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個時辰後,苻明懋再度露面,廚房已整治出一桌子熱菜。
宋虔之是真的餓了,一番埋頭苦吃,苻明懋幾次想開口,被宋虔之狼吞虎嚥的架勢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堵了回去。
就着一盤小炒肉,宋虔之一口氣吃下去兩碗米飯,感覺好多了,接過陸觀盛的火腿菇筍湯,小口地啜,從湯碗裡擡起一雙清澈的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朝苻明懋說:“沒吃晚飯,失禮失禮。”
陸觀:在集市吃的面都喂到狗肚子去了嗎?
苻明懋看着宋虔之紅撲撲的臉頰,覺得好笑,問:“好吃嗎?”
“很好吃。”宋虔之活動了一下手臂,把胸口的兩個橙子拿出來,給了陸觀一個。
陸觀一臉窘態。
“你不吃啊?”宋虔之扒光橙子皮,吃了一片,滿足得微微眯起了眼。
苻明懋:“對了,還沒問宋大人怎麼這身打扮?”
宋虔之一臉慘不忍睹地擺手示意別提。
苻明懋識趣地不再問。
已經過了三更,外面下起雨,夜雨聲中,下人進進出出收拾妥當碗筷。
宋虔之握了一下肘彎。
陸觀看向他,問他是不是冷。
宋虔之搖了搖頭,他望向已在對面重新入座的苻明懋,苻明懋正在喝茶,約莫覺得也是時候了,朝宋虔之道:“今夜請宋大人來,實在是有一個難以啓齒的請求。”
“既然殿下覺得難以啓齒,那就不要說了。”
苻明懋端茶的手一僵。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來:“開個玩笑,我和陸大人既然甩開白大將軍的追蹤到此,當然有的是時間和耐性,聽大殿下把話說完。”頓了頓,宋虔之暗示道,“何況還有我姨母的話,大殿下不妨仔細考慮考慮。”
陸觀眉頭深鎖,他忍住了沒有插話。
苻明懋道:“我的請求,直接關係到太后的話是否可信。”
宋虔之動了動眉毛,淡道:“此話怎講?”
苻明懋離開座位,右手與左手交疊,向前一推,朝宋虔之低下頭,一揖到地,誠懇道:“請宋大人做我的太傅,像周太傅輔佐先帝那樣,輔佐於我。”
窗外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的聲音清脆地敲打着。
“殿下說笑了。”宋虔之扶起苻明懋,沒有立刻答應他。
苻明懋緊抿着脣,濃黑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宋虔之,倏然,他的眼神變得凌厲,斜掠過宋虔之身後的陸觀。
宋虔之側頭瞥了一眼身後,並沒有看見陸觀,思忖片刻,宋虔之答道:“這便是殿下的不情之請?”
“是。”苻明懋舒出一口氣,“宋大人年紀雖輕,卻是周太傅的外孫,要是宋大人願意出來振臂一呼,在文人士子當中應當能激起一番非凡的反響,追隨者不會比李派、秦派少,何況,少年志高,李曄元已是要隱退的年紀,朝中的官員也是時候爲自己謀一條出路了。”
宋虔之喝了一口茶,道:“秦禹寧是我外祖親傳的徒弟,比我這個隔代的外孫有號召力。”太傅這樣的高位,在宋虔之這個年紀,他根本沒想過。苻明韶一直襬明將他當做心腹,纔會再三試探,苻明懋上來竟就將朝中的一把手許給他。這在宋虔之聽來有點天方夜譚,宋虔之很清楚,他那點本事,整人還成,治國遠遠不夠。
那太傅的位子就是懸賞,苻明懋真正要求的事情還在後面。
不過宋虔之沒有開口問。
喝茶喝得宋虔之跑了兩趟茅廁,眼見要到四更,宋虔之提着在院子裡被雨水濺溼的袍擺再次鑽進房間來。
苻明懋總算肯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想請宋大人找到吳應中,替我找到李宣,查清二弟之死,在太后面前,還我一個清白。如此,我才能相信太后是真的願意助我,讓我再等五年,也非不可。”
宋虔之懵了。
這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他以爲苻明懋可能會讓他將苻明韶弒君一事告訴白古遊,這樣白古遊也許會動搖。甚至,他還想過苻明懋可能會讓他想辦法拖住白古遊,或是在白古遊的軍營裡搗蛋,總之能讓眼下的局勢更爲有利。
現在去查李宣?
