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容州之困(拾伍)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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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容州之困(拾伍)

30.容州之困(拾伍)

就在城門下的一間民居內,龍金山派來的使者在弓箭手的注視中走了進來。

宋虔之認出來是那天帶他去樓屋的男人,不由想到金順那孩子。

男人一見宋虔之,登時愣了,旋即恢復如常,袖手在堂下站着,宋虔之踞案而坐,吩咐士兵給使者搬來一把椅子。突然視線掃到陸觀,宋虔之想了想,起身,讓陸觀坐。

陸觀也不謙讓,直接坐下了。

使者眼神一動。

“州府大人何在?”椅子搬到使者身後,他偏不坐,一手負在身後,背脊挺得筆直。

陸觀不答,直截了當地說:“州府賞給你們半個月的糧,從容州投奔你們的百姓,願意回家的都回家。讓龍金山告訴他們,朝廷派了御醫下來,戶部撥下來的賑災糧在途,十日內能運到容州。你們黑狼寨不是爲民除害,要救民於水火嗎?如今卻倒戈相向,自相殘殺,都是大楚的子民,你們殺的士兵,也是你們的同胞。就不覺得於心有愧嗎?!”

使者道:“單風校尉下令燒山,毀我家園,黑狼寨中兄弟衆怒難平,豈是寨主一人能夠壓得下去。”

陸觀擡起一隻手,阻住使者的話。

“龍金山的條件是什麼?”

一旁宋虔之坐在椅子裡喝茶,突然頓住。心裡轉着念頭,那些賑災糧去了何處,賑災糧沒有拉上山,那便證實了調查的結果,糧食經水道運走了。到現在宋虔之還是覺得那些糧不可能是去了靈州,白明渡口。這個想法就像是一個疙瘩,堵在他心裡。

使者答道:“將搶走的糧食退回一半,兵器盡數退回。”

陸觀冷冷一笑。

使者怕他翻臉,忙道:“我們會退回一半官銀。”

“退一半還留一半做什麼?拿着玩兒?”宋虔之開口了。

“寨主自有計較,二位是什麼身份,你們說了能算數嗎?”

“你說了,又能算數嗎?”陸觀問道。

那使者道:“只要在我們的條件以內,在下可以做主。”

陸觀纔要說話,宋虔之站起身,走到使者面前。

那使者被他眼神逼得有些喘不過氣,只覺這少年人與那日見到完全不同,渾身散發着壓人的氣勢,他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倏然回過神,站定腳,與宋虔之四目相對。

“你回去告訴龍金山,官銀必須全吐出來,糧食可以退回三成,兵器不退。”

“這……”使者一臉爲難,心裡發虛,這和寨子裡幾位大哥的要求差太遠了,不是誆人嗎?

“一天以內要是攻不進城來,你告訴我,你那些弟兄們吃什麼?只要扣了你,城門緊閉,城樓上架起火盆與滾油,弓箭手盯着,拖過這一日,你們整個寨子都只有玩完。”宋虔之邊說邊往前逼近一步,看到那使者滿臉冷汗,嗤了一聲,“城裡的密道都已經封了,每一條密道出口都有重兵把守,你們走密道也沒用,上來一個死一個。”

使者心知這不是唬他。

偏偏宋虔之還拍了拍他的肩,使者驚出一身汗,暗道自己看走眼,怎麼會以爲這是一個慣於牀事的小少爺,讓他去服侍閆立成,連閆立成那樣能以一挑百的人都會落在這兩人手中,龍金山連閆立成都打不過。越想使者越覺萬事休矣,面如土色。

“我們是欽差,允諾的事情你們信也得信,不信就只有死。你讓龍金山想清楚,拖得越久你們的人沒吃的一樣打不下來容州。沈玉書已向朝廷求援,援兵就在路上,自己斟酌着辦。”

宋虔之話音未落,陸觀一臉戾氣地走下來,朝使者說:“讓龍金山把脖子洗乾淨,烏合之衆,也來攻城。我看他有心運糧進城施給平民,敬他是條漢子,既如此難纏不通事理,就把他的弟兄帶過來送死吧!”

使者被放出了城,弓箭手仍未撤去,得令將箭矢掉頭瞄着城牆下的匪徒。

宋虔之一臉疲憊,跟着陸觀下城樓,坐上陸觀的馬背,陸觀從身後環着他踢踢踏踏回州府衙門。

離衙門還有一整條街,苦臭的藥湯味鑽進鼻子。

宋虔之眉頭一皺,已能見到排隊等着何太醫把脈的病人,陸觀將馬朝西撥了撥,避開人羣,從府衙後門進去,讓下人把馬牽去餵了。

府衙後院,兩三個婦人打扮的女人在廊廡下圍着說話,一人聽見響動,示意其餘諸人,女人們頓時都不說話了。她們互相看看,走出來一個人。

宋虔之與陸觀停下腳。

“是欽差大人嗎?”女子行了個禮,眼神不敢與兩個男人對視。

“嫂子何事?”宋虔之看陸觀那個臉紅樣子,就知道他不敢和女人說話,打了個眼神讓他趕緊走。

女子是來問戰況的,幾個婦人家中都有人被抓了壯丁。

“我們婦道人家,也幫不上什麼忙,只想知道今夜夫君能不能回家,聽說外面圍城的是黑狼寨的人,他們怎麼會圍城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婦人後面還有一句硬生生止住,黑狼寨還往她家送過糧,她怎麼也難以相信,現在是黑狼寨的人在攻城。

