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正統(叄)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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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正統(叄)

84.正統(叄)

白天在船上睡多了,宋虔之毫無睡意,他睜開一隻眼朝旁瞥,那邊的一羣人擠在一起,隱藏在背光牆下黑乎乎的陰影之中。

宋虔之故意向旁邊人身上一倒,看上去巋然不動的那人卻迅速閃避開去,被他擠到的人也不發一言,仍自顧自閉着眼睛睡覺。

陸觀拉過宋虔之,讓他靠在自己肩上。

“練家子。”宋虔之用很低的聲音說。

“嗯,你看他的衣服。”陸觀轉過頭,對着宋虔之的耳蝸中輕聲地說。

靠在一起睡覺的幾人衣衫襤褸,蹭了不少泥灰,光線太暗,看不清楚,但宋虔之從袍擺上的游魚暗銀紋覺出蹊蹺,這是五品武官的穿戴。宋虔之回頭,與陸觀對上了眼,拉着陸觀那隻手不動聲色地在陸觀的手掌中畫了一條魚。

陸觀點了點頭。

“喂。”宋虔之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旁邊的男人。

那男人紋絲不動,儼然已經熟睡。方纔男人靈敏的躲避顯示他絕沒有睡着,大概只是不想理會宋虔之。

宋虔之手在地上摸來摸去。

陸觀一條手臂將他抱着,在他耳邊低聲道:“先睡。”

“等等。”宋虔之忙道,才一動,自己捆上的手的繩索就毫不客氣地鬆散了開去,一點也不買賬。

“待會你幫我捆一下。”宋虔之話朝陸觀說,眼睛卻在裝睡的男人身上打轉。

“哦?捆一下?”陸觀道,“等到了宋州,能不能也讓我捆一下?”

“……”宋虔之知道陸觀在說笑,緩解緊張,還是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腦子裡卻不由自主浮現出陸觀對他爲所欲爲的場景,登時熱汗從衣領裡騰騰昇起,連帶着呼吸都發燙,他儘量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手指在地上摸到稻草,對着旁邊男人的鼻孔戳去,拿捏着力道,既不能太重讓男人覺得痛,又不能太輕以免對方憋得住。

無奈之下,那男人總算睜開了眼,揉着鼻子狠狠打出兩個噴嚏,他兩隻手按着鼻子,打完噴嚏,就手在袍子上一擦。

宋虔之:知道這袍子爲何如此髒了。

“兄臺是哪裡的武官?怎麼會在這兒?”宋虔之目不斜視地低聲道。

“被俘。”男人冷聲道,對宋虔之的來歷絲毫不感興趣,想要閉上眼睛,方纔被稻草扎進鼻孔裡的酸爽滋味令他剛向後靠了靠,又警覺地坐直身。

“你還沒說是哪兒的人呢。”宋虔之提醒道。

男人面部扭曲了一下,極不情願地低聲道:“你管我是哪兒的人?閉嘴,大爺要睡覺。”

“那你睡吧。”

青年答應得爽快,男人反而不敢睡了,開玩笑,等睡着了再被稻草搔弄鼻子捅醒豈非更難受了。

“循州。”

“循州州府?還是附近駐軍?”

男人掀起眼皮,擠在一起、層疊的眼皮下,老辣的一道光瞪着宋虔之,鼻腔中哼出一聲:“你小子是朝廷的人?”

“我姓宋,單名一個星字。大哥不嫌棄,稱我一聲宋小弟。”

男人冷哼道:“你還不夠格同我稱兄道弟。可惜了。”他看着宋虔之連連搖頭。

“可惜什麼?”

“我可惜你年紀輕輕,就要命喪黃泉。”男人冷道,“怕是寒門子弟十年苦讀好不容易做成官,就被外放來這窮山惡水之地。這些獠人是要拿你們向朝廷索要錢財,可惜他們打錯了算盤,如今我大楚風雨飄搖,朝不保夕,去歲多災,連鎮北軍的糧餉都敢欠着,哪兒還有餘錢給他們。”

“哦,大哥知道鎮北軍的消息?”宋虔之作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我不僅知道鎮北軍的消息,我還知道聖上派人去接劉贇,此子鉅奸,命舊部冒充黑狄人,滋擾東南臨海的永州,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什麼?”宋虔之險些跳起來,“你怎麼知道的?”