宋虔之嘴角抽搐:“我現在是白古遊的監軍,輕易不能離開軍營。”
“並非我輕視宋大人,白古遊帶兵數十年,自有行軍作戰的一套法門,我那六弟讓大人監軍,不過是走個過場,即便大人離開軍營,只要白大將軍不給朝廷打小報告,沒有誰會留意得到。”
宋虔之還想說什麼,被苻明懋義正辭嚴地打斷了。
“事關皇室正統,如果苻明韶真是弒父殺君的惡徒,人人得而誅之,宋大人身爲周太傅之孫,難道可以坐視這樣的人坐在那個位子上?”
宋虔之張了張嘴。
“在下當不起殿下高看。”
苻明懋道:“宋大人就不想重振周家?”
宋虔之眼眸細細一動,低頭喝茶,良久,宋虔之道:“我姓宋。”
苻明懋溫和地一笑,右手緩緩撫着左手食指,慢條斯理地說:“你父親養的外宅登堂入室,開祠堂將長孫認回了宋家。當年的周家二小姐,何等嬌豔動人,爲愛不顧一切,這門親,還是拒了父皇才結成的。父皇將小小一個工部侍郎,擡成安定侯,這侯位是給周家的,而不是給宋家的。如今你母親病着,你父親就急着認回他的孫兒,退了這一步,步步都要退。將來安定侯的侯位,是落在你這個嫡子頭上,還是落在他的長孫頭上,誰也說不清。”
苻明懋想到什麼,苦笑搖頭:“二弟出意外,朝中多少人以爲,我身爲先帝的長子,繼承皇位名正言順,後來又如何呢?”
“不過是一個姓氏,只要你娘首肯,願與宋家劃清界限,你再查明真相,替我取得你姨母的支持,何愁大事不成。”
苻明懋的話聲極輕,和雨聲交疊在一起,噼噼啪啪打在馬車頂蓋上。
車中宋虔之已經拆了髮辮,披頭散髮地側身睡在陸觀腿上。
一直僵硬背脊直直坐着的陸觀,手指動了動,低下頭來,視線落在宋虔之充滿疲倦的臉上。宋虔之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圈影子,陸觀想用手指撥一撥,終於忍住了。
陸觀呼吸很慢,就這麼一動不動看着宋虔之,過了很久,他面無表情地擡起頭,眼睛盯着馬車門板。
冷雨時不時從沒有插穩的門縫裡衝進來,陸觀敞着外袍,把宋虔之往懷裡抱了抱。宋虔之不太舒服地皺了皺眉,把臉緊埋在陸觀的腹上,抽了抽鼻子,又安心地睡了過去。
馬車在賓朋客棧大門外停下,車伕打開車門,正要說話,見到臉色沉鬱的男人做了個手勢,便依然去外面坐着,漫無目的地環視一圈,閉上眼睛等待。
宋虔之已經醒了好一會,他佯裝揉眼,打了個哈欠。
“醒了?”
“嗯,下車吧。”
房裡周先還在熟睡,宋虔之讓陸觀去在周先的隔壁開了間房,兩個人身上都是溼的,宋虔之先把衣服脫了,冷冰冰的身子鑽進被窩裡。
陸觀打熱水回來,就見到宋虔之縮在被子裡,只露出一雙眼睛盯他,臉上胭脂被雨水洗得花了,整張臉都通紅。
陸觀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擰乾帕子過來給宋虔之擦臉擦脖子,擦完讓他把手伸出來。
給宋虔之收拾乾淨,陸觀換了一盆熱水,讓宋虔之坐起來,宋虔之便把被子披在身上,坐着像個糉子,只伸出來兩隻腳。
陸觀的腳踩在宋虔之腳上,兩人的腳都在熱水中被泡得發紅。
宋虔之兩眼漸漸聚焦起來。
“你覺得苻明懋說的話有幾分可信?”
陸觀沉默着。
宋虔之抽出一隻腳,在陸觀腳背上踩了兩下。
“他在拖延時間。”陸觀斟酌半天,終於開口。
宋虔之眨着眼睛:“什麼意思?”
