小事,就一去四年不回家嗎?”
耿若塵跳了起來:
“我看,你上次捱揍捱得不夠,”他憤憤然地說,“你又想要找補一點是不是?”
“哎呀,算了,若塵,”培華說,“我不知道又碰到你的痛瘡了,我今天可不是來和你吵架的!”
“你是來和爸爸要錢的,是嗎?”若塵咄咄逼人。
“我和爸爸商量事情,關你什麼事呢?”培華按捺不住自己,又和若塵針鋒相對起來,“我調頭寸還沒有調到你身上來,放明白點,若塵,財產現在還不是你的呢!你就着起急來了!”
“混蛋!”若塵氣得臉色發白,渾身發抖,他想向着培華衝過去,但他被人拉住了,回過頭來,他看到雨薇拉住他的衣服,對他默默地搖頭,那對心平氣和的眸子比世界上任何的東西都更能平定他,他憤憤地吐出一口長氣,坐了下來。“你少再惹我,”他悶悶地說,“我真不屑於打你!”
“你除了會打人之外,還會做什麼呢?”不知好歹的培華仍然不肯收兵,“打死了我,你豈不是少了一個人和你分財產嗎?”
“夠了!”老人大喊,氣得臉色鐵青,“我還沒死,你就來爭起財產了!你眼中到底還有我這個父親沒有?”
“噢,爸爸,”培華猛地醒悟過來,馬上掉頭看着父親,那笑容又像魔術般地變回到他臉上去了,“對不起,我不是來惹您生氣的,兄弟們吵吵架,總是有的事,好了,若塵,咱們講和吧!”
“哼!”耿若塵把頭轉向一邊。“你真讓我作嘔!”他咬牙切齒地說。
“好了,”老人看着培華,簡單明瞭地說,“你的來意我已經非常清楚了,現在我可以很肯定的答覆你,關於你要的三十萬,我連一分錢都沒有!”
“爸爸!”培華叫,那笑容又變魔術般地變走了,“這並不是一個大數目,對你而言,不過是拔一根汗毛而已!而且……”
“別說了!”老人打斷他,“我已經講得很清楚,我沒有!”
“爸爸!”培華再嚷,“你怎會‘沒有’?你只是不願意而已。”
“這樣說也可以!”老人看着他,“好吧,算我不願意,你滿意了吧!”
培華勃然變色,他跳了起來,嚷着說:“你是什麼意思?爸爸?難道我不是你的兒子嗎?我不過只需要三十萬,你都不願意,你留着那麼多錢做什麼用?這數目對你,不過九牛一毛,你反正……”
“我反正快死了,是不是?”老人銳利地問,“你連等着收遺產都來不及,現在就來預支了?我告訴你,培華!我不會給你錢,一毛也不給!行了嗎?”
“不給我,留着給若塵嗎?”培華大嚷大叫了起來,“我知道,你心目裡只有一個若塵,他纔算你的兒子,我們都不是!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嗎?你迷戀他的母親,一個臭婊子……”
“住口!”老人大喊。
“我偏不住口,我偏要說!他母親是個婊子,你以爲這個人是你的兒子嗎?誰能證明?他根本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一個婊子養的……”
“你……你……”老人顫抖着,扶着沙發站了起來,渾身抖成一團,臉色蒼白如死,他用手指着培華,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培華像中了邪一般,仍然在大喊大叫着一些下流話。直到若塵撲過去,用手指死命地勒住了培華的脖子,才阻止了他的吼叫。同時,老人的身子一軟,就跌倒在地毯上了。雨薇趕了過去,一面扶住老人,一面尖聲地叫若塵:
“若塵!你放掉他!快來看你父親!若塵!快來!若塵!放掉他!”
若塵把培華狠力一推,推倒在地毯上,培華撫着脖子在那兒幹噎。若塵趕到老人身邊來,雨薇正診過脈,蒼白着臉擡起頭來:
“打電話給黃醫生,快!”她喊,“我去拿針藥!”她站起身子,奔上樓去。耿若塵立即跑到電話機邊去打電話,雨薇也飛快地跑了回來,再診視了一下,她嚷着說:“若塵,叫黃醫生在醫院等!沒有時間了!你叫老趙開車來,我們要馬上把他送進醫院去!”
耿若塵放下電話,又跑了回來,他的面孔慘白:
“雨薇!你是說……”
“快!若塵,叫老趙開車來!讓老李來幫忙!李媽!老李!”她揚着聲叫了起來。
立即,李媽、老李、翠蓮都趕了進來,一看這情形,大家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若塵昏亂地站起身子,他轉身去看着培華,現在
,那培華正縮成一團,躲在屋角,若塵向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就一寸一寸地往後縮。若塵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眼睛瞪得那樣大,似乎要冒出火來。他的胸部劇烈地起伏着,鼻子裡氣息咻咻,像野獸般地喘着氣。驀然間,他一下子撲過去,抓住培華胸前的衣服,把他像老鷹抓小雞般拎了起來,大吼着說:
“你殺了他了!你殺了他了!你這個畜牲!你這個沒有心肝的混蛋!你殺了他了!你殺了他了!”他發瘋般地搖撼着他的身子,發瘋般地大嚷,“我也要殺掉你!我今天要殺掉你給他抵命!我非殺你不可……”
“若塵!”雨薇直着脖子叫,“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去和他打架?若塵!你理智點!老李,你去把三少爺拉開!”
