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趴在對面房頂上目不轉睛地留意着房裡的動靜,恰好是人來人往要上菜,門沒關。
已經趴了半個時辰,他動都沒動一下,正在腰痠背痛想撓癢的時候,終於等到陸觀把桌子掀了。
“保護宋大人!”周先放了一波飛針,把宋虔之從桌子下面拽出來,扔進角落裡。
陸觀爬了出來。
宋虔之腦袋在木櫃上撞了一下,眼前一黑,大腦一片空白。
一室男男女女霎時戰成一團,宋虔之頂了一條板凳在頭上,貼地而行,掃開一道圓弧。
女子紛紛發出慘叫。
宋虔之動作停下,愣住了。
他不過是用板凳去掃敵人的下盤,怎麼就倒了一大片?
“別打啦,別打啦,都是自己人,大水衝了龍王廟啦!”宋虔之邊叫邊半蹲着抓住凳子兩條腿兒橫掃過去。
這時一陣哭天搶地的呼號聲,蓋過了宋虔之的叫喊聲,宋虔之擡起板凳一看。
柳素光提着裙子站在自己坐的圓凳上,跺着腳鬧:“宋大人,快保護我呀!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宋大人快救我!”
宋虔之:………………
宋虔之把條凳一扔,拔劍衝了上去,放倒柳素光身邊兩個明顯在保護她的黑衣女子,此時黑衣女子已經倒了一地。
柳素光從凳子上跳下來,小鳥依人地往宋虔之懷裡靠,瑟縮成一團,抓着宋虔之的前襟哭哭啼啼:“宋大人!”
一看柳素光撲到了宋虔之懷裡,陸觀登時綠了,鐵青着臉一把拽過柳素光,往周先身上推。
周先接手這塊燙手山芋,忙不迭要往外送。
誰知道柳素光被陸觀輕輕巧巧就從宋虔之身上抓了過來,周先卻怎麼也推不出去。
周先只好抓着柳素光往斜刺裡扎過來的劍鋒上擋,心想這下柳素光總會閃開了吧?
誰知柳素光只是緊緊抱着他,柔弱無骨的身子靠在他的身上,跟塊牛皮糖似的。
黑衣女子手腕一翻,眼見要把柳素光刺個對穿的冷劍拐到一旁木櫃上,錚然釘進去,入木三分,一時拔不出來,那女子正是帶宋虔之他們上樓的,她氣憤地看了一眼柳素光,整個人如同一尾靈巧滑溜的魚,投到窗戶上,破窗而出,逃進了無邊的夜色裡。
宋虔之喘着氣,身形踉蹌地抓了個板凳放到屁股下面坐着。
“休息會兒。”他下巴一擡,示意陸觀也坐下。
周先尷尬地推開柳素光:“姑娘請自重。”
宋虔之不動聲色地觀察柳素光,這麼亂的場面,柳素光驚慌失措,居然衣裙上半點污漬都沒有沾染。看似無意之中,有意避開了他們三個放的暗器,她自己帶的人當然不可能傷到她。
“這些人怎麼辦?帶回軍營裡?”宋虔之問陸觀。
陸觀道:“綁回去。”
“萬萬不可。”柳素光一手輕撫胸口,驚魂未定一般,脆生生地說,“這些都是宮裡派來保護我的人,名爲保護,實則……還不知道是哪路人呢。”
宋虔之嘲道:“這怎麼說?方纔那人要不是有意閃開,恐怕白姑娘已經殞命在她的劍下,即使沒死,也會受傷,足見她確實是來保護你的。”
柳素光緊咬嘴脣,倔強地硬聲道:“一個人做事,背後是會有諸多原因的,凡事眼見未必爲實。就像皇上給大人下的這道口諭,大人就想不到。”
宋虔之起身走到柳素光的面前。
“眼見是未必爲實,但無憑無信,干係重大,這道口諭,我要向宮中求實以後,才能遵旨。”
柳素光眉頭一皺:“你!”
