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旁邊,坐着一個女人,二十來歲的樣子,十幾度的氣溫,她穿着單薄的黑絲襪,卻套着一個厚外套。但是透過外套的領子,卻能看到她裡面的緊身白襯衫。結合她臉上的濃裝和精緻的頭髮,我幾乎可以確定她的職業:ktv公主,下了班的公主。
“你有煙麼?”她忽然開口問我,有些東北口音。
我掏出了口袋裡的煙——場子裡給免費提供的黃鶴樓, 遞給了她一根。她接過來又問我有沒有火,我摸出來遞給了她,她接過去把煙點着,我從後視鏡裡看到出租車司機臉上有些不爽,不過這事可不怪我。
她抽了一口煙,問我:“大晚上的,你上火車站幹啥啊?”
“接人。”我心情很差,一個字都懶得說。
“哪的火車這麼晚到?”她或許想表示些友好。
真tm煩,我tm的哪知道凌晨兩點有什麼火車過來?但是一個謊言需要另一個謊言來彌補,於是我只好含糊地說:“北面。”
她可能意識到不願多說,便沒再說什麼,轉過頭把窗戶搖開一個小縫,把菸灰彈到了窗外。但因爲車速已經很快,所以大半的菸灰又飛回了車內。
我看到,她手腕上紋了一隻試圖抓星星的貓,我見過很多紋身的女孩,但是紋這麼奇怪圖案的,還真是第一個。
忽然想起來我現在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忽然冒出個念頭:不如我去泡她,至少今天晚上蹭個地方睡。
我正琢磨着該怎麼說,她忽然先開口了:“師傅,前面拐彎那個吉普車前面停就行了。”
……好吧,看來我註定了無家可歸。
沒幾分鐘,出租車載我到了火車站。我從沒在凌晨兩點來過火車站,看起來……和平時也沒太大不同,只是人少了少許。我在存包處拿了自己的行李,交了保管費之後,身上只剩80多塊了。一對小情侶邊吃漢堡邊從我身邊走過,帶着一陣子肉香飄過。瞬間,澎湃的飢餓感撲面而來,讓我無力抗拒的走進了火車站24小時營業的肯德基。
本來還想隨便吃個十塊的漢堡墊墊肚子就行了,但是一進到裡面我不知爲什麼感到非常委屈,我覺得我虧欠自己太多了,搞得連頓飯都捨不得吃,於是,我買了兩份套餐外加幾份小食。瞬間口袋裡只剩8塊了。
吃飽喝足,趴在肯德基的桌子上睡了一覺,再一醒來,已經是早上六點。肯德基窗口的招貼畫已經換成了早餐廣告。
我很想再吃一頓早餐,但在起身奔向6塊錢的肯德基早餐的時候,我的腿撞到了我的行李。這讓我立刻意識到另一個嚴峻的問題:因爲我的無家可歸,我的行李現在無處安放 ,連寄存費我都交不起了——我不想讓任何同事知道我混到無家可歸,所以沒有求助於任何同事。在公司,我的形象是積極而陽光的,絕對不會讓人覺的我是一個賭徒。至於朋友麼……於是我撥通了大偉的電話——大偉是我大學同學,他有一個風騷的名字:武騰偉。他和我一樣,畢業後留在了這座城市,他是一個天才,又是一個蠢貨,至於爲什麼以後再慢慢說,現在要緊的是,我得讓他先救濟一下我。
電話通了,電話那頭的大偉似乎睡得有些迷糊,不過他還是瞭解我,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昨晚輸了吧?”
我心想這都能讓你猜中,難道我的聲音很落魄麼?便隨口說:“這你都能猜到?我現在是不是說話聲音都特落魄?”
