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夜,夯州下雨,小院沒有地龍,房裡生了兩個火盆,一個放在桌下。
宋虔之摳着頭皮,叼着筆桿,想了又想,終於下筆。
陸觀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收拾明天出發的行李,收拾完了,擰帕子過來給宋虔之擦臉擦脖子,把宋虔之收拾妥當之後,陸觀又就着宋虔之洗臉的水洗臉洗手。
等陸觀再回來,宋虔之已經寫完了,他把和離書吹乾,起來伸懶腰,已經困得不行,陸觀走近時他便用手環住他的脖子。
陸觀撫摸宋虔之的腰,吹了蠟燭,把人抱上牀去。
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上路,陸觀不折騰宋虔之,只是把他抱着,嘴脣輕輕磨蹭他的耳朵和頸項,沉沉入睡。
周先傷勢未愈,只能坐馬車,瞻星自己請命隨行,宋虔之的娘說帶個丫鬟伺候也放心。
瞻星與拜月本就會武,身手不弱。從周先回來,小丫頭片子成天圍着他打轉,宋虔之也看出來些意思,就許瞻星跟着了。
馬車到京城附近時,碰上不少豪華富麗的馬車,跟宋虔之他們的方向相反,都是往西邊去的,不用問,也知道是往夯州避難。
這關頭要出京,都得拿秦禹寧親手批的條子,兵部一下就有錢了,還可以送去前線。
宋虔之想岔了,一時有點樂。
去孟州前,一行人先進京,宋虔之要去找楊文,陸觀跟着一路,進城以後,宋虔之本來想要先找客棧給周先住下,誰知京中客棧大多關門不做生意了。
這下只好回去侯府住。
兵部裡裡外外忙得像是連軸葫蘆,看到宋虔之來,秦禹寧疲倦的臉上掛起一絲嫌棄的笑,連忙揮手:“去去去,又來?!”
宋虔之壓根不把秦禹寧趕人的話放在心上,上去就是一頓揉。
“看來秦叔心情好些了,戰況有轉機了?”
秦禹寧長吁出一口氣,一連數日沒有能從心裡紓出的濁氣都在這一口裡。
“鎮北軍去了,已將黑狄人攆得退出洪平縣,現在跟黑狄人在風平峽僵持不下。你知道風平峽是個易守難攻的要隘,現在風平峽在黑狄人手中,只要把風平峽搶回來,此戰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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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消息聽得宋虔之也很高興。
“總算把他們攆出去了!”
秦禹寧搖手道:“還不能太樂觀。”他朝宋虔之身後的陸觀點頭,看宋虔之,“找我所爲何事?希望是件好辦的事。”
“好辦好辦,我聽說楊文楊大人先回來京城坐鎮了,來不及見他,我給他寫了封信,秦叔回頭幫我送給他。”宋虔之從袖子裡掏出信封。
秦禹寧把信拿在手上,看上面的火漆,苦笑道:“我說你是來討債的,果然沒猜錯。”
“還不都爲了黎民百姓有口飯吃,秦叔也知道,萬民所求不夠是有一口熱飯,有兩件穿得暖的好衣裳,有片瓦陋室遮風避雨。既然當了官,該辦的事總要辦。”
秦禹寧神色莫名,道:“宋逐星,算我受教了。”
“不敢不敢,秦叔給我寫一道往東的批令。”
“你不是帶着聖旨麼?”秦禹寧猜到,宋虔之這樣的國戚,這時候又轉回來,還要往東邊去,只能是奉旨出京,恐怕還是去做欽差的,說着話,秦禹寧已經寫下批令用印。
宋虔之謝過,帶着陸觀就走,想到什麼,剛轉過身去。
秦禹寧就一臉頭疼。
宋虔之:“……”
“秦叔,夯州那個妙女到底是什麼來頭,你可聽說過?”
秦禹寧眉頭擰起想了一會兒,罵道:“獻給皇帝的女人你也打聽,還不快去辦事!”
