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放煙花註定成爲了一場泡影,還未吹起,便已破碎。
陸子初回去的時候,薛姨告訴他:“顧小姐已經睡了。”
她是真的睡了,臥室裡富有年代氣息的留聲機輕輕轉動着,從裡面發出老上海的頹靡之音,厚厚的紗幔遮住了透光窗戶,以至於就連*頭燈也是昏暗無比。
她躺在*上,睡姿不好,蜷縮在一起,似是一個喪失了安全感的孩子。
這天晚上,阿笙在睡夢中,察覺有人將她的身體摟在懷裡,然後耐心的一點點扳直,月經來了之後,她一直頭暈不舒服,起先沒想那麼多,還以爲陸子初想着*事,也沒睜眼,摸索到他的手:“還來着月經。”
“我知道。”他拍着她的背,輕聲道:“睡吧!”
於是,氣氛歸於沉寂,很久之後,陸子初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阿笙聽到他說:“聖誕節快樂。”
阿笙沒有迴應,有時候快樂看似細微,但融進塵世,卻是那麼的身不由己。
她明明就在他懷裡,但空氣裡卻漂浮着讓她覺得難受的壞因素,是什麼?她不確定。
……
陸子初晨起通常比阿笙早,更何況快到年關工作也確實很忙,阿笙早上醒來不見陸子初,也很正常。
薛阿姨進來收衣服:“陸先生一大早就去公司了,早飯都沒來得及吃,不過叮囑過我,到了飯點一定要來房間喚您起*用餐。”
阿笙笑笑,拿着梳子,靜靜的梳理着長髮,目光落在室內,昨天那裡還沒有花束,但今天卻早已插上了一束小太陽。
“呃……”這聲發自喉嚨間的疑惑和好奇聲,雖然輕微,但還是被阿笙聽到了。
她已移開眸子,走了過來,薛阿姨聽到阿笙腳步聲,也不知道想要遮擋什麼,連忙把陸子初的襯衫柔成了一團,往衣服下壓了壓。
阿笙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扒出陸子初昨天穿的白襯衫,在薛阿姨欲言又止的表情下,反覆看了看,終於在胸口處發現了端倪。
那裡赫然印着淡淡的口紅印。
阿笙微微抿脣,她是不塗口紅的。看那口紅位置,若不是挨的太近,是不可能印在上面的。
“顧小姐……”薛阿姨是很想說些什麼的,在她眼裡,陸子初不是那樣的人。
阿笙把襯衫重新放在洗衣籃裡,表情沒有任何波動:“可能不小心蹭到的,洗了吧!”
薛阿姨見顧笙放下梳子,走進盥洗室,擔心顧笙會多想,跟了過去,“可能只是誤會,回頭我幫您好好問一問陸先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用問了。”阿笙掬了一把溫水,並未急着洗臉,而是看着掌心中的清水,近似輕嘆:“算起來,我和他認識快十年了,子初是什麼樣的人,別人不清楚,我清楚。”
她沒誤會,看到口紅印,只想着他怎麼會這般不小心,走過風風雨雨,對他最起碼的信任,她是有的。
……
沒有吃早餐,臨走時,阿笙只對薛阿姨說,她要去醫院一趟,薛阿姨還以爲阿笙是去看望陸昌平和韓淑慧。
醫院走廊,處處可見女人頂着肚子,在親人或是丈夫的陪同下前來醫院孕檢,周遭嘈雜,阿笙輕輕閉上了眼睛,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孩子或哭或笑,對於阿笙來說,無疑是這世上最動聽的聲音。
這天上午,阿笙做了全身檢查,等待結果的時候,她走出醫院。
適才司機送她來醫院,她好像看到中心醫院正門口有人正推着車在賣烤紅薯,已經不記得多少年不曾吃過烤紅薯了,忽然記起,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一隻烤紅薯。”她低頭拿出錢包,手指卻僵了,她是沒有現金零錢的,只有一張數額無限度的金卡。
“兩塊八。”老人用一張事先剪裁好的報紙包着那隻烤紅薯,遞給了阿笙。
