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爲什麼不信我,要信你爸爸那幾句話?你姑奶奶當初放狗要咬死媽媽,你喜歡她?我有沒有說過林阿姨虐待你,她後來肯定又欺負你了,是不是?”
想也知道林至美沒有善待他,其實繁盛也不精心,孩子養的這麼肥胖,食譜肯定沒有營養師料理。性格又這麼敏感,肯定受了不少委屈。他的眼圈裡又攥了淚,抽着鼻子,不吭聲。
我知道不能再埋怨他了,大人間複雜的利益關係他真的還不懂,但既然已經這樣,就沒什麼不能說的了,“爸爸答應你,一定把媽媽弄回來陪着你,對嗎?”
他一邊哭,一邊點頭。
“那你還要媽媽幹什麼呢?陪你玩還是餓你的肚子?”
他受到了莫大的委屈,聲音高了一些,“我想媽媽……”
我一下子就被他這四個字擊敗了,站起身來,抱住了他的小腦袋,忍不住親了親,心疼地說:“媽媽也想你。寶貝,媽媽也想你。”
我們哭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靜下來。
我給他擦着眼淚,他擡頭瞅着我,問:“媽媽你都想起來了嗎?”
“嗯。”
他又低下了頭,臉上的表情訕訕的。到底還太小,還沒學會死不承認,也沒學會強詞奪理地粉飾自己的無恥。
我換了個話題,“你說姑奶奶告訴你那些,都是她說的嗎?”
他點了點頭。
“她對你好?”
“嗯……”他說完,又瞅向我,“沒有媽媽好。”
“林阿姨對你好不好?”雖然她死了,但我還是想知道發生過什麼。
他又低下頭,手指摳着腿上的布料,半天才開口,“她總欺負我。說我又胖又醜,會扭我……”
“你爸爸不管嗎?”林至美那個賤人,宰了她全家果然是對的。
“我爸爸說讓我先忍着。”他又擡起頭,看向我,表情有點興奮,“爸爸說你生氣她欺負我,所以把她殺了。媽媽你好厲害。”
“她欺負了很多人。”我說:“媽媽不想殺她,因爲殺了她,我也要進監獄。”
“爸爸說你不用進監獄。”
“因爲爸爸有那份證據,如果我離開你們,回去跟舅舅在一起,他就交給警察叔叔,讓媽媽做一輩子牢。”
他沒吭聲。
我知道他跟繁盛的立場一樣,根本無法指望他,“所以媽媽會在這裡陪着你。”
他重新低下了頭。
我繼續問些別的,“爸爸罵過你打過你嗎?”
“有時候吧。”他小聲說:“爸爸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罵我,我如果做錯事情,就會打我,但他會道歉的,也不是故意要打。我也知道他不開心,他總是用小刀子割手,說這樣會開心一點……”他說着擡起頭,有些急切地解釋,“我也沒有一定要威脅你,我很不開心……”
我摟住他,問:“那你現在覺得開心嗎?”
他低着頭,不說話。
“割的時候疼嗎?”
“疼。”
“以後還割嗎?”
他仰起脖子瞅瞅我,重新低下頭。
我用手擦掉他臉上再度滑出的淚,柔聲說:“你知道搶救你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嗎?你差一點就沒了,你讓我們還怎麼活?”
他又開始掉眼淚,“媽媽……”
“嗯。”
“你爲什麼要生我呢?”
我一愣,還沒回答,又聽他說:“我知道沒有我的話,大家都好過,我也會好過。爸爸說如果沒有我,他也不要再找你,他會再跟別的阿姨生小孩子。你會去找舅舅,跟他生小孩子。你生我的時候想過會變成這樣子嗎?”
