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宋州城在一個時辰內陷落,放眼望去俱是熊熊燃燒的大火,州府衙門空無一人,知州捲了細軟,衙門口子人去樓空。
巧了有個錢穀師爺還沒來得及溜,被浩浩蕩蕩衝進衙門的宋州百姓堵個正着。
“進去!”一名壯漢一腳把師爺踹進門。
師爺連滾帶爬從地上爬起來,面前是一張張被逼急的面孔,明晃晃的一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師爺一面向後退一面嗷嗷直叫爲自己撇清:“潘大人是親自搬救兵去了,別推別推。我沒要跑……我都七天沒回家了,能不能通融一下……”
“怕是不能。”周先左手一把從敵人手裡搶過來的短劍,右手長刀一抖,猩紅血色自冰冷刀鋒滴落,他嘴角掛笑,笑容喋血,眼底也泛出微紅,“你說潘大人搬救兵去了,他何時離開,帶了多少人?預備向何人搬救兵?宋州原有的兩千駐軍現在何處?軍曹何在?還有……”周先手中兵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出,挑開師爺懷中緊緊抱着的包袱,頓時金黃銀白地晃得人眼睛刺痛。
百姓面面相覷,有想去撿的,但左右無人行動,那一兩個心中躁動的少不得只有按捺下貪念。
“駐軍……駐……駐軍……”豆大的汗珠從師爺蠟黃的皮膚上滲出,眼珠左右亂瞄,“駐軍……”森冷刀鋒逼進肉中,師爺脖子上一道血口,鼻息間嗅到血腥味,登時連腳趾頭都麻了,渾身發軟,又不敢動,驚疑不定地叫了一聲:“我說我說!好漢饒命,大俠……您輕點兒……輕點兒……”
宋虔之朝周先使了個眼色,道:“把他帶到東廂房裡,我們馬上過去。”
“不能讓他走!他走了誰來救我們?讓他就在這裡說!”人羣中有人喊。
陸觀轉過身去,他手中的刀隨之橫在身前。冷若冰霜的目光掃在叫嚷那人身上,那人渾身一凜,向後退了一步,試圖退到別人身後藏起自己來。
一路殺將過來,早有人注意到這三個人身手不凡。
爲首那名壯漢是城中屠戶,仗着一身力氣,帶着左鄰右舍最先集結起來,他一臉肥肉抖動,轉過身去與其他人商量。
“我們三個要殺出去,易如反掌。聽口音你們也知道,我們不是本地人。”宋虔之慢悠悠地說。
壯漢旋身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宋虔之看着他,沒有答話,神色閒散。其實宋虔之心裡有些不安,總不能跟平民百姓動手,宋州局勢之亂,堂堂知州扔下一城的子民跑得無影無蹤,師爺溜得太慢被人抓個正着,正是官民關係最緊張的時候。要是現在抖出身份,搞不好馬上就要被砍,如果對方上來砍,爲求自保,傷及無辜也在所難免。
“算了算了,你們要怎麼審怎麼審,但要是敵軍衝進來……”
“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宋虔之立馬接口。
州府衙門大門洞開,院中散落不少火焰,滅了一部分,留下少許不會擴大火勢的火焰混淆視聽,人羣分散開,佔據空下來的數十間房屋。
老人婦女懷裡擁着小孩,男人們自發抄起菜刀、鋤頭、燒火鉗當門神。
房間裡時不時響起師爺的怪叫。
宋虔之和陸觀在門外守着,兩個人不知不覺手扣在了一起,宋虔之在走神。
“不用怕。”陸觀低聲道。
宋虔之一哂:“我不是怕。”
“有許瑞雲在,柳平文不會有事。”
“嗯,我有預感,等許瑞雲找過來,他會告訴我們一些內情。要是劉贇的人扮作黑狄軍隊燒殺搶掠宋州城民,這不會是他自己的主意。”這些話宋虔之猶豫已久,他嘴脣囁嚅,神色複雜地看陸觀,陸觀也在看他。
“你想說什麼?”陸觀的手撫過宋虔之眼角,他的少年曬得黑了些,奔波和戰亂給宋虔之的眼眸裡添了一些新的東西,卻那麼耀眼,陸觀有一絲晃神。
“苻家的幾個旁系,你接觸過沒有?”