阿笙收起錢包,歉聲笑笑:“抱歉,不要了。”
兩塊八,她拿不出來。
老人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猶豫了幾秒,終是把那隻烤紅薯塞給了阿笙:“我就在門口,等你下次來了把錢還我也是一樣的。”
那隻烤紅薯很鬆軟,阿笙握着,心裡有朵花是從塵埃裡開出來的。
找了一處還算安靜的臺階,只有幾層,在最上面坐下,靜靜吃着烤紅薯,終於記起那樣的記憶是來自於誰了。
顧城、她、許飛和依依。小時候一個個手裡拿着烤紅薯並排坐在臺階上,一邊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淺聊着有趣的話題……
她笑了笑,眼裡蒸發的不是水霧,而是紅薯熱氣。
阿笙檢查的比較早,所有結果全部出來,是在中午前。
她不是來月經,是子宮出血,醫生說月經和子宮出血其實是兩個概念,雖說都是在子宮出血的,但一個是正常月經,是有排卵的,而另一個是異常出血,屬於無排卵性功血。
阿笙當年子宮受損,子宮壁很薄,不適合受孕,再加上受刺激後,又吃了太久的藥,導致卵巢內卵泡耗竭,閉經多年,想要孩子確實很難。
阿笙聽着,她很平靜,因爲戴着棒球帽,所以長髮散落下來時,遮住了她的臉,同時也遮住了她的無助。
她反覆撥弄着手腕上的佛珠,發黃的光線扎眼的很。
此刻,她很想念陸子初,她有很多理由去想念他,但再多的想念卻在現實面前變得很空洞。
最後醫生說出了千篇一律的話,“您也不要泄氣,像您這種情況受孕雖說很難,但經過針對性調理,或許還是有一定機率的。”
因爲那個“或許”,阿笙眼睛熱了。
潮熱的眼神只是一瞬間,快的讓阿笙一度以爲醫生說的只是別人。
這天中午,人人趕着吃飯下班,醫院臺階上卻坐着一個女人,她看着面前人來人往,看着溫暖的陽光。
手指從口袋裡抽出,試圖觸摸陽光的暖。
她沒有淚水,靜靜的坐在那裡,平靜的眼神漆黑的彷彿一片深淵,又像是壓抑在冰層底下的萬年岩漿。
手機鈴聲響了,是陸子初發來的短信:“中午一起吃飯?”
阿笙打出幾個字:“晚上吧!中午我陪陸叔叔和慧姨一起吃頓飯。”
已經是中午了,不能再繼續逗留了,阿笙收起手機,起身的時候,頭有些暈。這該死的身體啊!
婦嬰分院離陸昌平住院部還要走上五分鐘路程,阿笙去的時候,陸昌平正準備吃飯,於是韓淑慧又多拿了一副碗筷給阿笙。
阿笙笑:“蹭飯趕的很及時。”
這天吃完午飯,阿笙扶着陸昌平外出散步,花園裡有夫妻抱着孩子,親密貼臉,低吟淺笑。
陸昌平是真的喜歡小孩子,每每看到此景,就會忍不住停步凝望,嘴角帶着暖暖的笑,和陸子初有着相似的輪廓。
陸昌平走十分鐘還好,若是走得時間長了,就會覺得不舒服,阿笙攙扶着他往回走,陸昌平笑了:“像是我女兒。”
阿笙心裡竟是酸酸的。
下午韓淑慧幫陸昌平洗衣服,陸昌平的衣服,韓淑慧很少會交給旁人,通常都是自己洗的,手洗。
阿笙蹲下來要幫忙,韓淑慧起初不讓:“子初提過,說你腿不好。”
“沒事。”
韓淑慧拗不過阿笙,只得把衣服交給她,於是不再說話,一個人手洗衣服,一個人脫幹晾曬。偶爾韓淑慧會站在洗手間門口,看着蹲在地上的女人,吃力的擰着衣服,會在不知不覺間溼了眼眶,情緒莫名。
洗完衣服,韓淑慧倒了一杯水給阿笙,淺淡聊天時,韓淑慧看了一眼熟睡的丈夫,對阿笙笑道:“昨天晚上我和你陸叔叔閒來無事,給你和子初的孩子取了好幾個名字,有男孩的名字,也有女孩的,不管是男是女,我和你陸叔叔都喜歡。”
阿笙微笑,低頭喝水,醫院的水似乎很苦。她皺着眉,端着水杯停了幾秒,然後把嘴裡的水一點點嚥下。
離開醫院前,阿笙端了一盆水要給陸昌平洗腳,陸昌平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看着韓淑慧笑:“這孩子,子初還沒給我洗過腳呢!”
