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有點不認識顧如唸了,但依然很願意跟她接觸。眼睛從發現看到現在,視力已經好了不少。繁錦的外祖父是個可愛的老人,他們在他家吃了一頓很開心的晚餐。
回來時,阿勝經過大人的提醒,和自己的一點點印象,終於找回了媽媽的記憶。
顧如念陪着他睡着,給他講故事,他懵懂得問:“媽媽還會走嗎?”
“不會。”她摸着他的頭,柔聲說:“媽媽跟你呆在一起。”
“爸爸說你生病了。是不是眼睛?”他用小手指着眼睛,說:“媽媽和我一樣,要把眼睛眯起來看東西。”
“嗯。”她笑着回答:“不過你的眼睛會好起來的,媽媽的也會。”
他乖巧得點了點頭,鑽進了她懷裡,說:“有媽媽真好。”
“媽媽也覺得有你真好。”
顧如唸完全能預見到,自己的人生並沒有因爲這次結婚而變得美好。會更糟的,就像有了阿盛沒有變好……從她見到他的那一刻,就註定永遠都不可能變好了。
女伴也是有身份的人,這種事被放了鴿子,自然告到了繁錦的父親那裡。
父親發了他記事以來的第一次大怒,但他絲毫不後悔。二弟三弟添油加醋得說他們懷疑她的身份,引得父親險些派人給她送刀子。
但這依然不影響繁錦近日來的好心情。雖然他一直都是聽話的,他知道自己要娶什麼樣的女人,他們家傳統,要求門當戶對,要求身家清白……很多很多要求,誰都沒有要求過感情。因爲有感情,就什麼都無法再要求。
這是他第一次做出屬於自己的決定,不論它是對是錯,他都有了掙脫牢籠的快感。所以即使壓力倍增,也無法消減他每天回到家,看到妻子和兒子坐在一起給小狗洗澡梳毛,給他讀書,喂他吃飯時的快樂。
她很廣博,能回答阿盛所有的疑惑;又很聰明,能巧妙得解釋阿盛所有奇奇怪怪的問題;還耐心,不會對孩子發脾氣,雖然也會批評。她是個好母親,把孩子教得聰明伶俐,亦非常客觀,沒有讓他有絲毫的驕縱。阿盛懂事又溫和,雖然膽子小了點,但看到兇猛的大狗還是會站到媽媽前面,張開顫抖的手臂保護她。
這是他一生中最開心的兩年。
因爲從前往後,他再也沒有同時擁有過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樣——溫馨的家,和生殺予奪的權力。
阿盛四歲生日這天,因爲眼睛終究無法徹底治癒,繁錦親自去選了一副漂亮的眼鏡,送給了他。
他還沒有戴過眼鏡,覺得很酷,戴上之後,興奮得就要出門,因爲他能看清遠處的東西了。
雖然逛街是不安全的,平時繁錦和顧如念都不會逛街。但孩子已經不好騙了,所以雖然擔心,還是拗不過他的要求,帶着他去了。
商場的東西不算好,就是熱鬧得讓人歡喜。阿盛走在中間,分別牽着他們兩個人的手,看到不同膚色的同齡小孩會“啊”一聲——家裡以華人爲主,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外面其實白人要比華人更多。
商店裡有人在試親子裝,帶着一對雙胞胎。
阿盛不想走了,他教養很好,喜歡什麼不會撒潑,只會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繁錦,因爲跟爸爸要成功率會高一些。
他們買了出來,親子裝是雙胞胎專供,而且是給六到八歲小孩準備的。
阿盛還不能穿,且搞錯了重點,“是不是因爲我沒有弟弟和妹妹纔不能穿?”
顧如念正要開口,繁錦說:“是啊,所以你要等一等,跟弟弟妹妹一起穿。”
阿盛興奮得不行,睡覺前依然在問:“媽媽,我什麼時候纔有弟弟妹妹啊?”
“你想要嗎?”