男人沉默下去。

宋虔之焦灼萬分地看陸觀,拽了拽他的袍袖,陸觀握住他的手指,眼神示意他稍安。

宋虔之心念電轉。劉贇爲什麼這麼做?只要派人去查,立刻就能查明是他的舊部冒充黑狄人,苻明韶已經召劉贇進京,還要讓他的女兒當皇后,難道這不是劉贇本人的意思,而是他的舊部擅作主張?

“假劍。”聽見陸觀低喃的聲音,宋虔之倏然開竅,他睜大了眼,看到陸觀的神色從鎮靜到難以置信,陸觀眉頭深鎖起來。

這一瞬間,兩人都想到了一塊兒去。

當初宋虔之和陸觀一直在猜柳素光爲什麼要弄一把假劍出來,甚至懷疑柳素光不是奉苻明韶的命令,而是陽奉陰違爲李明昌效力。確證柳素光利用秘術讓周先在夢裡說出了霸下劍所藏之處後,她直取麒麟冢,必然是有皇室中人的指點,加上陸觀因爲直言不諱逼得苻明韶一怒之下讓人將他拿下。

陸觀犯上是個意外,宋虔之拿說服宰相上書啓用劉贇與苻明韶暗中達成的交易本不會有。

宋虔之呼吸急促地坐着,眼珠定不住地來回轉動,眉頭時蹙時動,連牙也不知不覺咬緊,腮幫一陣發酸,他纔鬆下勁來。

宋虔之想到去求見李曄元時,李曄元當場表示馬上去辦,甚至通情達理,像是早已想到苻明韶會用劉贇。劉贇回朝,他的女兒又被冊封爲皇后,那時劉贇的權勢將在一夕之間,越過白古遊,那時連大權在握的李曄元也只有避讓三分。

難道李曄元真的已經無心朝政,只想歸隱?可是李曄元難道想不到,苻明韶要的不是他讓出宰相之位,而是要他的命……

劉贇還在押解進京的途中,沒有正式的詔令授予他官職,他應當無法調動舊部。

這讓宋虔之自然而然聯繫到搶先一步拿到霸下劍的柳素光。這把劍曾是榮宗的指揮劍,要是再有劉贇的手書,與劉贇曾有出生入死交情的將領,就可以聽令行事,真要是出了事,將事情往這把劍上一推。

到這裡,宋虔之完完全全想通了。

霸下劍應當在他的手裡,手書可以推說僞造,再將假劍銷燬,就是他宋虔之渾身是嘴,也不可能說得清楚了。

並非苻明韶的計策天衣無縫,而是陰差陽錯之間,反把自己圈了進去。對苻明韶而言,他宋虔之根本不算什麼,苻明韶要掙脫太后的掌握,李相的把持,真正大權獨攬,需要的是軍隊。

白古遊忠於大楚,生性耿介,絕無可能成爲苻明韶的私器。而今朝堂,非李即秦,苻明韶只有爲罪臣平反,像劉贇等人,舊部仍在,一旦重新得勢,舊屬必將趨之若鶩。比起科舉選人,養作門生,扶持起來,培養忠心,此舉省時省力。

宋虔之臉色漸漸蒼白,嘴脣緊緊抿着。

“這麼點膽子,不在家吃奶,出來做什麼官?”男人嗤道,“喂,傻了?”他見宋虔之木呆呆坐着,心說這小子不禁嚇,便拿手柺子連連戳他兩下。

此時急也無用,宋虔之定下神來,不滿道:“大哥既不想多說,我也不惹你嫌了。”作勢起身。

男人連忙一把拽住他,力道之大,宋虔之不得已跌坐回去。

“你在朝中官居何位?朝廷派你來這裡做什麼?那兩個傢伙,是你的人?”

原來這人一直在暗中觀察,而不是像他表現出來那樣在打瞌睡。

宋虔之想了想,答:“秦大人是我的上級,派我來查龍河上游爆發的叛亂,究竟是怎麼回事。原任循州知州趙瑜叛亂,趙瑜跟秦大人曾有點交情。”邊說宋虔之邊留意麪前人的反應,見他表情憤怒,心知有門,不鹹不淡地續道,“我看這個趙瑜,是想偏安一隅,在此地當土皇帝,搞不好就是他勾結獠人作亂,想趁火打劫……”

