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了,麟臺書庫裡禁止明火,照明用的是細紗縫製的燈囊,裡面裝的是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你看這兒。”宋虔之突然叫道,“李宣,找到了……”宋虔之將燈囊湊近書頁,屈起一條腿用膝蓋頂住又厚又大的一本書冊,“跟苻明懋說的一樣,是先帝親自安排給弘哥的人。起初只是做太子的伴當,後來跟弘哥一起上書房唸書,算是個伴讀。應該有關於他出身的記載,等等我找找……”
“不用找了。”陸觀拽住宋虔之的胳膊,冷不防用力過猛,將他整個人抓到了懷裡。宋虔之眨了眨眼,連忙站直,拍了拍衣袍,含糊道:“怎麼不找?”
“檔案不在這裡,太子的伴讀歸內宮管理,官員的檔案能在麟臺查,他不是官員,歸內宮管。”
“那就是在東御史寺了?”宋虔之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兩人從書庫出來,才發覺外面天已黑了。也沒留人做飯,整個秘書省空空蕩蕩,小吏估計以爲沒人,將火盆也都滅了。
路過關過汪藻國的房間,宋虔之多看了一眼,想起來問陸觀昨日被關在哪兒。
“冷宮吧,隨便找了間屋子,你上當了。”
宋虔之不以爲然地撇撇嘴:“反正李相本意也是要讓劉贇回來。”
陸觀突然眉頭一皺,拔腳往回走。
宋虔之叫他不住,只好跟在後面。
陸觀一頭扎進書庫裡,手撫過書脊,最後停在其中一本纔剛看過的書上,將其抽出。
“你發現什麼了?”
書頁嘩嘩翻過,陸觀的手指按住其中一頁,手指從右往左自上往下滑過,最後停在其中一句話上。
“榮宗雙鴻二十七年六月十四,吏部侍郎李曄元劾少司馬劉贇御街縱馬,其子霸佔民婦,犯人命三條,交由刑部審查,少司馬劉贇以官逼壓,迫使刑部改判。榮宗大怒,命麒麟衛隊長詳查劉贇在任期間所犯諸罪。七月初十,上口諭親判,革劉贇少司馬一職,禁止出入內宮,就地看押待審。”陸觀一字一字念道,“當時李曄元任吏部侍郎,是他上書彈劾劉贇,你今日見他,他有何不妥?”
“最不妥的是,李相沒有任何不妥。”宋虔之總算理清在李曄元面前他究竟覺得哪裡不對勁了,“劉贇的女兒做皇后,皇上是要用他掌管兵馬的,將來他的權力會直逼李相,何況兩人舊日有仇,一旦劉贇掌權,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李相。”
宋虔之嘆了口氣,無奈道:“我以爲此次黑狄來犯,李相力挽狂瀾,晝夜不寢不食操勞國事,皇上會改了主意。”
“他不會。”陸觀瞭解苻明韶,他合上書頁,把書放回書架上,“是我看走眼。”
這一句不知所謂的低語沒有傳入宋虔之的耳朵裡,他還在想李曄元,猶豫道“李相真的要告老?”