“回去做好飯,等你們的男人回來,天亮之前,他們一定能回家。”

得了宋虔之這話,女人們紛紛朝他行禮,宋虔之臉微微一紅,做了個手勢,便走了。

周先從一根柱子底下轉出來,嚇得宋虔之往後退了一步,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周先爆出一聲大笑。

宋虔之神情陰鬱地在周先攙扶下起身,甩開他的手,氣不打一處來,竟被氣笑了,埋下頭去撣乾淨袍子。

“你躲在這裡幹什麼?”

“等大人您。”周先往前走,宋虔之只得與他並肩而行。

“等我幹嘛?”宋虔之惡聲惡氣地問。

周先拿眼瞟宋虔之,宋虔之被他瞟得毛了,毛躁道:“有屁就放,沒事快滾,我還有事。”

“宋大人要去與陸大人吃酒了?”周先一臉看穿了一切。

宋虔之神色彆扭,不答,兩人穿過一架亂七八糟的枯藤條,宋虔之咒罵了一聲,把藤條從臉上扒開。

“這些當官的不知道怎麼搞的,把容州城搞得個亂七八糟!實在混賬!”宋虔之憋了多日的怒氣,總算髮了出來。沈玉書算是爲民着想的,但容州出這麼大的事,光知道捂着,不就是怕朝廷知道了問罪。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現在還不是驚動了上面,還得到處借兵借糧,原本是輸了面子就能挽救的局,現在弄得,面子裡子都掉了,讓人踩着腦袋還未必保得住頭。

真他媽的……

宋虔之還想回京城過年,這兩天他不知怎麼回事,總是覺得心驚肉跳,時不時就想到他娘。

“皇上該把宋大人安排去都察院。”

宋虔之鬱郁道:“那也得我考個舉人,點個貢士。”想到什麼,宋虔之側過頭看了一眼周先,他是看不透麒麟衛的,個個都比他有城府。如果說大楚還有一個機構比秘書省更藏私納詬,知道的髒事兒更多,那只有麒麟衛了。

“實不相瞞啊,皇上有意讓卑職以後就在秘書省任職。”

這倒是宋虔之沒想到的,但他吃不準周先是不是在誆他。

“過了這關再說罷。”只有平安離開了容州,纔有後話。不知道爲什麼,宋虔之今夜十分不安,他暗暗地想,興許是因爲陸觀那幾句話,陸觀要說什麼?

要是陸觀真的喜歡他,他該怎麼辦?可他不想和陸觀這樣硬邦邦的男人在一起啊。大楚京城是有不少養漂亮少年的,怎麼看宋虔之也覺得,陸觀不是個漂亮少年,而且陸觀的年紀大了,要是他養了陸觀做男寵,那些從小玩到大的紈絝還不笑話死他。到時候他宋虔之一下就在京城出了大名了。

何況他倆同在秘書省任職,如果真在一起,他和陸觀的行事風格完全不同。宋虔之做事,能用嘴皮子的不用手杆子,陸觀則能動手的根本不想和人嗶嗶……

到時候秘書監與少監,成天沒事就先打一架,他又打不過陸觀,這不是吃了大虧嗎?

周先突然停了下來。

宋虔之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他。

“宋大人還不明白爲什麼陸觀會來秘書省,秘書監這個位子空懸多年,皇上卻讓他領了命?”

“爲什麼?”來了嗎?要挑撥離間了?宋虔之揣起手,冷冷注視周先。

周先站在樹下陰影裡,面色不清,低沉的聲音輕輕傳出。

“陛下是想得到小侯爺的忠心,就像周太傅忠於先帝那樣。”

宋虔之面無表情了一會兒,笑了起來。

“說笑了說笑了。”

周先不再說什麼,再往前走就是迎賓樓外的花圃,陸觀約了宋虔之在那裡吃酒。一眨眼間,周先便已不知去向。

宋虔之呵出一口白氣,擡眼望了望空氣裡暈散開去的這口氣,垂下了眼。

陸觀剛在院子裡擺好酒,天空中便洋洋灑灑飄下來雪花。

陸觀:“……”