陸觀並不意外。
如果劉贇所作所爲是出於苻明韶的授意,無論苻明懋所說的弒君殺父是不是事實,苻明韶都不適合再坐在那個位子上。
“我只認識東明王的母妃。”
宋虔之想起來了,點了點頭:“他年紀尚小。”東明王是榮宗親弟的兒子,先帝這個弟弟一生閒散,醉心風月,最後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他的正妃是個六品小吏的女兒,獨自一人將遺腹子養到現在,宋虔之皺着眉頭,想了想:“有十一歲了吧?”
“是,不過聽說動資質很是平常。”
宋虔之道:“回京順路嗎?”
這就是要去看東明王了,陸觀撫平宋虔之的眉心,道:“走陸路,不用繞路。”
宋虔之點了點頭,原本宋虔之還有諸多想法。苻明韶能夠走到今天,至少在進京前,陸觀是他最大的臂膀。男人重功業,而苻明韶要是能成爲明君,那便是陸觀這一生中最大的功業。
宋虔之不希望陸觀因爲苻明韶所作所爲感到內疚,然而箭在弦上,如果不能阻止劉贇進京取代李相,等劉贇的女兒做了皇后,劉贇的舊部重歸他的麾下,那時苻明韶便真的可以爲所欲爲了。
更令人擔憂的是,真正的黑狄軍隊屯在風平峽下,坎達英年紀雖然大了,阿莫丹絨虎視眈眈日久,一旦大楚內亂,難保阿莫丹絨與黑狄不會結成短暫的聯盟。屆時腹背受敵,將大楚疆域瓜分,那便走向了亡國滅族。
帶着硝煙的夜風吹得宋虔之打了個哆嗦。
門吱呀一聲開了,周先滿臉是汗地衝出來,喘着氣說:“兩千駐軍反了一半,還有一半在秦安山裡,城外東北十二里的山坳中,軍曹是孫逸,這個人我沒打過交道,不知道能不能請得動。”
“孫逸?”房上跳下來個人,把三人都嚇了一跳。
許瑞雲:“等一等。”他朝房上伸出雙手,一臉慈愛,“跳啊,別怕,哥哥接着你。”
衆人:“……”
不出意料,房頂上蹲着柳平文,他聲音在風中打顫:“我不跳!會死的!”
許瑞雲:“不會。”
“又不是你跳,你當然說不會!”
許瑞雲將袍襟一撩,拇指擦過嘴脣:“上窮碧落下黃泉,你要是死了,哥哥陪你一塊兒。”
不少人在往這邊看,柳平文一張小臉兒通紅,翻來覆去咬嘴脣。
“不用你陪我!”
許瑞雲瞧他眼角閃着光的小模樣,心裡癢得如有千萬只螞蟻在爬,他手上還殘存着帶柳平文在城裡東躲西藏留下的溫暖滑膩的觸感。
許瑞雲放柔語氣,哄道:“快下來,哥哥一準接住你。”
他一口一個哥哥,聽得柳平文滿臉通紅,心臟砰砰地跳,然而柳平文這個人,活到這歲數做過最膽大包天的事不過是從他爹的船上跳下來追宋虔之,他只不過往前探一探身子,分出半隻眼瞥一眼離自己糧米開外的地面,便覺頭暈目眩要倒了。
倏然間,瓦礫被鐵箭射穿,突如其來的響聲嚇得柳平文腳下一滑,屁股蹭着瓦片如同一個圓球滾了下去。
天旋地轉之間,柳平文只知道自己抱住了一個什麼玩意兒,太害怕了,以至於他用最大的力氣死死抱住對方。
“這麼大勁兒,真要勒死我啊?”