“你對李相這個人怎麼看?”陸觀問。
宋虔之道:“滿朝大臣之中,只有李相有上佐天子,下育萬物,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知人善任之能。即便外祖在世,在李相與秦叔之間,他也會推舉李曄元坐在宰相的位子上。”
“他有能力,在先帝時這一點已經很明顯,到皇上登基的前幾年,李曄元也幫忙出謀劃策,讓皇帝能在龍椅上坐得更久更穩。其實李曄元纔是最瞭解苻明韶的人,所以他今年打算告老還鄉,怕也是真心的。”陸觀沉聲道,“但苻明韶絕不會讓他安安穩穩地退下去,他要讓李曄元——”最後那個字陸觀沒有發出聲音,嘴型卻讓宋虔之看得清清楚楚。
宋虔之抿住脣,點頭。
“現在看來,陛下是這個意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曄元絕對不會坐以待斃,他一定留有後手。”陸觀想到一件事,但不能在這說,便催宋虔之離開。
接近入亥,陸觀帶着宋虔之一路吃回來,走到小巷中,不遠處便是掛着燈籠的小院子。
陸觀牽着宋虔之的手,側頭低聲和他說什麼,說得宋虔之耳朵發紅,跟着側臉與脖子也泛着一層微紅,走到門上宋虔之一把推開陸觀,提腳就踹。
陸觀向來冰封的臉融解不少,袖手站在門下。
來開門的是拜月。
宋虔之一路往裡走一路打發丫鬟小廝都去睡覺。主人不在,小院中人雖不多,卻也沒誰去睡下,等到宋虔之回來了,下人們這才各自散去。
在西市劉老漢攤子上吃的那一晚羊雜麪跟要從嗓子眼裡翻出來似的,宋虔之從茶壺裡倒了點冷茶出來,喝了一口,更想吐了,滿臉難以言喻的神色。
陸觀關門進來,一看宋虔之慾言又止,過來解了袍子。
宋虔之:“……”他連連擺手,表示我不是想跟你睡覺。宋虔之不敢張嘴說話,感覺一張嘴就會吐一地。
陸觀看他臉色一忽兒白一忽兒青,笑了起來。
“吃太多了?叫你少吃點,居然吃了三碗。”按說宋虔之在安定侯府吃慣了山珍海味,外面街上的小東西他應該毫無興趣,不知道爲什麼,只要是帶他上街吃,一定會吃撐。陸觀無奈地把他抱起來,扶着宋虔之走到院子裡散步,溜了三圈以後,宋虔之臉色好了不少。
陸觀拿茶壺去廚房找熱水,重新泡了茶來。
宋虔之喝了一杯,爽爽快快打出一個嗝兒,臉色微紅:“好多了,不喝了。”
“睡覺?”
宋虔之喝多了茶睡不着,讓陸觀先去睡。
陸觀說不困,洗乾淨到榻上躺着,招招手,讓宋虔之過來躺在他的肩前。
“你今天在書庫裡要說什麼?”宋虔之的視線被陸觀脖子旁的一顆痣吸引了注意,他手指貼着那顆痣摩挲片刻,想着屈起五指,想把陸觀的痣摳下來,“什麼時候長的,之前沒注意到……”
“一直有,別摳了。”
“疼嗎?”
“不疼,癢。不困?”
那語氣讓宋虔之警覺到危險,連忙撒手,往後躺到陸觀的臂彎裡,小心道:“今天不做了。”
“哦。”陸觀漠然應道,手屈過來,正好手指碰到宋虔之的胸,宋虔之身上僅有一件薄薄單衣,他便隔着單衣若有若無地撩撥着。
宋虔之翻了個身,不讓陸觀調戲,鼻息之間俱是陸觀皮膚上散發出的清新氣息,才用冷水洗過的皮膚摸上去微微發涼,肌肉裡卻透出熱度。
“你在想什麼?”宋虔之閉上眼,毫無睡意,但這也是很累的一天,突然,他睜開眼,再次回到那個問題上,問陸觀在書庫裡想說什麼。
陸觀親着他的耳朵:“你親我個。”
宋虔之:“……”他實在很想知道在書庫裡陸觀想到了什麼,又不想這麼屈服。
陸觀閉起眼,呼吸急促起來,反覆舔着宋虔之的耳朵,彷彿這是一塊怎麼舔也不夠的糖。
宋虔之叫苦不迭地甩了甩頭,愈發賣力地攻破陸觀的防線。
良久,陸觀籲出一口氣。
宋虔之靠上陸觀汗溼的胸膛,不是很舒服,索性把被子掀開透氣。
“書庫,書庫……”宋虔之像和尚敲的木魚一樣不住嘀咕。
“你現在覺得,柳素光爲什麼要拓印先帝的劍?”