韓淑慧白了丈夫一眼,對阿笙開玩笑道:“你也倒是給我洗洗腳啊,總不能厚此薄彼。”
“好。”阿笙柔柔的應。
脫掉陸昌平的襪子,阿笙握着陸昌平的腳放在熱水裡,給他洗腳的時候,這個曾經叱吒商界的男人眼眶中竟蓄滿了淚水。
阿笙說:“陸叔叔,我此生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在我父親生病住院時,給他洗次腳,失了孝道。在我心裡,您和我父親是一樣,今天給您洗腳,我要感謝您,因爲您讓我圓夢了。”
陸昌平竟覺得有液體滑出了眼眶,他將臉別到一旁,拭着淚,這孩子……
離開醫院,韓淑慧送阿笙出門,時隔多年後,韓淑慧依然記得那天阿笙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她說:“您雖然口口聲聲說不喜歡我,但作爲一個母親,這一路上,妥協包容我最多的那個人卻也是您。能夠做您兒媳婦的人,一定是幸福的。”
韓淑慧心裡是有觸動的,卻故意板着臉:“還沒跟子初結婚呢!是不是巴結我太早了一些?”催促她回去,韓淑慧走了幾步,回頭望去,阿笙還站在她身後含笑看着她,於是又折返身回來,無奈的笑了:“你這孩子怎麼……”
韓淑慧話音止了,怎能想到,有朝一日,醫院門口,顧笙會輕輕抱住了她,像是回到母親懷抱一般。
韓淑慧愣了一下,擁抱太溫情,以至於她的眼睛也在瞬間就溼了,原本垂放在阿笙身側的手臂,緩緩擡起,先是貼合着阿笙的背,然後輕輕拍着。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韓淑慧起了疑心。
“沒有,您之前說您和陸叔叔給孩子起了名字,我想知道如果是女兒的話,她的名字叫什麼?”
“陸青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好,好。”她把頭靠在韓淑慧的肩上,微不可聞的笑了:“很好聽的名字,我和子初的女兒叫……陸青青。”
……
司機來醫院接阿笙,她說:“我想一個人走走。”
這樣的話無法擊退司機,阿笙在走了幾步之後,又返身回來,司機還以爲阿笙是要上車,誰知她敲了敲車窗,面對司機疑惑的眸光,輕聲說了句:“能不能借我十塊錢?”
陸子初的女人向他借錢?司機收起驚訝,終究還是掏出了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了顧笙,還生怕不夠:“顧小姐,不夠的話,您再來問我要。”
於是開車跟在顧笙身後,看她把錢還給了賣紅薯的那位老人,又買了一隻紅薯,邊走邊吃,似乎所有的歡喜全都凝定在了那隻紅薯上。
涼涼的風迎面撲來,阿笙長髮、圍巾和風衣衣襬在身後自在翻飛,那些風像是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大型超市外面,阿笙站在廣場前,和其他迎着寒風的人一樣,仰頭看着諾大的媒體屏。
鑫耀公司門前,記者齊聚,韓愈率領公司高層站在門口,表情冷漠,在他對面,成排黑色座駕有序停車,鏡頭轉換,向露已經打開車門,陸子初從車裡走了下來,身後跟着十幾位陸氏高層老總,邁步朝韓愈走去。
鏡頭下打着字幕:陸氏高層今日正式入駐鑫耀董事會。
阿笙移開目光,逆風離開,在她身後,媒體屏幕被她遠遠的拋之腦後:陸子初和韓愈握手,看似面露微笑,但那笑太冷。
……
這天晚上,陸子初是帶着鮮花回去的,回去前沒跟阿笙打過招呼,但車進家門,遠遠便看到她站在家門口等他,仍是如常站立姿勢,右手握着垂放在身側的左臂手腕。
“怎麼出來了?”說話間,他已拿起手臂上掛着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反正也沒事。”看到他手中的鮮花,阿笙眼眸閃亮:“送給我的?”