“是啊。”他期待得說:“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穿新衣服了。”
她摟着他,第一次不知道如何作答。
一個已經不幸,再增添一個,只會加重這樣的不幸。
是啊,她並沒有像繁錦一樣覺得幸福。因爲她知道他們家這兩年都沒有絲毫鬆口的意義。她知道他熱愛權力,就像愛她們一樣,或許愛到勝過她。
她知道這種局面遲早會崩潰的,但沒有想過來得這麼快。
起因是繁錦想盡辦法要孩子,阿盛又整天嘀咕,他知道小孩會先到她的肚子裡,每天都摸摸她。
她大概本就不是個心意堅決的人,竟慢慢得鬆動了,動了再要一個小孩的念頭。
一旦結束避孕,再後悔就來不及。她再次懷孕,三個月就知道了性別,是繁錦期待的女孩子。他更開心了,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之前他的心腹死了,雲帆表現得可圈可點,此前也一直都跟着他做。雲帆有勇有謀,心狠手辣,又站隊清楚,在他身邊這三年多,從未有過失誤。
顧如唸的身體畢竟不是太好,情緒也有些低落。他怕第二個孩子再受影響,多數時間都回來陪她。然而她是個條子,這是他心裡的刺,所以他沒有把任何公務帶回家,通通交給了雲帆。
結果就出了事,幸好二弟發現及時,損失不大。
但繁錦被抓了把柄,父親以懲戒爲藉口要撤他的職。
原本繁錦的地位就造幾個弟弟嫉恨,而他也自恃能力強過所有人太多,覺得即使自己選了父親不喜歡的結婚對象,也終究會過去。沒想到父親下定了決心,讓他要麼離婚,要麼就出去。
這年他才三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風光無限的時候。他知道家裡壓力很大,但他驕傲得選了後者。
這個決定不僅當時他不知是對是錯,直到死前,他亦不知。
繁錦的財產跟家裡共享,當天就被扣了身上所有值錢的物品,穿着一身衣服出了祖宅。
回私宅時家已經被清了,外面下着大雪。顧如念領着繁盛站在門口,另一隻手拎着一隻小小袋子,她把外套裹在阿盛肩上,自己凍得臉色發青。
阿盛抱着小泰迪,還有他努力搶下來的小狐狸玩偶。一見到他就立刻撲進他懷裡,告狀,“爸爸,他們把我的眼鏡弄壞了!”
“爸爸過幾天就給你買新的。”繁錦知道他們兩個肯定受了苦,愧疚得接過阿盛手裡的東西,摸了摸他的臉,領着他來到顧如唸的面前,脫了大衣披在她的肩上。她握住衣領,看着他,眼裡淚光瀅然,許久,低下了頭,輕輕地抿了抿嘴,說:“跟我走吧。”
家裡現金不多,她機靈得在阿盛的身上藏了五千多塊歐元,這至少保證今晚還能攔個出租車。
車開了很久很久。
久到阿盛都睡着了,打着小呼嚕。
來到了一棟偏僻的,髒兮兮的小房子裡。
房子裡家徒四壁,牆上地上有着許多水,她解釋,“是我爸爸留下的,我被安排進監獄之前住在這,後來不住了,就用來放東西。遭了幾次小偷,門啊,房頂啊都壞了。等明天雪停了就修。”
繁錦點了點頭,“我應該能修理。”
有房子就是萬幸了。
他們先用衣服在沒有漏水的客廳一角打了個地鋪,把阿盛暫時安置好。
繁錦把自己的大衣留給她,讓她裹着,她懷孕六個月了,卻要跟他受這種苦。他覺得很愧疚,“雲帆揹着我跟二弟一起做了,我爸爸通過這件事覺得我也沒那麼可靠,所以這段時間就……”
“你等等。”她拉開他的手,扶着他的膝蓋,站起了身,“我馬上就回來。”
他跟着站起了身,“你要做什麼?”
“兩分鐘就回來了。”她轉過頭,笑着說:“你看一下阿盛。”
現在還不確定是否有危險,他不能讓兒子離開他們的視線,只好看着她挺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趟過了地上的水。在這一刻,他真的體會到了“心酸”二字究竟有多麼心酸。
顧如念很快就回來了,手裡拿着一個文件袋和一隻鐵盆。繁錦扶着她,她重新坐了下來。
她把文件袋拿了出來,裡面是一沓資料,警官證在最上面。
她把它們遞到了他手裡,說:“我知道你把工作都交給雲帆,是因爲你不敢帶進家裡,這是我的錯。”
繁錦接過手裡的東西,仔細地看着,聽着她繼續說:“我沒有警服,上司也死了,新的上司我到現在還沒跟他見過。我在警局的檔案是絕密的,正常渠道查不到資料。這些是我手裡唯一能證明我是警察的東西。”
他擡起頭,看着她的臉。
她從未用如此誠懇的目光看過他,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她忽然笑了,說:“阿錦,你不要覺得你們家很好鬥。如果今天這樣,是因爲他們不讓你選我,你現在就回去,我不會怪你。”
“如念。”他握住了她的手,“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
“你不用騙我,你什麼都騙不過我。”她用另一隻手摸着他的臉,說:“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我就把這些全燒了。我不做警察了。”
他真的認真地思考了。
真的,真的,很認真。
明知前路茫茫,明知可能會有追殺,明知貧賤夫妻百事哀,他還是做了這個選擇,“燒了吧。”爲了這些來得太遲的坦白、信任和誠懇。
還有愛。
建議看這個番外時聽一下李建版的《塵緣》,因爲我就是聽着它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