電光火石之間,宋虔之脖子險些被突然撲過來的男人給掐住。陸觀動作更快,將那男人按在牆上,照着他的臉就是一拳,男人悶哼了一聲,不敢大聲痛叫。

羊圈外腳步走動。

所有人就地向後靠着休息,閉上雙眼。

待得動靜消去,宋虔之睜開眼,看見那男人鼻子流出血來,心道陸觀下手真狠,從衣袍上撕下布條來,示意男人止血。

那人不怒反笑,自顧自用髒得能搓出泥來的袖子擦了擦鼻血。

“有兩下子,看來能跑得掉。”他聲音越來越小,湊了過來,身上酸臭襲來,宋虔之眉頭都沒皺一下,陸觀拽了他一把,宋虔之暗暗對陸觀搖頭,不閃不避,待得那人靠近,果然聽見他小聲快速地說,“趙瑜大人並非叛亂,是被賊人所擄,不知道關在何處。我是循州軍曹許瑞雲,來。”許瑞雲側身,將胸襟向前讓出,眼神示意宋虔之摸他的懷中。

“內襯有一塊布,沒有縫死,摸到沒?”許瑞雲突然道,“別亂摸。”

宋虔之臉色微紅,在許瑞雲的懷裡掏出來一塊布的一角。

“扯下來。”許瑞雲道,“小心一點,小聲一點。”

宋虔之手發力,動作不敢太利落,以免聲音太大被人聽見,撕下來後,光線太暗,他看不清上面是什麼,只隱約能看出上面有字,摸上去粗糙板硬,凹凸不平頗有棱角,不像墨汁寫成。

“我在追蹤營救趙大人的過程中,搜查到獠人一處落腳點,找到的這個。當時那個落腳點已經沒人在了,這是趙大人用血寫成的陳情書,我會想辦法,讓你們逃出去,你把這個帶回兵部,交給秦大人,爲趙大人洗刷冤屈。”

黑暗裡許瑞雲雙眸閃亮地看着宋虔之。

“你確定趙瑜還活着?”宋虔之艱難地問。

許瑞雲久久沒有作聲。

看來趙瑜也是凶多吉少,恐怕正是在危難之際寫下的這封血書。獠人爲什麼不像對柳知行那樣,扣下趙瑜,以圖索要贖金。趙瑜又是爲什麼被朝廷認爲是反叛?

“官場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趙瑜是個好官,不能讓他背這樣的污名,無論他是活着還是死了,都應當乾乾淨淨的。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話,等你們離開這裡,到循州州城一問,就什麼都知道了。”

“大家都是泥菩薩,怎麼脫險?”宋虔之試探道。

“這附近,有一處溶洞,只要乘船就能順水穿過這片鬼怪出沒的叢林,進入宋州。”

“你們怎麼不逃?”

許瑞雲深深喘息:“那溶洞只能容三四人的小船通行。”

宋虔之暗道玩完。這條路也行不通了,如果只想他們三個逃走,無論怎樣都能找到機會。

“這些人是要向朝廷要錢,你們是官身,暫時就是安全的。”許瑞雲道,“你好好想想,想好以後我們就動手準備。”

“那邊那個人。”宋虔之朝柳知行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知道是誰嗎?”

許瑞雲不感興趣地往後一靠:“我管他是誰,反正是肥羊。”

“他也是個官。”

許瑞雲睜開了眼睛。

“他是新任循州知州,要爲原任知州平反,沒有比他更好的人選。”宋虔之堅決道,“這裡這麼多人,難道只救我們三個?”

許瑞雲若有所思地看了一圈,掉頭看自己殘缺不全的零星那二十多個兄弟。

“你說怎麼辦?”

“託新知州的福,匪首一定會親自見他。就是不知道,這寨子裡一共有多少人,有多少弓|弩手。”

許瑞雲被關了已有半月之久,每日裡都在暗中觀察,基本摸清了這裡的情況。這寨中住着不過一二百人,弩手只有十二名,皆在寨中東北角的一座圓柱錐頂的房子裡。

陸觀把宋虔之拉到身邊緊緊挨着自己,他和宋虔之動作不大地換了個位置。

宋虔之剛從陸觀旁邊冒了個頭,被陸觀按在腿上。

“該睡了。”陸觀沉聲道。

宋虔之掙了一下想起來,反被陸觀捂住眼睛,緊繃的神經一瞬間鬆弛下來,陸觀的掌心溫暖乾燥,這一下倒真覺得困了。宋虔之耳朵裡隱約聽見陸觀與許瑞雲低聲交談,慢慢放下心來,任由山間蟲鳴撲了過來。