陸子初笑着把花遞給她,見她接過花之後,低頭聞了聞,姣好的面容上被燈光薄灑了一層陶瓷光潤。
陸子初看着她,突然想起初見,她站在電話亭裡,安靜的靠着亭壁,通話的時候,眼神彷彿越過了千山萬水,迷濛一片。
可她現在沒有煙雨迷濛,嘴角的笑,宛如初春芳菲。
“我臉上有什麼髒東西嗎?”她說。
“沒有。”他吻了吻她有些冰冷的臉,回來前還有些擔心她因爲昨天的事對他使性子,但回來看見她笑臉相迎,自己也說不出是爲什麼,竟有些失落。
這種失落感並未維持太久,因爲滿桌的菜都是她親手做的,她已很久沒有下廚做過這麼多的菜了。
“昨天晚上沒能一起吃飯,只能今天補上了。”她說着,把他愛吃的菜夾到了他的碗裡,手腕被他握住,歉聲道:“昨天比較忙。”
“我知道。”她收回手,見他看着她卻停止了進餐,笑了:“快吃,別涼了。”
她做的菜,不管好吃還是不好吃,陸子初一向是給足了面子,直到實在吃不了了,這才放下了筷子。
他起身,朝她伸出手:“走,陪我出去轉轉。”只當是消食了。
……
花園裡,燈光穿過灌木葉片,透過樹杈灑落光輝,投落在他和她的身上,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阿笙看着地上的影子,她行走在他的身側,那般小鳥依人,她彷彿看到了愛情。
“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阿笙微愣之後,方纔道:“我下午借了司機一百元錢,你幫我還了吧!”
“……嗯。”陸子初皺了眉,他大概疏忽了她沒錢的時候會向司機借錢吧?
牽着她的手走了一會兒,陸子初終是開口道:“薛姨跟我提過,說你早晨看到我襯衫上有口紅印。”陸子初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停下腳步,問阿笙:“爲什麼不問我?”
阿笙看着他,表情溫善柔軟:“我相信你。”
陸子初只覺得喉嚨堵住了,她說她相信他,但他呢?每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壞情緒,都是因爲他的內心在不安……
“嘭啪——”聲音響起,驚蟄了陸子初的思緒,阿笙轉眸望去,就見陳煜等人不知何時點燃了昨天晚上就買好的煙花,一朵朵綻放在夜空裡,五彩斑斕。
陸子初摟着她,同她一起看向夜空,阿笙看了看他,他的側臉輪廓冷峻之餘又夾雜着柔軟,靠在他的懷裡,她的心是平靜的。
彷彿第一次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晴空,當他在課堂上偶爾含笑看着她時,似乎有微妙的情愫纏繞着她的心。
下巴支在她的肩上,他輕聲道:“昨天晚上原本想拉着你一起放煙花的,今天晚上遲了嗎?”
她輕輕閉上眼睛,語氣平和:“不遲,只要它綻放,就算最後消失了,也依然是最美的。”
這樣的景,一生一次足矣。
……
隔天陸子初離開前,果真給阿笙留了現金,似是剛從銀行取出來,數目不多,但兩萬是有的。
他可以不給她現金,但絕對容忍不了她向其他人要錢。
她說過,她是瞭解他的。
送他出門,他把她摟在懷裡,深深吻她:“今天還要去醫院嗎?”
“對。”
他看着她,眼眸很深:“晚上我去醫院接你回家。”
“好。”她摸着他的臉,眼眶有些溼。
阿笙站在外面看着陸子初乘車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了,這纔回了一趟房間,拿着自己的外套出門。
薛阿姨把阿笙送到門口,見阿笙走出很遠,又停下腳步,朝她揮手再見。薛阿姨笑了,現在的年輕人,禮數怎麼就這麼多呢!
阿笙這樣,好像去了醫院,就不回來一樣。薛阿姨因爲自己這種想法皺了眉,果真是老了,越來越愛胡思亂想了。
……
晚上,陸子初去醫院接阿笙,卻被告知,阿笙今天並沒有到醫院,再問司機,司機只說把阿笙送到醫院門口就離開了,所以阿笙去了哪裡,他並不清楚。
陸子初這纔開始慌了,在醫院裡電話打給薛阿姨,問她阿笙是否在家。
薛阿姨吃驚道:“顧小姐不是在醫院嗎?”
陸子初大腦忽然空白一片,只覺得呼吸被人給掐斷了,韓淑慧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兒子就那麼頭腦發懵的站在那裡,一時也急了,從他手裡奪過電話,對薛阿姨道:“你去臥室看看,說不定顧小姐什麼時候回來了?”