“不是,你昨晚說你要去的時候,都九點多了,現在早上六點,你要贏了,肯定得先睡一覺吧?”大偉的聲音聽起來精神了些。
“我現在身上就剩下六塊錢了,打車都不夠。”
“你坐公交過來吧,帶你吃頓好的。”大偉答的乾脆。
我放下電話,心想幸好有大偉在,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倒不是我混的太差沒朋友,而是我實在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大偉的出租屋在一個有些蹩腳的老舊居民區,公交車晃悠了一個小時纔到,下了車,又爬了20分鐘的坡,這纔到大偉家樓下,推開樓下貼滿廣告的破舊樓道門,一股子酸菜的臭味撲鼻而來。捏着鼻子爬到三樓,發現竟然有一戶人家在樓道里放了一個酸菜缸……
拖着行李爬上七樓,敲開了大偉家的門,大偉打開門,一邊伸進衣服撓着肚子一邊問我:“有煙麼?”
我把口袋裡的黃鶴樓遞給了他,說:“七千一包的黃鶴樓,好抽。”
大偉撇了撇嘴,從盒子裡抽出一根菸,隨手抓起一個打火機,把打火機往我面前一送,道:“二十萬的打火機,比你牛逼吧?”
那是一個紫色的一次性打火機,當然不值二十萬,但我明白大偉的意思,因爲那個打火機上印着一個彩票站的名字——大偉這幾年玩時時彩輸了有二十六萬。
我也抽出了一根一煙,用那個打火機點着,回了一句:“我也用用這二十六萬的打火機。”
聽了這話,大偉忽然不屑的一笑,吐了一口菸圈,伸出一個手指在我面前擺了擺:“不,就二十萬。你來。”說罷招手示意我進來。
我跟着大偉走到他的臥室,他的筆記本擺在那張掉了皮的寫字檯上,屏幕亮着。大偉抓起那個磨得油光的鼠標點了幾下,給我展示了他的支付寶帳戶。
那裡面有接近七萬塊。
我看了也是登時一楞:“偉哥,你發了?”
大偉笑了笑:“昨晚梭哈了一把,還得感謝你。”
“感謝我?”
“昨晚你說你去大場子打德州,我就知道你那個逼水平贏不了,但我看你給我打電話的時間不錯,就用那個時間,單吊了一注,梭哈了六千,結果中了,啊哈哈哈哈。我牛逼不,樂樂?”
“牛逼!果然是偉大的大偉,這樣我蹭吃蹭喝是不是就光明正大了?”本來我還想大偉三更窮五更富的,能管我幾天飯就行了,沒想到正趕上這小子發達了。
“隨便蹭,輕鬆,無壓力!哈哈哈哈!以後你再要去玩德州給我打個電話,到時再梭個五萬,一下就全回來了。”大偉又開始了他的偉大展望。
大偉往菸灰缸裡彈了彈菸灰:“不過我說真的,樂樂,就你那水平,你還敢去大場子打德州?還不如跟我玩時時彩。我qq德州從七萬打到一千三百萬的人我都沒去,你一個負分的,還敢去得瑟。”說罷像是要給我證明似的,打開了他的qq遊戲平臺給我看,那上面的確有六百多萬德州豆。
“我都不是說你,樂樂,就你那點小逼膽,還敢玩德州,拿兩張同花你都不幹all in,還玩什麼德州?”
“兩張同花allin其實風險太高。”我不認同大偉的觀點。
“無風險,無收益,這道理你明白不?知道我怎麼從七萬豆到一千萬豆麼?就是個勇氣。你得敢打才能贏,翻出來有買牌的面,你就得往死裡打,那天我拿了對七,翻出來akq,那個哥們兒下了不少,我直接推了他一口all in,他頂多中個a唄,結果他拿的是aq,最後給我連翻出來兩張七,一把贏了320多萬豆。這牌叫你,你肯定不敢推,所以你這點小逼膽,以後就別玩德州了……”大偉言談之中對我的德州水平甚是鄙夷,而且說得唾沫星子四濺。
我擦了一下濺在臉上的唾沫星子:“你這樣打風險太大了,其實長期來看……”
大偉鄙夷的情緒更甚:“啥長期不長期啊,德州就事一把牌,贏了就是100%,輸了就啥也沒有,該上就得上,前怕狼後怕虎,你還不如自己和自己鬥地主。”
被大偉這句話頂的我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關鍵是我的確輸了,似乎怎麼解釋也沒有說服力……僵持了幾秒,大偉可能也覺得打擊我打擊的有點過頭了,轉過腦袋跟我說:“你一會兒去上班麼?”