“都先綁起來,周先,你回軍營報信,讓白大將軍派人來押人,我和陸大人就在這裡陪白姑娘說說話。”
周先走後,宋虔之彷彿老僧入定,坐在那裡打坐了一會,出去叫來夥計,讓他重新置辦些酒菜來。
柳素光滿臉淚痕未乾,長吁短嘆。
“你不是懷疑這些人是來對你不利的麼,現在都被我們抓了,白姑娘怎麼不高興?”
柳素光幽怨地看了宋虔之一眼,腮幫鼓了兩下,憋住沒說話。
等酒菜來了,三人飽餐一頓,宋虔之走到屋外廊下,一擡頭,只見滿天繁星,璀璨流散,一時看得呆住了。
等了近一個時辰,周先才帶着白古遊的手下來綁人。一共二十八名女子,跑了一個,宋虔之吩咐夥計,如果跑了的那個姑娘回來,就讓人去向城外風平峽下的駐軍報信。
回到軍營裡,已經過了子時,整個營地依然燈火通明,宋虔之他們住的營帳距離中軍帳不遠,從這裡能看見白古遊的中軍帳裡仍亮着燈,不斷有身披鐵甲的將士出入。
宋虔之抓住一名端着盆出來的士兵,看到盆裡的血水,心裡一驚,問他怎麼回事。
士兵言辭閃爍,回說是保護白古遊的王虎將軍作戰時被箭射穿了肩胛,軍醫正在爲他診治。
宋虔之到中軍帳前,卻被人攔住。
“欽差大人留步,軍醫正在爲王將軍治療,大人此刻進去,會令軍醫分神,耽誤診療。”
宋虔之沒有堅持,回到自己帳篷裡,累得臉都不想洗,坐在行軍牀上脫下靴子。
陸觀擰帕子來給他擦臉擦手。
“不洗腳了,你別忙活。”宋虔之看了看旁邊那張牀,“周先去哪兒了?”
“那個白姑娘說一個人睡害怕,叫周先去陪她。”
“……她是皇上的人,這不是害周先嗎?”宋虔之氣憤道。
陸觀斜了宋虔之一眼:“那你去把周先叫回來。”
宋虔之嘴上是氣憤,累得不想起身,屁股粘在牀上,很快整個人都爬了上去,蠕動着鑽進被窩,小聲嘀咕:“我不去,誰愛去誰去,今天太**累了。”
“說什麼?是不是罵我。”陸觀掀開被子過來抱宋虔之。
宋虔之閉上眼,陸觀身上的體溫讓他很是愜意,便抱着陸觀的腰,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
“你知道你那老相好叫我做什麼嗎?”
陸觀摸着宋虔之的臉蛋,嗯了聲,問:“什麼?”