薛阿姨的電話很快就撥打了過來:“太太,顧小姐不在臥室裡,但我發現她留了一盤錄像帶給少爺。”
話還未落,陸子初已經拿着外套衝出了病房。
韓淑慧和陸昌平都有些懵,最後還是陸昌平率先反應了過來,看着還站在病房裡的妻子,急道:“你倒是跟着一起過去看看啊!我這裡有人照應着,不用理會我。”
……
回去的路上,陸子初對韓淑慧說:“她可能還在生我的氣,沒關係,她可能躲在某個地方不想讓我找到,等我找到她了,我跟她道歉,再也不衝她發脾氣了……”他那麼強作鎮定,但終究還是眼眶紅了,話語哽塞,似是在說給韓淑慧聽,又似在說給他自己聽:“我不想對她發脾氣的……”
韓淑慧也是憂心忡忡,握住兒子的手,竟發現那手涼的很,心裡更急了:“好了,子初,你別自己嚇自己,先回去看看錄像帶,說不定她只是去找朋友了。”
這句話,忽然間逼出了陸子初的淚,她哪還有朋友?她只有他了,可他……
再多的自責和後悔,都阻擋不了這一刻的恐慌和害怕。
韓淑慧摟着兒子,早就看出來了,牽扯到顧笙,兒子方寸大亂了。
……
在他們不知道的時間裡,阿笙坐上了出租車,她給顧城去了一通電話。
顧城說:“回美國之前,我去t市看你。”
“好。”阿笙看着窗外,適逢經過遊樂場,五彩氫氣球緩緩飄上天際,她隔着車窗看着,看的眼睛發燙。
阿笙開口問他:“還記得小時候我們最喜歡唱哪首歌嗎?”
手機那端停頓了好幾秒才傳來顧城的聲音:“盧前先生的《本事》。”
“你能給我再唱唱那首歌嗎?”
顧城笑:“怎麼忽然要我唱歌了?”
“只是忽然間很想聽,想起了我們小時候……”
這次,顧城有了長時間的沉默,阿笙知道他在,因爲她聽到了顧城上天台的聲音,阿笙咬住了脣,猶記得那時候,她、顧城、依依和許飛,盛夏天坐在天台上,晃悠着雙腿,起先依依輕輕的唱,再然後是她,許飛,顧城……
顧城唱了,他從未拒絕過她的要求,儘管覺得三十多歲的男人對着手機唱歌很幼稚,但他還是唱了。
“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在叫,我們不知怎樣睏覺了,夢裡花兒知多少……”
那歌聲明明在手機裡聲音很小,但阿笙卻覺得聲音飄蕩在大街小巷,飄蕩在t市上空,和兒時稚嫩的嗓音交融在一起,有童年、少時、成年,像是幾人坐在桃樹下做了一場冗長的夢境。
後來,歌是舊識的暖,風是記憶中的冷,手機被阿笙丟棄在車窗外,她的嘴角帶着笑,那是釋然放下的微笑,她終於在這一刻原諒出現在她生命裡的一切無常,她記住的只是他們最美好的模樣,至於不好的,她記憶力不好,都記不清了。
靠着出租車後座,往事紛紛沉澱,阿笙終於可以對自己說:我愛過……
……
書房裡,阿笙的面容出現在屏幕上,面色清冷,但嘴角卻帶着溫潤的淺笑,一如舊識模樣。
陸子初盯着屏幕,似乎看的久了,畫面中的人就會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一樣。
畫面依然只是畫面,永遠也變不成真人。
……
子初,我愛你。
子初,子初……
這樣的發聲,我練了很多年,不常說愛,因爲你懂;不能言說的話語,我以爲你也是懂的。
你是除了我家人之外,第一個牽起我的手,而我沒有拒絕的男人。05年,我把手放在了你的手心,原以爲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分開,但人生有很多變故註定要一個人去承擔,去面對。我和你在一起的歡樂時光是那麼少,那麼少……少到我不敢拿出來回憶,怕回憶次數多了,就會像看花的碟片,壽命縮短。
我知道,孩子的事情,一直是你的心頭傷,你因此報復韓愈,我不能多說什麼,也不敢多說什麼,怕我的言語會讓你失望,怕我會讓你更加不清醒。你不希望我提起孩子,可是在怪我?怪我爲什麼懷着孩子卻嫁給了韓愈?怪我爲什麼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女兒?