我看了他一眼:“今天週六啊,偉哥。”
“沒吃早飯吧?咱倆去吃頓好的,走。”
對於一個餓着肚子的人,還有什麼好拒絕的呢?本來我以爲也就去個早餐點吃頓好的,結果大偉這個忽然暴富的土豪,出門直接打了輛車,去了凱賓斯基,直奔129的早餐而去。
“偉哥,有錢了你也得悠着點兒花啊。”我一邊吃一邊跟大偉說。
“嗨,趕明個這錢還不知道是誰的呢,花了就花了,至少咱吃到了。沒聽人說麼,人這輩子最大的憋屈就是,錢沒花完,人沒了。誰知道明天怎麼樣啊。”大偉一邊往嘴裡塞甜點一邊說。
“操,你整天淨說這些,萬一要是錢花光了,人還活着,那不更慘。”
大偉放下叉子:“樂樂,真不是我說你,你整天就是怕這怕那的,你這性格,就別整天吵吵着玩牌了,你不適合,真的,你就適合老老實實上班。要賭,就得有賭膽,要不然你就別賭。”
“但是德州撲克不算是純粹拼運氣的賭博,它有技巧……”
“啥技巧啊,說到底不還是個賭麼?你有技巧,還不一樣輸麼?別以爲你贏了我幾把,你就牛逼上天了,趕上你逼點子好贏了而已,到場子裡還不是輸個底掉。要玩這個,就得有膽!沒膽不行。”大偉說着又咕嘟喝了一大口牛奶。
我還想再解釋點什麼,又一想算了吧,說到底自己也是輸了,說不定我真的不適合玩德州撲了。
吃完早飯,大偉在樓下提款機取了一萬塊錢,給我了四千——因爲他上個月管我借過四千塊錢。上個月他管我借錢的時候我在場子裡剛贏了八千,那時還想剛贏了4000就被大偉借走一半,也不知到交房租的時候大偉能不能還上——結果到了交房租的時候大偉的確沒還上,而在此時此刻,我收到大偉還我的錢,只能用一句話表達我的情緒:“早知道我借你八千好了。”
“那下回我再管你借四千你直接給我八千就完了。”
“去你的吧。”我罵了一句,收好了錢,驚奇地發現雖然十幾個小時前我一把牌輸光,但是拿到錢後的第一念頭竟然是要去那個場子再狠狠地打一場,把輸的錢贏回來。
大偉拉上錢包的拉鍊:“一會兒有事沒?陪我去趟古玩城唄。”
我點了點頭,就跟大偉出了酒店——前面說過,大偉是個天才,商業天才。在學校的時候,他就收大四學生的飯卡、水卡、校園網手機號轉手販賣給大一新生;還兩頭對縫勤工儉學的同學和快餐店,給懶蟲同學送快餐;還對縫了超市和寢室,把成箱的零食放在寢室賒賣,據他說零食在超市還得去買,零食在寢室觸手可及,所以纔好賣……通過類似的各種對縫、賺差價,偉大的大偉在大三時候就賺到了足有15萬之多,成爲了我心目中的商業奇才,我甚至推測不久的將來他將會在學校建立一個屬於他的商業帝國。
最後,雖然這一切以學校的出面干預而告結束(主要是校內的小賣鋪生意受影響,而校內小賣鋪老闆和校方領導是親戚),但大偉所賺到的錢畢竟貨真價實。大偉在學校受挫之後,沒有任何消沉的情緒,而是在大三結束的暑假,不辭辛勞遠赴河南,在農村走街串戶,收了一大波銀元、舊書之類的古玩,轉手淘寶或古玩城賣掉,又賺了一大筆……
所以,在我眼中,他是一個商業奇才,在我們打dota聊女神的時候,他賺的錢都夠睡十個上百個女神了。
但如果他能把錢花在睡女神上,那他就不是一個蠢貨了……
有點扯遠了,話說我和大偉來到了古玩城,大偉找到熟絡的接頭人,聊了些古玩的事情,又來來回回看了一些新到的古玩。最後大偉收了幾塊玉質環形腰佩,看起來破破爛爛又泛黃的樣子,不知道怎麼就值一千塊。
等忙完了這一路,已經是中午飯時間了,大爲便問我有沒有什麼好吃的推薦,我忽然想起我經常玩德州的那個場子附近,有一家很有名的烤肉店,便和大偉提議不如去吃烤肉。大偉沒意見,於是我們就直奔烤肉店而去。
一通胡吃海喝之後,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大偉拍了拍漲鼓鼓的肚子,漫不經心地看着窗外,一個穿着短裙的靚妹正路過窗邊,大偉的目光便盯了上去,一直到那個靚妹的身影消失。
“唉……嗝,飽暖思淫慾。”
我嘿嘿一笑:“你不飽暖的時候也思淫慾吧?”
