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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4 葬禮

354 葬禮

“我剛剛……夢到了我媽媽。”他的聲音因爲缺氧而斷斷續續,如同囈語。

我感覺肚子裡的所有物什都頂在了喉嚨口,一說話就像要全吐出來。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

我扭過頭,看到他顫抖的睫毛,半眯的眼睛,彎彎的嘴角,他的聲音在一片吵雜中傳來,“我愛你。”

這副表情特別像音音,他倆從來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抽出手,扭過頭,求生的本能令我必須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頭以求更好地呼吸。我突然想起,以前韓千樹說過的話:駕駛艙的人沒有機會留遺言。

當初聽到他這樣說時,我以爲我能這樣英勇地死,把最後的時間全然用作爭取迫降,把最後的話全都留給塔臺和我的副駕駛。然而何其悲哀,我死在了我最愛的飛機上,黑匣子卻會記錄我的主動撞山和不作爲。

我死後,所有空難事故細節都會被破譯,一切都會公之於衆。我會成爲行業的反面教材,沒人知道我活着時都做了什麼。

我還能留下遺言。

何其悲哀。

耳機裡一片嘈雜,我想摘下來,卻擡不起手臂,就在這時,突然聽到聲音,是中文,好像是我哥哥,“妍妍……”因爲電波的緣故,這聲音支離破碎。

我的心猝然一痛,明明親眼看着他停止呼吸,親眼看着他失去溫度,到此刻卻還是忍不住地抱有了希望——

我有些害怕,因爲他不希望我這樣。

電波里傳來滋滋啦啦的響聲,然後對方又叫了我一聲,“妍妍,聽得到嗎?”

繁盛還是有求生意識的,他擺弄着耳機,顯然打算回覆。

我不知道要拉他還是怎樣,時間太短,在我做好決定之前,那邊就跟來了一句,“別胡鬧,孩子還活着。”

他重複了至少三遍這句話,因爲我始終沒有迴應。塔臺那邊也早就已經不確定我們的無線電是否還正常。

繁盛攥住了我的手,而我突然六神無主。

孩子還活着?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在騙我。

他不停地用我哥哥的語氣說話,他很少叫我妍妍,他其實比較喜歡用“不要”而非“別”,大概因爲前者沒那麼強的命令語氣。總之這三個字是我哥哥最後留給我的話,今天是他走的第七天,言猶在耳。我從未覺得韓千樹的聲音居然這麼像我哥哥……就像我哥哥還活着。

我望着越來越近的山巒,漆黑的,冰冷的,就像一隻蟄伏的兇獸。我們已經降到了兩千米之內,現在把飛機升起來風險已經是五五開。

可他不斷地說話,不斷地重複着這一句。我覺得他肯定只是在騙我,他們都要我活着,不管我活得多麼痛苦。

卻又忍不住地猶豫,如果我女兒真的還活着?我畢竟沒有親眼見到她的屍體……

這真是個誘人的可能。

我望着儀表盤,感覺有人在狠狠捏我的手。下意識地轉過頭,在一片漆黑中看到音音的臉。我看到他滿臉期待,圓頭圓腦圓眼睛,那時他還沒有長成一個笨重的胖子,他還會給我跳舞。

耳機裡又傳來我哥哥的聲音,他說:“妍妍,別胡鬧,那孩子還活着。聽到請回答……”

飛機降到了備降機場。

艙門打開,裡面的人被擡出去。支離破碎,有的已經缺氧昏迷。

因爲剛剛急劇上升,繁盛也昏過去了,不僅是臉,連手指都在發青。

我被扣上氧氣罩,擡進了救護車,醫生和警察圍繞着我。

我沒有昏迷,雖然身上只有磕碰造成的輕傷,卻還是必須進醫院。

醫生幫我處理過,把我轉進了病房。沒看到繁盛,真希望他就這樣死掉,然而這絕對不可能。

之後警察來了,剛問到我第二句,突然被人叫了出去。很快又有人進來,是王秘書長,說:“千樹在外面應付警察,讓我先帶你走。”

我忙問:“我女兒呢?”

“什麼?”他似乎並不知情。

“我說我女兒在哪?他說我女兒還活着。”

“這要等他從警察手裡脫身才行,你這次不太好周旋。”他說:“先走吧,否則只能打暈你了。”

我這次已經違反了很多條法律,性質也很嚴重。雖然我很想見我女兒,但真的沒法急於這一時。

我們從後門出去,現在已經凌晨五點,外面一片漆黑。

醫院門口滿是警察和記者,我們從後面繞過去,開了好久,依然沒有要停的架勢,我忙問:“這是要去哪?”