“李宣是個藉口,如果李宣能夠證明他的清白,當年他就會想辦法讓李宣在太后面前爲自己澄清,現在已經時過境遷。何況,李宣在哪裡根本沒人知道,苻明懋勢力之大,都找不到吳應中一家人搬到何處去了,讓你去查,只是想讓你離開軍營。”
“說下去。”宋虔之邊聽邊在想,他雖然是監軍,在白古遊的軍營裡,都是白古遊自己說了算,何況他也不懂行軍打仗,本着不給白古遊添麻煩的原則,在他的軍隊裡混吃混喝順便催一下糧罷了。支走他,也不應該是苻明懋的目的。
“支走你,就沒人向戶部要糧,光靠溯溪縣及鄰近幾個縣的支援,白古遊撐不了多久。”
“溯溪縣的師爺,根本就是苻明懋的人。”這麼一想,宋虔之突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苻明懋離開北關以後,做了這麼多事,朝廷居然什麼都不知道。”
“當年朝中支持苻明懋的人本來就不少,你別動,腳。”陸觀腳底被宋虔之的小腳趾搔得發癢,耳朵脖子泛起一層紅,他提起一隻腳,把宋虔之的腳穩穩踩在下面,“加上苻明韶登基以後,一直在清洗老臣,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早點尋一條後路。”
苻明韶打生下來就沒想過能做皇帝,終究是少了那一份理所當然的氣度。
在馬車上時,宋虔之恍恍惚惚夢見先帝與弘哥,心底裡有一股怪異感,他一直沒有弄明白,以爲是因爲夢見死人,纔會心中悚然。
現在想來,苻明韶被接回京城以後,雖然坐在那個位子上,他身上卻一直都缺少的東西是什麼。
想到這裡,宋虔之不由自主瞥了一眼陸觀。
“想什麼?”陸觀伸手將兩邊被子往中間一掩,好把宋虔之裹得嚴實些。
宋虔之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我剛纔還在想,苻明懋不會讓我去刺殺白古遊吧,就算他許我做皇帝,我也殺不了白古遊。”
陸觀嘴角現出淡淡笑意:“我也想過,真讓你去殺白古遊,那只有拼死帶你殺出來了。”
“他沒有要扣下我們的意思。”宋虔之道,“我真看不明白苻明懋,他不相信太后的許諾。”
“換成誰都沒法相信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何況,空口無憑,周太后又是個女人。”
“殺子之仇。如果姨母真的認爲是苻明懋動的手腳讓弘哥墜馬身亡,她爲什麼要提五年之約?還是她相信苻明懋有這麼天真?”宋虔之舔了舔嘴脣,“那天我在姨母跟前聽見她說這個,根本無法相信,苻明韶是她親手扶持上去的,這是一。二是,外祖死後,周家一落千丈,先帝不在了,我外祖也不在了,我算什麼?根本沒法讓苻明懋相信姨母有能力兌現這個承諾。”從前宋虔之在麟臺過刀口舔血的日子,是爲了整個宋家,現在只是爲了他娘。
宋虔之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陸觀的臉。
陸觀不禁有些動容,他身體突然前傾,在宋虔之的眉毛上親了親,粗糙的指腹撫平宋虔之眉心的褶皺。
“我沒想過要做太傅,這個擔子我擔不起。”
“苻明懋也沒想過要讓你做太傅。”陸觀道。
宋虔之愣了愣,恍然大悟,苻明懋許下的好處,也未必會兌現啊!