全國最爲繁盛的京城,家家閉戶,街上行人少了一大半,路口坐着滿臉風霜找不到活做的大漢,裹着黑色舊棉襖在抽菸。一個蹣跚學步的小男孩搖搖晃晃衝進他懷裡,大漢將兒子攬住,讓他騎在自己脖子上,滿是褶皺的臉露出了笑容,走進了巷子口。
陸觀牽住了宋虔之的手,將他裹在自己的袍子裡。
整個街頭從天到地籠罩着一層灰濛,行人紛紛斷魂,無暇顧及旁人。
晚上週先來宋虔之的房間,越過他看見陸觀在裡面鋪牀,宋虔之回頭看了一眼陸觀,說:“我出去一下。”
陸觀頭也沒擡。
宋虔之關上門,跟周先走到院子裡,樹上的水珠啪嗒滴到宋虔之的額上。
“霸下劍……”周先剛起了個頭,宋虔之搖了搖手阻止他。
“你知道在哪兒就行。”
“不用告訴你?”
“先不用。”宋虔之道,“回頭我們一塊兒去取。”
周先臉上的傷口很深,上了藥膏,十足十破相了,依稀能夠分辨出原是極英俊的男子。
周先意識到宋虔之在仔細打量他的臉,似乎有些遲疑,終於說:“我的臉是被一名女子所傷,她武功很高,不是大楚人。”
不遠處的石凳被下午的雨水浸得反光,宋虔之打消了過去坐坐的念頭。
“她是哪兒的?”
“我也不清楚,但她有一絕活,能以聲音魅人。大人……”
宋虔之神色突然變了,周先的聲音靜了。
過了一會,宋虔之開口道:“能以聲音魅人,怎麼個魅人法?”
周先彷彿有些慚愧,道:“那時在外執行任務,爲了打聽消息,我混到一間花樓裡,收到的消息是要與一名歌女接觸,從她身上打聽她的一名恩客的消息,誰知她一唱歌,那種感受……”周先不知道如何形容,“一剎那裡心中便會涌出不少回憶,讓人無法集中精神,等到回過神來,已經過去了接近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她是不是生得很美?”宋虔之問。
周先低下頭:“她見我時幾乎都是蒙面,我不大能想起她的模樣。只記得她的聲音,相當好聽,是……從未聽過的好聽。”
跟陸觀擠在一個被窩裡,宋虔之翻過身去把他抱住,陸觀的胸膛一片火熱。侯府已經搬空,被子本應十分潮溼,現在聞上去卻香香的,該是瞻星下午把被子烘過了。
帶個女人上路是不一樣。宋虔之暗暗地想。
“你說那個女人……”宋虔之都快睡着了,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來,“就周先說那個聲音很好聽的女人,該不會是妙女吧?”
“怎麼不會。”陸觀沒有睜開眼,把宋虔之抱過來,嘴脣碰着他的頭髮。
“回夯州以後,我們第一次求見皇上,他當時正在飲酒作樂,你聽到那歌聲的時候有什麼感受?”
黑暗裡,陸觀的眼眸亮起來。
“我記得,當時你還掐了我一下。”
“歌聲停下時,所有人都顯得茫然疑惑,苻明韶一臉的戾氣。而且他追逐秦明雪時的舉動,十分反常,他從來就是個有點內向,並不熱衷後宮的男人,即使避退夯州,也不可能性情大變。”宋虔之分析道。
“你不瞭解他。”陸觀道,“他比你們想象中都會藏。”
“怎麼說?”
“我爲他暗中蒐羅過當時支持大皇子的不少大臣罪證,第一次扳倒的是當時的刑部尚書邱明風。”
“我知道,他是個鉅貪,他的侄兒還將兩名女子活活凌|辱致死,他自己是刑部尚書,卻大興冤獄,用刑嚴苛,此人被朝廷抄家處死後,不少人叫好,不能算辦了一件壞事。”
“太子死後,依附於苻明韶的人起初很少,直到我通過都察院告倒了不少人之後,擁護他的人才越來越多。而他的態度始終是反對參與皇位之爭,事實上我們私底下的行動,他都知道,卻從不阻止。”
等於說苻明韶身邊的人,尤其是以陸觀爲首的身邊人,幕僚也好,後來依附於六皇子的勢力也罷,爲他殺人,爲他謀奪權利,苻明韶一直以默許的方式,看着他們爲他做盡一切,卻從未正式表態。
宋虔之抱住陸觀,想到有一天周先對他說,苻明韶要的只是他的忠心。他突然有點心疼陸觀,抱住他的頭,親了親他的臉頰。
“妙女很可能,就是給周先臉上留下疤痕的女子,如果是她,假設這次抓週先的人,也是她。”宋虔之想了想,改了口,“也許她根本沒有出面,或者是她手下的人。周先說拷問他的是男人。”
“她潛伏在皇帝身邊,是夯州州府獻給皇帝的人。”陸觀道。
