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電影製作完成之後就可以送審電影節, 《俗世》一沒特效二沒繁複的配音,剪輯製作相當省時。最費時間的還是廣電審覈,於是公映前還有的耗。也是因此, 《俗世》的檔期還沒定下來, 獎項方面卻先有了眉目。
威尼斯電影節在八月底舉行, 算算日子, 現在已經開始審片了。
陸海洋笑笑:“這麼着急?請柬拿到沒?放在開幕式首映?”
“首映難說!但是我急啊!你們小年輕怎麼回事!談個戀愛還要死要活的嗎?你和李輕舟可都消失一個月了!”張導又壓低了聲音, 略顯得意:“這次費導在評委會裡面,通知我片子進了主競賽單元,特意提了李輕舟表現不錯。”
費導堪稱如今國內導演第一人, 幾部代表作享譽國際,雖然最近十年都沒出過什麼好片子, 擔任電影節評委的資格還是有的。
陸海洋知道這是真有戲了, 連忙道:“恭喜恭喜!”
“你小子還沒告訴我怎麼找到李輕舟呢!”
陸海洋很無辜:“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張平溫急了, “好好的大活人還真能不見了?他們學校也說不知道,好小子, 連畢業典禮都沒參加!陸海洋你也過分!前陣子怎麼秀的恩愛,現在分手了就不認人!”
“張導,要不您去星耀問問?”
“就是你們老總親自給我的電話號碼,讓我來問你。”
段沉就不知道推嗎?
陸海洋無奈,“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也好久沒見過他了。這次談戀愛把我傷的, 戲都停了。”
張導不信:“新聞寫着你們國外的片場還沒弄好, 這麼大的電影, 你說停就停?別唬我了, 你跟李輕舟好了那麼久,他親戚朋友的電話你總有吧?”
陸海洋沉默。
有是有……陳老師, 楚新雪,他真是一個都不想提。
“得了,老頭兒也不要你爲難,這樣吧,你把電話給我,我自己去找。”張導很爽快地說。
你自己去找……到時候還不是要提起我?陸海洋心下鬱悶,明白李輕舟還是要找。今天拒絕了張導,明天《一盎司月光》要拍攝,不還是少不了那人?
也不知道他現在瘋不瘋,還能不能拍電影。
“我給您問問吧,不過他神龍見首不見尾,沒準要花點時間。”
張導得意大笑:“好,就等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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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海洋有些發愁。
他不想找陳老師和楚新雪,斟酌一番後,給電影學院的王教授去了郵件,李輕舟沒參加畢業典禮,那有沒有在學校出現。
他那門課的學生都是面臨畢業的,出事兒的時候原本課就只剩下一週了,課講的沒頭沒尾,都丟給王之霖處理了。
王教授回得挺快:沒有參加畢業典禮和答辯,學位證書還扣在學校。你知道他人在哪裡嗎?
真是全世界都在找李輕舟啊。
陸海洋老老實實回覆:我不知道,我也在找。
隔了五分鐘,王教授回覆:這是他交的畢業作品,挺奇怪的。他一直是個挺優秀的學生,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你看看。
附了一個雲盤文件地址。
陸海洋看完郵件,手搭在鼠標上,一動不動,足足盯着電腦瞪了五分鐘,才忽然像只泄了氣的皮球,萎了下來,長長出了一口氣。
指尖一動,下載文件。
他鬱悶地想,成,就看看你拍了什麼鬼東西。
李輕舟的畢業作品,理所當然是一個視頻,厲害點,就是個電影。視頻文件體積大,一時下載不完,陸媽喊陸海洋吃晚飯,陸海洋就麻利地出了房間吃飯去了。
晚飯後又是散步。
陸海洋懶,走路慢,狗比他有精神多了,就由陸爸牽着,顛顛往公園跑。公園就在小區旁,有個不大不小的噴泉廣場,平日都是大媽跳廣場舞的地盤,今晚卻在開露天屌絲演奏會。
是個小樂隊,吉他貝斯鼓手加上主唱,四個青年搖頭晃腦放聲高歌。
陸海洋買了杯酸奶,覺得有趣,就睡眼惺忪地混在人羣裡聽小樂隊唱歌,聽了半首歌發現是英式搖滾,發音酸爽,陸海洋愣是聽完一首歌都沒聽懂唱了個啥。
一首歌結束,毛球已經要被逼瘋了,拉布拉多帶着陸爸往外面走。陸爸微笑,指指小樂隊裡面的鼓手,說:“這是陳嘉!認不出了吧?”