【這句話彷彿是詛咒,不僅僅是陸子初了,就連韓淑慧也大吃一驚,陸子初不敢置信的看着屏幕裡的顧笙,只覺得腦海中有一根弦狠狠的崩斷了,彷彿有洶涌的大水淹沒了口鼻,他唯有掐住掌心,才能提醒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子初,我當時是真的走投無路了,孩子已經七個多月,早就已經成型了,我可以在美國依仗誰,又可以信任誰?我被囚禁在房間裡,瞞過了母親,瞞過了韓愈,我每天都很害怕,晚上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驚醒,不敢想東窗事發後帶來的一切可怕後果,不去想孩子未來怎樣,我只想着,那是你的孩子,我一定要把她生下來。我吃不下東西,但每天都會強迫着自己去吃,怕孩子沒營養;我不敢下樓,怕被人看出端倪;怕韓愈接近我,怕他看出我懷孕了……
【韓淑慧眼眶溼熱,再看兒子,她從未見過陸子初的臉那麼蒼白過,挺拔的身體搖搖欲墜,似是忘了呼吸。不,他只是忘了他還會呼吸。】
我一直以爲韓愈早就撤訴了,所以那天得知你隔天就要被起訴出庭時,我衝進了書房,於是禍事發生了。
孩子沒了,是個女兒,她長得一點也不像你和我,從我體內生下來時,有些器官還不成熟……你不是一直都好奇,我是怎麼瘋的嗎?我是看了孩子之後瘋的,我不能接受我生了一個那麼殘缺的孩子……
【這一次,韓淑慧腳步倒退兩步,跌坐在了沙發上。陸子初只覺得顧笙的話彷彿錘子砸向他的腦子,血色涌上腦海,撕碎了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呼吸不得,聽不得,看不得……】
我和韓愈在一起的那五年,我無法抹殺。你不知道,清醒後的我,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走過自己的心理障礙,回到你的身邊。我知道,你不是有意對我發火。我心裡很難過,讓你那麼痛苦,我該是怎樣的殘忍?
我去看過醫生,怎麼辦呢?我沒來月經,我是異常子宮出血,醫生說我懷孕機率很低……我真怕你父母會對我失望,陸叔叔和韓阿姨那麼想要一個內孫,連名字都取好了,如果是女孩,就叫陸青青。我把這個名字給我們女兒了,她那麼可憐,即便是死了,連個名字也沒有。
【韓淑慧搖着頭,淚水卻早已溼了滿面,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子初,我一直以爲我們在一起就能收穫幸福,但我錯了,現實遠比美夢還要殘酷。一切的禍端皆因我和我姑姑而起,你看電視和電影裡,那麼多人從一開始就想着要報復別人,到最後呢?報復成功,但心裡卻是滿滿的傷,他們仍是不快樂。
我不想再看你們鬥了,這場局,我先撤,因爲我已然清醒。忽然明白張愛玲筆下的女子,每一個都擁有玲瓏心智,卻在喜歡的男人面前日漸卑微,並在卑微裡懷揣着少女般的歡喜。
我不想變成這樣的人,相愛十年,到頭來,我能給你的東西實在是太少太少了。一個孩子,夭折了;一份美好,失信了;不祝你幸福了,想來這話說出來連我自己也覺得矯情。這隻玉佛從小就戴在我身上,只可惜沒能保我無憂,看遍我全身上下,最值錢,唯一能留給你的,也只有它了……
屏幕裡,顧笙把脖子上的玉佛摘下來,放在了*頭櫃抽屜裡。
陸子初似是忽然驚醒般,平時迅捷的腳步卻被地毯絆了一下,險些跌倒,他動作極快的拉開*頭櫃,果然在裡面發現了那隻玉佛。
玉佛落在陸子初手心,他的手指是顫抖的,連忙用另一隻手穩住,還沒看清玉佛呢!已有眼淚“啪嗒”一聲砸落在了玉佛上。
身後屏幕裡響起阿笙的聲音,他緩緩轉身,阿笙自嘲般笑笑:“子初,我爲什麼要醒呢?有時候瘋癲度日,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她在屏幕裡笑中帶淚,陸子初在屏幕前淚中帶笑,直到韓淑慧走近,摟着他的肩,他才忽然抱着韓淑慧,似是終於有了呼吸,這個在商場一向冷硬強勢的男人,忽然無助大哭起來。
“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她回來。”
惶惶的話音裡帶着從靈魂最深處涌出來的悲痛和恐懼。
韓淑慧拍着兒子的背,目光望向屏幕,畫面中顧笙眸光溫柔,但她卻察覺出了無盡的悲和痛,因爲無人訴說,所以孤苦沉澱。
韓淑慧閉上眼睛:只要你回來,有沒有孩子,無所謂的,真的無所謂的,如果早知道,不會給你這麼大的壓力,讓你一個人承受這些,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