第一絲光照在臉上,宋虔之幾乎立刻醒了過來,他在陸觀腿上一動,陸觀也醒來了。

羊圈外漸漸有人說話、走動,沒過多久,有婦人抱着比她的身子還大的簸籮走來。十數名獠人手持兵器,盯着這些俘虜一個個低着頭,串在一起,雙手不得自由,只能勉強合掌抓住餈粑。

看守用土話交流,俘虜們都聽不懂。

照宋虔之的想法,匪首今天會見柳知行。結果從日出等到日落,沒有人被帶出去。傍晚時一陣暴雨突如其來,整個羊圈被雨衝得泥濘不堪。

陸觀把宋虔之擁在懷裡,雨水從他的臉滑到宋虔之臉上已經溫熱。

周先鬱悶地坐在旁邊,不斷把袍襟撈起來擰乾。

人們紛紛擠到牆邊,徒勞地躲雨,這羊圈沒有屋頂遮掩,即使坐在牆下,一樣會淋雨,不過風小一些。好在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到盞茶功夫又已亮晴,陽光傾灑在人身上,烤得每個人暖烘烘的,天黑之前,衆人已經連人帶衣服全烘乾了。

一天裡只有一頓餈粑,而且每人只有一個,大概是爲了防止俘虜吃飽了會逃跑。

宋虔之不僅擔心等行動的那天會不會大家身上都沒力氣逃跑了。

“哥哥們身上有的是力氣。”許瑞雲白天還和宋虔之待在一起,看清楚了宋虔之面相貴氣,樣貌好,又細皮嫩肉,心中有了數。這怕不是什麼寒門子弟,態度也大爲轉變。

“許大哥,此舉一定要一次成功,否則只有一起死在山裡了。”這時天已經又黑了,山裡的獠人今日倒沒出去作妖,外面吵吵嚷嚷,獠人在吹奏不知名的樂器,寨子裡的女人盛裝打扮,圍着篝火在跳舞,一直跳到近半夜。

宋虔之腦袋紮在陸觀胸前,睡得迷迷糊糊之際,聽見女人的哭叫聲,那是他能聽懂的語言在叫“救命。”

夜風嗚嗚,羊圈中的男人們個個垂着頭,柳知行手指扎進肉裡,他手掌出血,自己卻渾然不覺,只是茫然地把面前的泥地盯着,眼睛瞪大,彷彿要把地面瞪出個洞來。

這天晚上宋虔之先叫來魯寧,大略跟他說好分工,只要柳知行被帶走,餘下的人先按兵不動,等到外面看守被放倒之後,大家再出去。

“大人放心,小的最拿手便是逃命。”魯寧咧嘴一笑,“是小的命不該絕。”他一笑,露出兩顆大金牙。

敢在宋州已亂的情形下來南部鋌而走險,這幫商人和船工絕不會是膽小之輩。

翌日快到晌午時,靠在羊圈裡昏昏欲睡的柳知行被人粗魯地提着後領子,割斷他手腳的繩索要帶出去。

那夜讓人欺負了去的年輕人渾身哆嗦地看着柳知行。

柳知行被拽出去的瞬間,彷彿下了某種決定,他通紅的雙眼毅然決然地離開那年輕人,跌跌撞撞的背影竟有幾分大義凜然。

其間柳知行再也沒看其餘任何人一眼,他略略佝着背,如同一隻母雞在保護小雞一般,藏住懷裡的那把刀。

柳知行被帶走後,看守從牆頭往裡看了看,見沒有引起太大騷動,繼續靠在牆上和同伴嘰裡咕嚕用土話聊天。

靠在牆上假寐的周先睜開眼,與許瑞雲對上眼神,周先割斷許瑞雲和他兩名手下手腳的繩子,先行一步翻出牆去。

過了一會,許瑞雲神色鬆下來,朝手下做了個手勢,三人先後翻出去。

陸觀拔出匕首割斷宋虔之手腳上的繩索,宋虔之正要起來,被陸觀按得坐下。

宋虔之:???

“別動,待着。”

宋虔之想說話,陸觀卻吻了上來,雖只是以脣碰了碰宋虔之的額頭,宋虔之整張俊臉通紅,垂下頭,不敢看其餘人的臉色,擡起一條手臂遮住發紅的臉,等他放下手來,陸觀面前已經只有幾個人還沒有脫縛。

突然,羊圈外響起說話的聲音。

陸觀的身形頓住。

宋虔之後背發麻,他聽得分明,是獠人在說話,人還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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