“我們來分析一下。”宋虔之興致勃勃地說。
“等會。”陸觀把宋虔之的腳從水裡撈出來,放在腿上,仔細擦乾他的腳。
“好了,有點癢。”宋虔之話音剛落,腳背突然被陸觀親了一下,嚇得宋虔之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陸觀的名字,他感覺有熱氣從耳朵裡竄出來,連忙往後抽腳,偏偏力氣敵不過陸觀。
陸觀在宋虔之腳背上一舔。
“……”宋虔之整個腰都軟了。
陸觀放開宋虔之,把他的腳放回到榻上,擦乾自己的腳,出去倒水。
宋虔之滿臉通紅地趴在榻上,滾來滾去。
等到陸觀再進來,只能看見被子裡露出來的一隻紅透的耳朵。
陸觀掀開被子,坐到牀上,脫去上衣,伸出一臂抱住宋虔之,低沉的嗓音貼着宋虔之發燙的耳朵說:“來,分析。”
宋虔之:“……”
“你先說,你想不通的地方,我再幫你分析。”
宋虔之陰沉下臉來:“你先把手放好再說。”
陸觀彬彬有禮地把在宋虔之臀上揉來揉去的手安靜地貼在了他的大腿上。
“我放好了。”陸觀道。
宋虔之不客氣地把腳貼在陸觀的小腿上,閉上眼睛,靠在陸觀的脖子裡,聞到他身上輕微的汗味,嘟囔道:“你該洗澡了。”
“明天洗。”陸觀低聲道,“你頭上有桂花味兒,跟小娘們兒似的。”
“別聞了,趕明兒我給你買一瓶桂花頭油,你可以天天用。”宋虔之道,“苻明懋想讓我知道,苻明韶毒殺了先帝,如此一來,太后不會再支持苻明韶,一旦有罪證能夠坐實苻明韶弒君殺父,他自然得下來。但只要一天不能證明弘哥不是苻明懋害死的,我姨母就不會真的支持苻明懋,或者說,苻明懋就沒有辦法相信我姨母是真心想扶持他。”
“嗯,接着說。”陸觀嗓音中透露出慵懶,天已經快亮了,但這一方小小天地,只屬於他們兩人,靠着這間屋子單薄的門窗阻隔,能讓他們擁有片刻相擁的靜謐安寧。
“但爲什麼是這個關頭?我覺得苻明懋等不到五年以後,他不會接受我姨母的提議,憑苻明韶毒殺先帝一條,能將他推下來,但要將苻明懋推上去,他在朝中必有內應。這個內應,他想選擇我,因爲我是周家的後人。”宋虔之頓了頓,“這不合理,即使外祖在朝中還有後生晚輩,真要和皇上對着幹,僅憑我,遠遠不夠讓這些官員放棄已在皇位上坐了快七年的苻明韶,站到苻明懋這一邊。”
“還是我那條思路,讓你去查李宣,如果是想讓你離開白古遊的軍隊,這樣戶部的糧催不下來,風平峽就會久攻不下。那麼朝廷會怎麼辦?”
宋虔之眼前一亮:“苻明懋是從北關逃走的,苻明韶多疑,會懷疑白古遊是否故意拖延不戰。現在鎮北軍擋在風平峽,風平峽以西漸漸恢復平靜,很可能朝中會陣前易帥,將白古遊重新派回北關。”
“要是阿莫丹絨這時候發兵呢?”
“那一定會把白古遊調回去。”宋虔之呼吸一窒,“北線和風平峽兩面夾擊……”他頭皮倏然一麻。要是他真的去查李宣了,搞不好滿盤皆輸。突然,宋虔之一轉念,“坎達英年紀大了,阿莫丹絨王室動盪,他未必會派兵南下。”
陸觀沒有說話。
一念之間,宋虔之又道:“你不希望我查李宣?”
“我是不希望你做無用功。李宣這個人毫無線索,要在茫茫人海中找這麼一個人,難於登天。”
“難可以想辦法嘛,我給秦叔寫封信,讓他去查吳應中的下落。”宋虔之有點困了,邊打瞌睡邊說,絲毫沒有察覺陸觀身體僵硬起來。
“吳應中已經辭官很久……”
“先查查看,我順便再寫一封信催楊文,給秦叔捎去,讓他轉交。還要給我娘寫一封報平安。再睡會,帶周先回營,讓軍醫給他診治,柳素光已經去取霸下劍了,苻明懋居然一點兒也不着急,咱們也得去一趟,不能讓先帝的劍落在柳素光手上,要是柳素光將霸下劍送去阿莫丹絨,就算坎達英年紀大了,也絕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能用先帝這把劍做的文章就多了。”越說宋虔之越覺得頭大如鬥,他感到陸觀的手指關節抵着自己的太陽穴在揉,不禁舒服得哼哼。
等到宋虔之睡着了。
陸觀掀開被子打算下牀,被宋虔之一把抱住了腰,嚇得他差點心跳出喉嚨來。
低頭細細地看了會,宋虔之根本沒醒,陸觀這才放下心來,極輕地拉開宋虔之的手臂,讓他躺好。陸觀悄無聲息地出了房間。
被窩裡,宋虔之睜開眼,他懷中空落,茫然地看了一眼房門,天光已經快亮,青濛濛的晨曦從窗紙上透進來。
宋虔之往被子裡縮了縮,重新閉上眼睛,聽見窗戶外邊的鳥叫,比任何時候都要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