“先去參加葬禮。”他說:“你父母還不知道這件事,都在等着你回去參加葬禮。”

“好……”

“他應該沒死,但受傷不輕。”他嘆了口氣,說:“沒事的,放心。”

我到葬禮現場時,已經是早晨七點。

葬禮已經開始,來了許多人,有的是我父母的朋友,有的是我哥哥的,還有一些是我的。

我這樣憑空消失,我父母可以想象有多憤怒。我媽媽給了我一個耳光,viola護着我,拉着我去換了衣服,用毛巾把我臉上的血幫我擦乾淨。

他們選了我哥哥年輕時的相片,穿着制服,很帥氣。

我哥哥的靈柩擺在中央,他被化了妝,看起來好多了,那條猙獰的疤痕也被遮了個七七八八,左手臂處擺着他以前那條手臂的遺骨。這樣他到了另一個世界也不會是一個殘廢。

他的身體四周滿是鮮花,臉上結着冰霜,棺材裡散發着絲絲冷氣,他穿着飛行員制服,因爲他最後太瘦了,本來合身的衣服看上去大了那麼多,他的身邊擺着飛機模型,還有lris的畫,畫着他們一家三口。

我跪在靈柩旁,望着他的臉,腦子裡不停地迴盪着那句“別胡鬧”。我至今不知道我當時爲什麼沒有哭,然而現在再見他時,眼淚就像被打開了閘門,突然間剋制不住,全盤崩潰。我不敢弄亂遺體,只好握着他冰冷的手,最近腦子或許已經出了問題,我居然不停地想着睡美人。如果有什麼人吻一吻他,或許他會活靈活現地坐起——他女兒肯定已經試過了。

我就這樣跪着流淚,從頭至尾沒有人理會我,葬禮有許多程序,也非常喧鬧。之後要去下葬,出門時,外面下了雨。

墓地還是之前那一塊,墓碑重刻了,我哥哥沒有信仰,所以葬禮遵循中國的傳統。我們幾個人都跪着,我父母描了墓碑。

全都結束時,時間已經是正午。

我們一起從墓園出來,我父母依舊不理我。

中午吃飯時,viola幫我解釋,說:“千樹說她被抓起來了,那邊不允許她來,交涉好久才答應。”又對我說:“爸爸和媽媽誤會了,以爲是你自己不想來。”

我爸和我媽明顯不信,我哥哥去世那天,我的表現依舊寒了他們的心。

我沒有解釋,就這樣坐着,心裡惦記着我的女兒。韓千樹說她還活着,可我到現在依然沒有見到她。

我不知道如果這只是他騙我,我又該何去何從。我會不會憤怒?會不會後悔自己在關鍵時刻升起了飛機?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

終於,外面有車開了過來,看車型就像是韓千樹的寶馬,不僅這一輛,還帶了保鏢車。

我連忙站起身,剛跑到門口,就聽到我爸爸憤怒的聲音,“你又去哪裡!”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viola已經跑了過來,他們的座位都不是正對着窗戶而且也沒有心情去看。所以他們都誤會我了,她圓場道:“你有什麼事嗎?是不是那邊催你?至少吃完飯再走。”

“韓千樹來了。”我終於找到語言,“我有事……”

我話還沒說完,門鈴突然響了。

viola看了一眼屏幕,表情充滿愕然,轉頭對我說:“他抱着一個孩子!”

我連忙拽開門,看到了韓千樹的身影。

他剛剛進柵欄,懷裡抱着一個小孩子,她穿得粉嘟嘟的,腦袋上帶着小帽子,黑漆漆的眼睛就像兩顆水靈靈的葡萄。

我正要跑過去,保鏢卻先他一步跑過來,與此同時,韓千樹說:“進去再說。”

我連忙進去,他也隨後便進來,保鏢站了滿屋子,孩子被這種陣仗嚇到了,扁着小嘴哭了起來,韓千樹一邊抱着她哄,一邊問我父母,“方便檢查一下房子嗎?”

我爸點了頭,然後看向孩子,“這……”他看了看我媽,顯然他們都很震驚。

“是我女兒。”韓千樹說完,又看了我一眼,然後對我父母說:“是我跟徐妍的孩子。”

孩子在哭,我不好要來,只能看着她。她長得很精緻,眉目如畫,頭髮也好,眼睛像我,嘴巴鼻子像韓千樹,也像他一樣白。可就是好瘦,臉色也蔫蔫的。

她哭了幾聲就開始抽搐暈厥,我媽和我爸便沒顧上問別的,先幫她急救,哄着她讓她緩過來,讓奶媽跟韓千樹摟着她,把她哄睡了。這孩子跟音音當初不一樣,因爲身體弱,神經就特別敏感,我全程都沒能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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