陸海洋啊了一聲,再去看,發現果然是他兒時的小夥伴。陳嘉是他初中同學,這貨沒念高中,半路出去玩搖滾了,現在玩到了公園裡。
“還看嗎?”陸爸問。
陸海洋現在見到舊時朋友,很有感情,說:“我再看看,這都多少年沒見了。”
陸爸樂呵呵笑笑,就帶着毛球先走了,囑咐他晚點自己回家。陸海洋繼續聽,他英文自不必說,又聽了兩首應該是小樂隊原創的英式搖滾,還是沒聽懂唱了什麼,不過曲子活潑明朗,陸海洋聽出了些許樂趣。
小樂隊的音樂作品不多,十五分鐘後,大功告成,表演結束。幾十個觀衆散去,廣場舞大媽準備搶佔地盤。
陸海洋捏着空酸奶杯,正琢磨着要不要上去同朋友相認,那鼓手一扔槌子,毫不矜持,哇地一聲就往陸海洋這邊撲。
“陸海洋!你小子!”陳嘉是個人高馬大的壯小夥,多年打鼓,手臂充滿了力量,結結實實抱住了陸海洋,“我他媽都以爲這輩子都見不着你了!”
二十分鐘後,五個大齡青年在燒烤攤前坐下。樂器裝備都堆在地上,天氣熱,從吉他手到主唱都是一手冰啤酒一手烤肉串,陸海洋顯得特別含蓄,不吃不喝,就坐着陪他們說話。
陳嘉嘖嘖道:“陸海洋你變了!當年就是你把我往燒烤攤上引的,現在你這廝發達了,竟然連烤串都不吃了!”
陸海洋正攙着,心如刀割,不甘道:“戒了。”
小樂隊其他人也“認識”陸海洋,不過僅限於新聞電視和陳嘉口中的認識,貝斯手飄飄長髮紮了個馬尾,問他:“陸導,你和影帝是一對來着,這次他來了沒?”
吉他手給他一肘子:“陸導你可別理他,這小子迷影帝迷得很,我上次還看見他半夜拿着李輕舟的照片……”
貝斯手急了:“你他媽閉嘴!別褻瀆了我男神!”
陸海洋失笑,還男神,這是真男·神經病,坦白道:“我和他分手了。”
四個青年齊齊道:“啊?!”
陳嘉瞪大眼:“陸海洋你出軌?”
“性格不合。”陸海洋無奈,“出軌?我是那種人嗎?”
貝斯手是李輕舟的粉絲,說:“不能啊!怎麼性格不合了?我看影帝對陸導你很好的呀,什麼場合都維護着你!”
陸海洋微微一聳肩,只能道:“新聞是新聞,上面寫的跟現實不一樣。”
主唱發了問:“那你們名人現實中都是怎麼樣的啊?”
陸海洋很沒有名人的自覺,平時也就是那樣過日子,只把拍戲當做一份工作,一種事業。他想了想,決定黑一把李輕舟,當然也不能算黑了,“我就差不多那樣,李輕舟比較奇怪,所以我和他處不好。”
貝斯手露出了不以爲然的表情。
吉他手回味過來:“所以說……陸導,你……甩了李輕舟?”
陸海洋想了想,“差不多吧,也算是自然分手。”
幾個人都露出了敬佩和崇拜的表情。
放一般人的認識裡,李輕舟能和陸海洋在一塊,那就幾乎是倒貼了,現在分了,竟然還是陸海洋主動甩的?
牛,真牛。
過了感情話題,陸海洋主動問起了小樂隊的發展情況。
樂隊成立十年有餘,因爲崇拜山羊皮樂隊,於是取名爲山羊毛樂隊。四個青年由於種種際遇因爲音樂而走到了一起,寄出的音樂帶都沒得到唱片公司的迴應,恥於打廣告和出位,在網上也沒多少聽衆,於是至今沒能發片走紅。
大齡青年們沒做啃老族,都找了工作,混得最好的主唱是雜誌編輯,最差的是陳嘉,在快餐店當大廚,做炒麪,不打鼓的時候也練得一手好臂力。
不過最近樂隊的發展有了一些起色,兩條街外新開了一條酒吧,老闆聽他們的東西還算順耳,給了他們機會,上去唱幾天,能駐唱最好,能多份穩定的收入。
陸海洋聽完,真心實意道:“你們挺不容易的。”
“兄弟苦啊!是真苦!”陳嘉喝啤酒喝得豪氣縱橫,“這他媽都是爲了夢想!”
“你他媽說的屁話!不是爲了夢想老子坐在這兒幹啥?”
“都喝!喝玩了繼續唱!”