老李拉住了若塵的胳膊,也大嚷大叫着說:
“三少爺!你先把老爺擡上車子吧!我的腿不方便!三少爺!救命要緊呀!”
一句話提醒了若塵,他拋開了培華,再奔回到老人身邊來,李媽已經在旁邊擦眼淚,老人的身子是僵而直的,眼睛緊緊地閉着,若塵俯身抱起了他,感到他的身子那樣輕,若塵緊咬了一下嘴脣,臉色更白了。老趙已把車子開到門口來,他們簇擁着老人,雨薇上了車,吩咐老李和李媽留在風雨園,就和若塵一起守着老人,疾馳到醫院裡去了。
老人立刻被送進了急救室,雨薇跟了進去,若塵卻依照規矩,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等着。他燃起了一支菸,他一向沒有抽菸的習慣,只在心情最惡劣或最緊張時,才偶然抽一支。銜着煙,他在那等候室中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心中只是不斷地狂叫着:
“別死!爸爸!不能死!爸爸!尤其在這個時候!”在這個什麼時候呢?於是,他想起這許多年來,他們父子間的摩擦、爭執、仇視……而現在,他剛剛想盡一點人子之道,剛剛和他建立起父子間最深摯的那份感情,也剛剛纔瞭解了他們父子間那份相似與相知的個性。“你不能死!爸爸!你千萬不能死!”他走向窗前,把額頭抵在窗櫺上,心中在輾轉呼號,“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似乎等了一個世紀之久,急救室的門關着,醫生們不出來,連雨薇也不出來。可是,培中、培華和思紋、美琦卻都拖兒帶女地來了,培華看到若塵,就躲到室內遠遠的一角,思紋人才跨進來,就已經尖着喉嚨在叫了:
“爸爸呢?他人在哪兒?他老人家可不能死啊!”
若塵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的臉色那樣慘白,他的眼神那樣凌厲,使思紋嚇得慌忙縮住了嘴,同時,培中也對思紋低吼了一句:
“你安靜一點吧,少亂吼亂叫!”
他們大家都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大家都瞪視着急救室的門口,時間一分一秒地滑過去,滯重地、艱澀地滑過去,孩子們不耐煩了,凱凱說:
“媽,我要吃口香糖!”
“給你一個耳光吃呢!還口香糖!”思紋說,真的給了凱凱一個耳光。
“哇!”凱凱放聲大哭了起來,“我要口香糖!我要口香糖!”
“哭?哭我就打死你!”思紋扭住了凱凱的耳朵,一陣沒頭沒臉地亂打。凱凱哭得更大聲了,思紋也罵得更大聲,就在這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急救室的門開了,人家都倏然間掉頭對門口望去,凱凱也忘記哭了,只是張大了嘴巴。從急救室裡走出來的是雨薇,耿若塵迅速地迎了過去。雨薇臉色灰白,眼裡含滿了淚水。
“若塵,”她低聲說,“你父親剛剛去世了。”
“哎喲!爸爸呀!”思紋尖叫,立即放聲痛哭起來,頓時間,美琦、孩子們也都開始大哭,整間房子裡充滿了哭聲,醫生也走出來了,培中、培華迎上前去,一面擦眼淚,一面詢問詳情,房子裡是一片悲切之色。
耿若塵卻沒有哭。他沒有看他的哥哥們一眼,就掉轉了身子,慢慢地向門外走去,他孤獨地,沉重地邁着步子,消失在走廊裡。雨薇愣了幾秒鐘,然後,她追了出去,一直追上了耿若塵,她在他身後叫:
“若塵!若塵!”
若塵自顧自地走着,穿出走廊,走出醫院的大門,他埋着頭,像個孤獨的遊魂。淚水滑下了雨薇的面頰,她追過去,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若塵,你別這樣,你哭一哭吧!”她說,喉中哽塞,“若塵,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你知道!”
“讓我去!”若塵粗聲說,掙脫了她,“讓我去!”
“你要到哪裡去呢?”雨薇含淚問。
真的,到哪裡去呢?父親死了,風雨園還是他的家嗎?而今而後,何去何從?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他接觸到雨薇那對充滿了關切、熱愛、痛苦、與深情的眸子,這對眼睛把他從一個深深的、深深的冰窖中拉起來了,拉起來了。他看着她:
“在這世界上,我現在只有你了,雨薇。”他說。
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緊緊地挽住了他的腰,把他帶回醫院裡去,在那兒,還有許多家屬該料理的事情。一面,她輕聲說:
“不只我,還有你父親,你永不會失去他的!”
他凝視她。
“是嗎?”他問。
“是的。”她肯定地說,“死亡只能把人從我們身邊帶走,卻不能把人從我們心裡帶走!”
他緊緊地攬住了她的肩。他不知道這小小的肩頭曾支持過多少病患的手,現在,這肩頭卻成了他最堅強的支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