宋虔之走出,看到陸觀一臉鬱悶像個被霜打過的茄子,猛地一拍腦門,哈哈大笑起來。

“走走走,屋裡去,這麼冷,月亮也沒有,坐在外面幹什麼?”宋虔之叫來兩個丫鬟,幫忙把酒菜都挪進屋子裡,又着人燒來火盆,把整個屋子烤得暖暖和和的。

桌上有一碟豬肝、一碟豬頭肉,又是火腿湯,宋虔之險些吐了,不過聞着還是香,興許是他餓過了頭,加上天氣太冷,胃裡本就不大舒服。

半隻幹酥酥的風雞,一小碟摶成塔的豆皮絲,淋了通紅的辣油,油裡浸着芝麻,香氣撲鼻。

宋虔之先喝了一碗熱湯,緩了緩腹中冷痛,邊吃豬頭肉邊看陸觀。

“說吧,什麼事?”宋虔之嘴裡有東西,聲音模糊得很。

“餓了?”陸觀往宋虔之碗裡夾了點菜。

宋虔之埋頭苦吃,分出一隻眼來看他。心想:要說了要說了要表白了,怎麼辦啊啊啊啊,拒絕他嗎?不能養這麼一個一點兒也不漂亮的男寵啊!

“你先吃。”

“你說,沒事,我可以邊聽邊吃。”

陸觀臉有點黑了。

宋虔之想到,陸觀可能覺得他態度不端正不夠慎重,於是把嘴胡亂一擦,坐正身。

“說吧。我待會吃。”

“你不餓了?”

“本來就不餓。”宋虔之心說,給你面子看你有心才吃的,快點說吧,早點斷了你的念,我好繼續吃……

“短短時日,我已救了你兩次。”陸觀遲疑道。

宋虔之眨着眼看他,下一句該說以身相許報答的話了吧?一時間宋虔之心如擂鼓,臉也紅了,紅到脖子。他輕嗯了一聲,筷子把摶成塔的豆皮絲推開,筷子在豆皮絲裡胡亂戳來戳去。

陸觀專注地看着宋虔之,他的目光彷彿帶着灼熱的溫度。

宋虔之想起那個傍晚,天色剛剛暗下去,宮裡點起燈,這個一身粗莽之氣的人領着頭走進迎春園,就像根本沒有看見他,高傲冷漠得不可一世。

現在還不是被小爺迷得七葷八素控制不住自己?宋虔之嘴角微微揚起了笑意。

小爐上煨的酒漸漸升溫,醇香四溢。

宋虔之搓着手,讓陸觀給他來一杯。

一杯溫酒下肚,宋虔之剛放下杯子,就見陸觀拿了只碗盛酒,也是一口喝乾。

宋虔之:“……”看吧,酒壯慫人膽。

陸觀深深吸氣,打了個嗝兒,又倒了半碗,喝完還想再倒,倒不出來了。

“讓人再拿點酒?”宋虔之善意地建議道。

陸觀被那一口酒氣殺進冰冷的胃裡,一口氣緩不過來,眼睛往外一突,把第二個嗝兒打出來,舒服了,臉也漲得發紅。

屋外雪落響了聲音。

陸觀認真地看着宋虔之,呵出的氣滾燙,他視線裡的宋虔之變得模糊了起來。

“那天車上,我是想試試你發燒沒有,失禮之處,請你見諒。”

紅暈從宋虔之頰上褪去,他無所謂地提起杯子想喝一口,發現是隻空杯,只得作罷。

“我沒放在心上。”

“嗯,想必在那家人戶後院你見到我時,抱上來也是爲了確認我是否安好。”

宋虔之含糊地嗯了一聲。

“我們同在秘書省供職,都應竭盡全力爲陛下效勞,你是我的下屬,又是安定侯的兒,還是周太后的親侄子,怎麼樣我也得護着你點兒,你不必太往心裡去。我也知道,你想保我這條賤命,我都省得……我也不是那等沒眼的人。”

宋虔之神色已冷了下來,將碗推開,淡道:“你請我吃這一桌,就爲說這個?”

“嗯,我這人口拙,要是你不嫌棄,認我做個哥哥,也不妨,救命之恩就不算事了。”說着,陸觀將宋虔之的玉佩從腕上摘下來,從桌沿上推給了他。

宋虔之靜靜看了一會玉佩。

陸觀異常緊張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凡宋虔之看他一眼,便知他不是那個意思。

宋虔之手指摸了摸玉,質地溫潤,帶着陸觀的體溫。這本是腰佩,卻被陸觀貼身掛在腕中。

宋虔之把玉佩往袖中一攏,起身,笑看陸觀。

“我是安定侯嫡子,又是太后最寵的小輩,陸大人何以覺得我會願意與你稱兄道弟?”

陸觀無奈搖頭,扶額道:“那當我沒有說過,也是我多想了。”

宋虔之看到屋內一角鶴膝棹上陳放着香燭,大概明白過來,陸觀還想跟他結拜的。

但他心中只覺得好笑,拱手道:“告辭。”

陸觀直愣愣看着宋虔之走了出去,站在門口,往袖中一探,什麼東西被扔了出去,院子裡隱約似乎有一聲響,但雪風吹得很急,又好像只是錯覺。

宋虔之袖子一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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