宋虔之眉頭一皺:“造一把假的出來,帶去阿莫丹絨。”
“給坎達英?這把劍使喚不動阿莫丹絨的人。”
“大概李明昌另有所圖?”宋虔之知道這說不通,但因爲一直沒想到柳素光到底弄一把假劍做什麼,在苻明韶和李明昌裡選一個需要這把劍的人,他只能想到李明昌。
“我換一個問題,柳素光拿到了真的劍,拓了把假的出來,她大可以直接拿走先帝的劍,爲什麼要去做假的?”陸觀道,“有充足的時間,假設,柳素光爲了拖延我們發現這把劍是假劍的時間,實際上我們比她晚了一個晚上出發,在諸多山洞中找到麒麟冢,再找到藏劍的地方,拓印,一整晚也未必夠。”
“她早就到過麒麟冢。”宋虔之想到了,“或者,有高人爲她指點。”這個點宋虔之曾想到過,只是當時沒有徹底想通,而且,有意無意,宋虔之一直在避免跟陸觀分析苻明韶的所爲,現在陸觀這麼說,聽語氣顯然也已經起了疑心,加上最近發生的種種,苻明韶早已不是陸觀心裡那個心地單純憂國憂民的小殿下,宋虔之決定多相信陸觀一點,一番猶豫後,他還是說,“周先說過,皇室成員都知道麒麟冢的所在。”
“也就是說苻明韶和苻明懋,都知道這把劍在哪。之前我們猜測過,苻明懋是那個需要這把劍的人,這樣只要他攻入京城,就可以利用象徵先帝的霸下劍爲自己爭取百官支持。”
宋虔之認同地點點頭:“苻明懋確實比苻明韶更需要這把劍。”
“但他沒有派手下去找,這點從閆立成的供詞就知道了。而且他找到你,想讓你爲他找出李宣,並告訴你苻明韶讓人毒殺先帝,榮宗並非是自然死去,而是在苻明韶被立爲太子後,爲免夜長夢多,苻明韶找來當時的醫正陸渾,毒死了榮宗,繼而登基。”
那時苻明韶還沒有一手遮天的權勢,即便是現在,苻明韶也不能算是完全掌握了這個國家的權力。當時的後宮在周皇后的把持下,整個宮廷都有她的眼線,陸渾是醫正,如無意外,那時他也是負責爲皇后請平安脈的太醫。但是陸渾已經死無對證,否則一問便知。
“陸渾的兒子,陸景淳會知道這些舊事嗎?”宋虔之問。
“有可能,但不一定。”
宋虔之道:“殺害陸渾的兇手,當時也可以把陸景淳一起殺了,但是隻挖了他的眼睛。”宋虔之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陸觀聽見宋虔之突兀的沉默,知道他大概想到了什麼關鍵之處,便沒吭聲。
“我知道了。”宋虔之突然說道,“殺陸渾未必是爲了滅口,當時陸渾在容州救治災民,殺他,挖了他兒子的眼睛,還留下木牌,只是爲了震懾朝廷派去的欽差,還有便是,在容州散佈恐怖氣氛。你記得木牌上寫的內容,一是說陸渾逆天而行,二是說陸景淳有眼無珠。去年開始,民間災難頻發,自大楚立國以來,從未發生過這樣大規模的災害,但古書有載,大災害往往是因君王治國不善、得位不正而降下的天罰。”
陸觀道:“認真算起來,只有去歲的地震、蝗災是天災,當時謠言大盛,說好幾個州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災,實際上根本沒有,這也是苻明懋的佈置。樓江月在宮中被害,琵琶園的領舞林疏桐被人殺死,都是人爲,想把這條線引到李曄元身上。沒等燒到李曄元,黑狄打了進來,黑狼寨其實不重要,從容州打劫的錢糧,供應給黑狄第一批從白明渡口登陸進來的軍隊,在我們查到閆立成身上的時候,他已經成了棄子。”
“天災不是隨時都有,苻明懋等了這麼多年,纔有這個機會,他不會輕易退兵。”宋虔之咀嚼着這兩個字,一場天災背後,搭上的人命何止成千上萬,“難怪風平峽僵持不下這麼久,黑狄還是不肯退兵。”
“一是天災難測,下一次機會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二是,天象地異在民間看來,與君王的爲政直接相關。”