“所以我們應該查夯州州府?”宋虔之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卻又講不出道理,只得先不想了。
第二天周先主動提出可以騎馬,瞻星說自己馬術不太會,讓周先帶她。
馬伕是從家裡帶出來的人,也跟着一起騎馬往孟州趕路。
全天下再也沒有比自己當得更沒有排場的欽差了,鳴鑼開道的人都沒有。夜裡宿在驛館,白天趕路,一路宋虔之都在想會不會碰上苻明懋,但一直到了容州府城裡,苻明懋還沒有現身。
容州城裡一直不知道欽差已經走了,沈玉書瞞得滴水不漏,宋虔之等人在容州府衙裡住了一晚,宋虔之和沈玉書說了說夯州的情況。
沈玉書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每天風吹日曬在城中奔走。
“能買到的糧食,都已經被官府出錢盡數收購,小侯爺,春耕……”
宋虔之拈起酒杯,鄭重其事地向沈玉書保證:“春耕之後一定有糧,種子也會在那之前運到容州,保證趕得上播種。”
一杯酒下肚,沈玉書看上去仍是心事重重。
“戶部尚書楊文就在京城,離開京城時,我已經將信託兵部尚書秦禹寧轉給他。上次在宮裡,他自己打包票即使是從商人手裡買,也會把糧湊齊。況且,白古遊大將軍在前方作戰,黑狄人翻不出天去,等把黑狄人打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玉書這才面色稍霽,敬了宋虔之一杯:“託大人貴言。”
去追閆立成的高念德仍然沒有音訊,吃完飯,宋虔之將看守牢房的幾個小卒叫過來問了一問,閆立成脫逃的具體情形。
果然和他的猜測一樣。
當時死了一名獄卒,閆立成向來是不用人看守的,宋虔之早就下過死令,是要把這個人帶回京城問話的。
除了高念德來提審過,而提審當天,死了一名獄卒,容州府裡發現犯人脫逃時,只見到牢中一個獄卒躺在血泊裡。
“麒麟衛回報說高念德去追閆立成了,但他趕到的時候,高念德和閆立成都已經不在牢中。”陸觀說。
宋虔之點頭:“如果不是和高念德商量好的,便是揣測。麒麟衛……”宋虔之的目光向上飄去,麒麟衛選拔極爲嚴格,近乎九死一生,要在麒麟冢經過培訓,能夠活着出來的人本就不多。這種選拔雖然殘忍,但因爲受訓的都是孤兒,與其流落在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籍籍無名地死在道邊,能夠進宮做皇帝的親衛,可以說是一步登天,受了皇家天大的恩惠。
周先不無神往地說:“當年袁大將軍,何等威名,也是麒麟衛出身。”
“也只出了這一個。”宋虔之道,“從那之後,麒麟衛就只是皇帝的親衛,皇室封死了麒麟衛上升的通道。”
“卻不知道是何緣故?”周先身爲麒麟衛,對那位傳奇的將軍甚是好奇,更不清楚爲什麼後來麒麟衛只選擇孤兒,數十年前又定下規矩,連成家都不行。
“你們只知道,麒麟衛出了個袁大將軍,卻不知道麒麟衛還出過一位宰輔,此人姓薛,文治武功無一不通,他的身手在江湖上都能排到首位。正是這位薛姓的宰輔定下規矩,麒麟衛只收孤兒,且只能作爲皇帝的親衛存在,絕不改任。”陸觀徐徐道來。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宋虔之奇道,這些秘密在麟臺都沒有記載。
陸觀:“聽說書聽的。”
宋虔之:“……”
“天橋藝人有時候說的也還挺真的。”周先打圓場道。
到孟州的當天,孫俊業親自來迎,當天晚上在孟州城裡最豪華的酒樓設宴爲宋虔之接風洗塵。
席間坐着一名少年將軍,英氣逼人,且生得十分高大,一身玄黑重甲的裝束,上樓時震得樓板瑟瑟發抖。
孫俊業停了話聲,轉而朝向樓梯口。
宋虔之則先就看見了那人。
“這是李奇。李賢侄,這是周太后的外甥,四州按察使宋虔之,宋大人。多虧他搬來鎮北軍,否則孟州危矣。你來晚了,這三杯先罰酒,你再敬宋大人三杯。”孫俊業笑呵呵地朝李奇招手。
李奇入席,在陸觀身邊坐下來。
陸觀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