“想的不是沒那麼多麼。哎,一會兒咱去會館轉轉唄?”
正要說話,卻被電話鈴聲打斷。來電顯示是“三條”,我一看這來電用腳趾頭都能想到內容,因爲這個號碼的主人正是那個德州牌場的跑堂,真名不知道,大家都叫他三條。一到有局,就四處聯絡玩家。
看眼的不怕事兒大,反正昨天輸錢的不是他。這幫開賭場的太沒人性了,我這剛輸光不到24小時,你約我參賭的電話又來了。不過我還是接了起來。電話裡,三條用一貫友好的語氣先是問了我說話是否方便,得到肯定答覆後,先是對我昨夜的牌局表示遺憾,又用很仰慕的語氣誇我打牌打得好,然後表示說這種敗筆牌,誰都能遇到,希望我不受這個影響,除此之外,他也表示了對大飛哥亂打的無奈和對場子裡魚多的感慨,當然,在電話最後,他告訴我,下午四點半開局,大飛哥也去,希望我能去捧場,並表示,今天特意爲我準備了一包特供的冬蟲夏草煙和正山小種茶,希望我能一雪前恥,斬大飛哥於馬下。
這傢伙真能說,說的我都信了我自己很牛逼。
“你還想去啊?”坐在旁邊的大偉聽出了電話的內容。
“不一定,到時候再說吧。”我搪塞道——其實我真的想去,而就在十幾個小時之前,我輸光走在街上,還在想最近一兩個月都不會再玩德州了。
“你還去送錢啊?我說樂樂,你是不是就覺得自己是高手啊?是,你跟我玩是輸多贏少,但我那是跟你娛樂,要來真的你也不是對手。你去了場子裡,那些人都不白給,就你的那點小逼膽子,人家炸就給你炸跑了,昨天剛輸這麼多,你還去?”
要是話說到這兒,大偉就停了,我想可能我真的不會去玩。可是大偉接下來又說了一句。
“你要去場子裡送錢,還不如拿這錢玩時時彩呢!”
——這就是爲什麼說大偉是個蠢貨的原因,他總覺得他認定的東西就是靠譜的,有點一根筋,而且他賭性極重,什麼都想賭。其實我一直很納悶一個商業奇才怎麼會這麼好賭,後來我漸漸想明白:或許所有商業奇才都是好賭的,只不過,我只認識大偉這一個商業奇才。
說完這句話,大偉可能忽然想起來自己這句話有問題,接着自己罵了一句道:“操,得了,你也別跟我玩了,反正也是個賠。哎?要不然我跟你去場子看看?”
“你不說去就是送錢麼?”我反問。
“有我在,你就不能賠,再說他們讓你輸成這樣,我得去給你報仇啊!”大偉信誓旦旦。
“那要是遇上咱倆對決怎麼辦?”
“那有什麼的,正常打唄。”大偉一臉自信。
我點了點頭:“那一會兒咱倆一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