“這也是爲什麼去年歲末開始,謠言能流傳得那麼快。”宋虔之嗓子發緊,思路清晰起來,“殺陸渾不是爲了滅口,否則會連他兒子一併殺掉,陸渾這條線還能查,李宣歸內宮管,明日我就去找御史中丞調他的檔。”
陸觀似乎要說什麼,又沒說。
宋虔之想得出神,喃喃道:“柳素光……”宋虔之一直看不透柳素光,他可能對女人太不擅長了。
陸觀輕輕撫平宋虔之緊皺的眉頭,眼中現出一抹堅定,他低聲道:“柳素光是苻明韶的人,這點可以肯定了。”
宋虔之“啊”了一聲,擡起頭,臉上表情呆呆的。
“李宣也可以查。”陸觀再次丟下一個重磅□□。
宋虔之愣愣地看着他,陸觀看上去很是不同,這段時間伴隨陸觀的遲疑和神秘,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陸觀眉峰舒展,輕吻了一下宋虔之的額頭,拇指揉着宋虔之的頭髮,眼神閃爍起來,緊張得臉上冒汗,他躲避了一瞬,心中那頭猛獸迫使他轉過頭來與宋虔之對視。
宋虔之滿臉不解,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他只知道,在陸觀被關在宮裡的一日之間,他做了某個決定。
“逐星,過去我對你有所隱瞞,我想請你,從今日起,毫無保留地相信我。”陸觀抓住宋虔之的手。
宋虔之感覺到陸觀滿手都是熱汗。
“我、我一直挺相信你的。”宋虔之道,“真的,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沒告訴我,但我覺得,每個人都有秘密,你不告訴我,有你的考慮,當然我還是希望你能告訴我,但是你不告訴我也沒什麼……我也有不少事情沒告訴你。”宋虔之話越說越小聲。
陸觀:“啊?”
“啊,沒有沒有。”宋虔之忙道。
“你什麼事沒告訴我?”陸觀皺起眉頭。
宋虔之結巴道:“……前天晚上我和周先在章靜居過的夜。”
“……你和周先一起逛青樓?”陸觀怒道。
“沒找到地方住啊……”宋虔之委屈。
“我們倆還沒有好好去青樓開過房呢?!”
“……”
陸觀手指摸索到宋虔之的食指,輕輕摩挲,低聲道:“你要相信我,這個局我們一定有辦法脫身。所以,現在不要問我所有的計劃和想法,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
什麼局?
對上陸觀迸發光芒的眼睛,宋虔之認真看了他一會,雖然還是很想知道到底在書庫裡陸觀要說李曄元什麼,色迷心竅的,宋虔之還是點了頭。
“我一直都相信你。”當有了你,我纔不是孤身一人。宋虔之扣緊陸觀的手,打了個哈欠,這個哈欠忍太久,打出來時,宋虔之的眼角都紅了,浸出淚光。
“想睡了?睡吧。”陸觀溫柔地吻宋虔之的眼瞼,那睫毛顫了顫,雙眼如同受驚的小獸閉了起來。
陸觀帶着笑意的聲音春風般拂過耳朵,說:“什麼時候我們再去章靜居。”宋虔之含糊地嗯了一聲,他手還酸着,縮在陸觀懷裡入睡,嘴角不自主帶笑,這傢伙還想找場子不成。宋虔之暗暗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卻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沒一會意識便模糊起來。
接近天亮時,陸觀才閉上眼。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這一口氣沉重而綿長,陸觀想將隱藏心中多年的愧疚和膽怯抒發出來,情緒卻像是不曾散去的鬼魂,緊緊依附在他的骨頭上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