即使知道在這頂帳篷裡,絕不會有人聽見他們說話,宋虔之依然把嘴脣貼在陸觀的耳朵上纔敢說出柳素光轉達的口諭。
“假的。”陸觀一聽,立刻否認。
“我也覺得是假的,白古遊要是被殺了,這仗也不用打了,就算苻明韶勾結阿莫丹絨,他也不想落得兩面夾擊,大楚被黑狄和阿莫丹絨瓜分,有天下,纔有皇帝可做。除非苻明韶是吃了什麼藥,把腦子吃壞了。”宋虔之沒把柳素光傳的口諭當回事,抱着陸觀睡着了。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陸觀瞅着宋虔之確實已經睡死,小心翼翼地擡起他的頭,將手臂抽出,下地出帳篷,到中軍帳外站着。
因爲他不像要進去,帳外的兩尊門神也不便攔他。
陸觀站到東側那位守門的將士旁邊,也跟他一起站着守門。
中軍帳裡陸續出來了幾名將軍,人人都是心事重重,也沒人騰出空來多看陸觀一眼。
跟陸觀站在一起的將軍忍不住了。
“欽差大人,這晚上就該睡大覺,沒事你到這兒來站着跟咱們一起受這份罪吹冷風,我們可擔待不起。”
“就是。”另一人說,“大人還是快些回去歇息。”
“大將軍受傷,我想進去看看。”陸觀說這話時平視前方,既沒有懇求的意思,也沒有說笑的意思。
一人滿頭冷汗,忐忑不安地跟一起站崗的同袍對視一眼,乾笑道:“欽差多慮了,本來那箭是射向大將軍,但被王虎將軍撲上去,擋下來這一箭,大將軍只是在裡頭陪着療傷。”
陸觀閉上眼,不再說話。
又站了快半個時辰,帳中軍醫出來,還有一名士兵出來,往門口張望,朝陸觀道:“欽差大人,大將軍有請。”
陸觀這才睜眼。
人進去了,守門的將軍中一人往帳門縫隙裡看了一眼,眼神示意另一人安心。
牛油蠟燭點了三枝,中軍帳裡燒着火盆,熱得讓人大汗淋漓。
榻上坐着白古遊,他披頭散髮,身上纏着厚厚的繃帶,全身肌肉彷彿鐵塊嵌在薄薄的一層皮膚之下,他的肩背手臂都有常人的三四倍之粗,健腰上一道接近兩尺的刀傷斜着貫穿他的整個腰腹,到胸前戛然而止。
貼身護衛他的王虎將軍在一旁桌上專心致志寫給朝廷的軍報。
陸觀看到中間地上放着一盆水,水裡有布巾,叫他進來的士兵走到盆邊,被陸觀止住。
白古遊正在閉目養神,然而他身軀魁梧,只靜靜坐着就如同是一尊讓人難以動彈的神佛。
陸觀親手擰乾布巾,走過去爲白古遊擦拭古銅色皮膚上的汗水。
白古遊微擡起頭。
陸觀便給他擦了脖子,一隻手提起白古遊身後的長髮,爲他擦淨後頸窩裡的汗泥。
直至第三遍擦完,白古遊才睜開眼。
“有勞陸大人。”
陸觀道:“不敢在白大將軍面前充什麼大人,下官有個問題。”
“請講。”
陸觀仔細聽白古遊的嗓音,他中氣十足,一時半會應該是死不掉了,但耽誤了這麼長時間,白古遊的臉色籠罩着一層青黑,大概是中毒,那軍醫爲他刮骨療傷,生受了這半夜的痛苦。
這時竟還能這麼若無其事地端坐着跟他周旋,饒是陸觀這樣從不把旁人放在眼裡的人,也不僅生出幾分敬佩。
“還有多久才能將黑狄人趕出去?”
白古遊定定看了一會陸觀,答:“本將還不知道。”
“此話怎講?”
“戰場上形勢一日數變,風平峽是一座天險,自古易守難攻,發生在風平峽時間最長的一次戰役,足足打了三年。當時的反王甚至在風平峽的羣山中種起了地,最後是有絕頂高手,扮作奸細混入反王軍中,趁反王熟睡時割下他的頭,這下羣龍無首,才破了風平峽。如今黑狄是有備而來,這一招顯然不會靈驗了。硬攻我軍處於下風,無論是火攻還是水攻,黑狄只要守住一條要道,就能以一支不過百人的精兵埋葬我軍衝殺上去的千軍萬馬。只有等。”白古遊道,“天天小打小鬧地和黑狄人短兵相接,保持我軍戰力,虛實之間,等黑狄軍隊被騷擾到疲乏以後,再發動總攻,只要能搶下雲中古道,就能將黑狄人避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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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糧草充足的打法。”陸觀說。
白古遊感到意外,第一次正眼看陸觀,他點頭道:“是的,只要糧草跟得上,我就能以最小的傷亡退敵。其實耗不了多久,黑狄畢竟是孤軍深入,戰場在我大楚的疆土上,他們每到一處就屠城燒城,糧草比我軍更緊張。”
“但是黑狄控制着白明渡口,他們可以運糧,也可以增兵。”
白古遊欣然笑道:“確實,所以本將給朝廷上書,請派兵從南面將白明渡搶回來。穆定邦休整了這麼久,也該爲朝廷效力了。”
“那將軍還在愁什麼呢?”