陸海洋許久沒聽過夢想一詞了,愣了一會兒,這時再看陳嘉,只見三十歲的大男孩眼睛紅了,明晃晃的淚光在粗糙的眼角皮膚上。
陸海洋不知道說什麼。
他默默開了一瓶啤酒,和四個青年一一撞瓶,然後默默喝光了一瓶,才覺得整個人舒坦多了,有資格跟這羣人說話了。
他說得很少,就兩個字:“加油。”
盛夏草木茂盛。
回去的路上,陸海洋一個人走,路燈把他影子拉得長長的。他回頭去看,影子很長,他想,但他這一路,又留下了什麼呢?
陸海洋忽然變得悲觀,覺得自己很差勁。回到家,他甚至開始有點羨慕陳嘉和他的朋友。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喝着啤酒吃着烤串談人生談理想,他呢?
他好像從來沒想過接下來的手術會失敗。
失敗又怎樣,反正已是名利雙收,陪伴了父母,他幾乎有點自暴自棄,長了腫瘤是他倒黴,不過就算死了也怎麼都不能算是個壞人。
那種理想的激情,努力去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好像隨着同李輕舟的愛情一起,忽然就消失了。
只是……那些過去他想創造的東西,就沒有機會再拍出來了。
坐到書桌前,王教授發給他的視頻果然已經下載好了。陸海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選擇了播放。
視頻不算長,只有三十多分鐘,畫面一出來,粗糙得讓陸海洋微微挑了挑眉。
沒有構圖,沒有手法,沒有美感。
這都是個鬼啊……陸海洋都要開始懷疑教授是不是發了箇舊資料給他了,一分鐘後,纔看出了個名堂。
“咦?”
是變化的城市圖景。陸海洋想起陳老師第一回找上他的時候給他看的東西,病歷後面都是油畫圖片,其中大部分他都看着很正常,有幾張正是不同的城市景觀。
一直到第五分鐘,都是變幻的城市景象。陸海洋時不時拖動鼠標,確認李輕舟這貨去過的地方真不少。
第六分鐘,出現了一個固定的人物。陸海洋正在想是誰,這個畫面裡的雕塑怎麼這麼眼熟,就聽見少年,橫空出來的聲音:“她什麼都沒有。”
是李輕舟,陸海洋想。
“她問我,泡沫破滅後,美人魚怎麼辦……可以嗎?”
陸海洋忽然記起,楚新雪跟他說過,他們是在丹麥認識的。哦,所以說又是友情秀?正想着,就聽見少年李輕舟疑惑的聲音,“……我。”
陸海洋說不出心裡什麼感受。
接下來足足十分鐘,都是楚新雪和李輕舟朝夕相處的畫面,跟樓晏說的差不多,看來是真在一起很久,他們怎麼不結婚,陸海洋想。
等到熟悉的校園出現在畫面裡時,陸海洋一時間還沒認出來。他發現畫質變清楚了不少,因爲他在一瞬茫然後很快認出了視頻裡的自己。
“小雪害怕的人。”
欸?這就是他的解說?
“可憐蟲。”
哦,是李輕舟對他的一貫評價,沒錯。
快要二十分鐘了,李輕舟的心理醫生終於入鏡,連帶還有一張大學申請表,估計是電影學校。
“外面的世界。”
陸海洋自己默默算了算時間,李輕舟申請大學的時候,不就正好是他研究生畢業準備回國那時候?
——所以,他是爲了他申請的國內學校?
陸海洋繼續看,紛亂鏡頭,回國,之後頻繁出現了一間醫院。這間醫院他很熟悉,不僅是因爲最近他自己常去,更是因爲過去樓晏常呆。
李輕舟發出很疑惑的聲音:“小雪喜歡的人……可憐蟲喜歡的人……這樣的人很招人喜歡嗎?”
他像個笨拙發音的孩子:“我也可以呀。”
陸海洋思維一閃,忽然這雜亂的剪輯裡就跳出了他自己的臉——特麼還是特寫!陸海洋對自己的尊榮有自知之明,於是很少上鏡,還是頭回這麼清楚得看到自己的臉,緊緊閉着眼睛,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喝醉了,嘴脣時不時動一動,在喃喃吐字。
陸海洋全然來不及回憶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他……這是在說,樓晏?
不,陸海洋辨認清楚了,是在說,阿晏。
李輕舟的聲音這次很冰冷,帶一點尖銳,像歇斯底里前的緊繃狀態:“爲什麼……爲什麼不說我的名字……”
停頓。
李輕舟說:“明明,我就像他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