“沒有。”我心酸不已,也明白無法騙他,“決定要你的時候,媽媽想讓你認舅舅當爸爸,永遠都不知道你爸爸是誰。可是後來,你爸爸把我抓回去了,他很喜歡你,很疼你。可是我們沒辦法在一起,而且他當時太年輕了,而且他身邊的人都很壞,他們欺負咱們,逼你爸爸欺負我們,他保護不了咱們兩個。於是媽媽想讓你跟我們一起生活,因爲你看。可你爸爸想你,他又是很出色的人,我想音音還是要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他現在就很厲害,他能保護你了。”
“他騙我。”他又哭了,說:“他說我那樣告訴法官叔叔,警察叔叔就讓你回來了。可是後來警察叔叔不讓你見我,你也不要我了……”
“不是不要你,而是媽媽當時在找大舅,我也真的很生氣,你都答應媽媽了。你也知道,我的基金會就是幫助小孩子的,這樣一來,基金會我也不能做了,只能給舅舅。因爲爸爸必須要跟林阿姨結婚,否則人家就要殺他,媽媽不答應,不想讓他再見你,所以爸爸誤會了我的意思,纔要把你搶走。”我真的不想被他知道,繁盛盯着基金會,林至美也打算隨時致我們於死地,父母殘殺對他來說太殘忍了,我兒子愛我,也愛繁盛,他夾在中間非常難堪,“媽媽和爸爸之間有很多很多矛盾,但我們都很愛你。無論我們跟什麼人在一起,都會一直愛你。”
他真的大部分都沒聽懂,只問:“媽媽你又要走了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拿到證據,不知道如果小女兒真的死了,而不是被韓千樹想辦法救走,我要怎麼辦?
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甚至想一死了之。我活得太累了,這麼大個人,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
我又掉了眼淚,音音便小心翼翼起來,“媽媽……”
“嗯?”
“我和小妹妹,你更喜歡誰?”
“你爲什麼要這麼問?”
“你更喜歡小妹妹。”
“爲什麼?”
“小妹妹肯定是舅舅的孩子。”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爸爸說不是,可是我不相信。爸爸只是不想惹你生氣。你喜歡舅舅,你不喜歡爸爸。”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是我生的,小妹妹也是我生的。不管你們是怎麼來的,可你們兩個是一樣的,都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他現在就開始知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媽媽要生誰的孩子,要生幾個,是我的事。就像以後,你又這樣的問題我也不會參與,你的孩子也不應該阻止,這是每個人的權利。而我必須要愛我的孩子們,養你們,照顧你們,教育你們,這是我的義務。你可以要求我履行我的義務,但你不能剝奪我的權利。”
我說完之後,他沒有吭聲。
我也沒有繼續講下去。其實這種事需要潛移默化,我們家以前的環境下,音音就是我們家的樣子,可繁盛給他的環境是森林法則,他就只能學着做狼。
回病房後,我纔想起要擔心,也許音音會告訴繁盛,隨他去吧,反正我失憶這麼久也沒接觸到任何有關證據的蛛絲馬跡。
下午,繁盛接我跟音音出院,照例先去看了音音。
音音肯定已經跟他說了,但他回來時,神態一如往常,坐到病牀邊,摟着我的肩膀,問:“眼睛怎麼腫着?”
“昨天沒睡好。”
他笑了一下,湊過來吻我的臉,柔聲道:“又在做噩夢?”
“嗯。”
“別想了。”他摸了一下我的臉,“我還沒安排葬禮,想先問問你的意思?”
我女兒不一定根本沒死,我纔不要做葬禮,“她連名字都還沒有。”
“現想一個?”
“不要。”我說:“我想不出。”
“那就再等等。”他又捏了捏我的肩膀,“去看音音了嗎?”
“嗯。”
“別怪他了,好嗎?”
“嗯。”我低下頭,看到他搭在我腿上的左手。上次看他手上的疤痕還是很多年前,那時他的疤痕沒這麼多,壓在錶帶下面就看不出來。現在手錶的寬度已經不能滿足了,這樣也能看到一條條猙獰的疤痕。
他立刻就拿開了左手,按過頭來,問:“你在看什麼?”
“你手上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疤?”
音音似乎還沒把我恢復記憶的事告訴他。
“爲什麼好奇這個?”
“上次醫生那麼說,音音現在也這樣。”我問:“是你教他的嗎?”
“我沒有這樣教過他。”他放下了摟着我的手,目光盯住我的眼睛,看上去很平穩。繁盛是那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人,難得正經一次,這代表接下來的話對他來說很重要,“以前他也試過這樣做一次,我打了他。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他,這樣做不可以,因爲他見過我這樣。但他不可以。可能他並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不能這樣做。”
“你怎麼打他?”
“用手打屁股,”他的表情訕訕的,顯然也知道這樣做不對,“很重。我希望他能記住不再犯。”
“他沒記住。”
“是。妍妍……”他先是低下頭,攥緊了手指,似乎在努力地下定決心。許久,才重新擡起頭,看着我的眼睛,幽幽地說:“這就是我特別需要你的原因。我也會給他講道理,但他總說,‘爸爸,你就是這樣做的’,可我不想讓他像我一樣,要割開自己的血管才能感覺到安寧。其實你說得對,我有病,我沒辦法長大,我不知道怎麼改變自己,也沒辦法把音音教成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