白古遊笑容褪去。
“本將何曾憂愁?”
陸觀沉默地看着白古遊。
眼前只是一個年輕人,白古遊兩鬢已生華髮,只是每日戴着頭盔,沒有多少人見過他完全鬆懈下來的樣子。即使現在脫盔卸甲,他依然隨時可以取人性命。
蠟燭在桌上爆開噼裡啪啦的細微聲響。
王虎似乎全然不爲所動,寫完一頁紙,拿過來請白古遊過目。
白古遊看過,示意他封起來送出去。
等到王虎出了中軍帳,在場只剩下陸觀和他,白古遊眉宇間夾着一股疲倦,這疲倦不同於常人籠罩在臉上的愁容,而是深刻成兩道紋路,焊在他兩道濃粗的長眉之間。
“連年打仗,這一戰,黑狄把能搶的都搶了,能燒的都燒了,打完以後是個什麼光景,就不好說了。鎮北軍每年的軍餉都被朝廷壓到最低,將士們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飽飯,眼看又要籌備冬夏兩季的衣服,穿不暖,吃不飽。朝中大臣本將沒有幾個認識的,除了和秦禹寧能說上幾句,原先周太傅在時,倒是給了本將頗多教誨。本將年少時,有仗可打就有一身的熱血,拼灑不盡。周太傅告誡本將不可窮兵黷武,帶本將去田間地頭,看吃不上飯賣兒賣女的窮苦百姓。後來在軍中,幾度軍糧受阻跟不上來,餓死的人本將見得多了。”白古遊籲出一口氣,“沒有一種死法比餓死更兇殘,飢餓之下,人與畜牲都是一般。”
陸觀沒有想到,白古遊竟會說這麼多,他本來確實只想知道白古遊打風平峽要多久,如果白古遊能儘快拿下風平峽,那是最好,他可以暗示白古遊儘快回北關鎮守。如果苻明韶真的勾結阿莫丹絨,那麼北線很快會有戰事。
但陸觀始終存着一線僥倖,希望苻明韶跟李明昌沒有關係,所以話不可說明,甚至不能對宋虔之說。
“人一旦沒吃的,就會變成野獸,弱肉強食,搶別人的,吃別人的,甚至吃人。”白古遊道,“這一年對大楚太難了,百姓日子不好過,這場仗打不下來,我白古遊沒有面目去見先帝。”
“先帝?”
“先帝對本將有知遇之恩,曾經以二百五十兩銀子資本將去兵部周旋謀職,很久以前的事兒了。今日受了點傷,消息不能走漏,請陸大人也守口如瓶。宋賢侄如果問起,你告訴他也無妨,何況你也看到了,本將並無大礙。”白古遊笑了起來,“本將這兒要歇了,還沒問陸大人所爲何來?”
陸觀本想提醒白古遊多加小心,提防暗箭,畢竟那個柳素光現在被帶到了軍營,她的人也都綁過來了。這時對着滿身疲憊的白古遊,陸觀卻說不出來了。
“無事,下官只是想問問風平峽的仗什麼時候能結束。”
“本將現在確實說不定,不過春耕之前,若能退敵,就是最好。”白古遊已經躺下。
陸觀看着他閉上了眼睛,彎腰替白古遊把被子蓋好,陸觀走出中軍帳。
外面兩人還在忠心耿耿地守衛大將軍。
陸觀看了一眼正在黑夜深處,沒有一絲光亮的天空,羣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然淡去。
是啊,春耕,整個大楚都在盼望這一場新的耕耘,熬過去,纔會有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