耳畔響起許瑞雲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的純爺們兒臉讓柳平文閃電般鬆開抱住的脖子,急急忙忙跳下地,多的一眼也不敢看許瑞雲,一個跨步上臺階滑到宋虔之身後,動作行雲流水,只有他自己知道腿有多軟。
許瑞雲沒再糾纏,朝宋虔之道:“你們方纔說誰?孫逸?”
“是,你認識?”宋虔之眼底一亮。
“熟得很,咱倆一個坑尿過尿,我去求援,他一定會來。”許瑞雲二話不說出去找馬,牽着馬,朝躲在後面的柳平文勾了勾手指。
柳平文極不情願地走到他面前。
許瑞雲大手揉亂柳平文細軟的頭髮,翻身上馬,揮了揮手,丟下一句天亮前回來,大馬躲着箭鏃飛射而出,許瑞雲手提一杆長|槍的英姿消沒在青煙瀰漫的夜色中。
天快亮時,據守在衙門裡的兵民已有五六百人,每隔半個時辰就得抵抗一波進攻。
孩子們被藏在內衙的地道之中,連牢房裡都擠滿了人。
汗臭味、悶熱、孩子的哭啼,每個人呼吸的空氣都有限。宋虔之坐在牢門口打了會兒盹,被踢了一腳,醒過來,藉着那點微光,看見旁邊的婦人小心而侷促地將她孩子的腳按得緊緊貼住她的腿。
宋虔之本想安慰她幾句,到底什麼也沒說,起身讓出這塊方寸之地,上到地面,院子裡到處是人,說話聲分外嘈雜。
柳平文遠遠看見他,招了招手:“宋大哥,這裡!”
陸觀遞過手把宋虔之拽到身邊來,一手按住他的頭,在他發頂自然地吻了一下,貼着宋虔之的耳朵問:“睡醒了?”
“嗯。”宋虔之頭有點痛,“怎麼樣了?”
“被圍了,在蒐集柴火和火油。”陸觀道,“剛纔有人爬上房頂想看清楚外面的情形,一探頭腦袋就被射穿了。”
宋虔之擰了擰眉。
“吳伯還沒出現?”
“找來了。”陸觀聲音愈發低,將宋虔之的側臉按在下巴附近,潮熱的鼻息噴在宋虔之耳廓上,“周先在那邊,你睡覺的時候,吳伯死了。”
宋虔之渾身一抖,被陸觀緊緊抱着,半晌,陸觀察覺到宋虔之身體不抖了,他溫柔地親宋虔之的耳朵,安撫他的情緒。
宋虔之不住說:“我沒事……我沒事……”他擡頭時眼前發花,仍盯着陸觀的臉應在的地方。
陸觀只是覺得宋虔之臉色難看,完全沒有察覺這一刻宋虔之眼睛是看不見的。
片刻後,宋虔之呼吸緩了下來,眼前重新又能看清了,他抓着陸觀的手臂,視線對上陸觀通紅的眼睛,不清楚陸觀是因爲吳伯而難過,還是太久沒有休息。宋虔之擡手擦了擦陸觀臉上半乾的血,低聲道:“吳伯怎麼死的?”
“他拿自己當人肉護盾,將李宣護在懷中,找到衙門來時,他右腿中了兩箭,背上中了三箭,被人擡進來時已經快不行了,熬了不到半個時辰。”陸觀以脣蹭了蹭宋虔之的耳朵,淡道:“吳伯給了我一樣東西。”
兩人視線一碰。
宋虔之立刻就知道了。
這是一件很不尋常的東西。
就在這時,人羣突然騷動起來,一名失控的青年在大叫:“馬蹄聲,我聽見了!好多馬蹄聲!”
“我們完了……敵軍的援兵到了。”又有人在叫。
一時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誰也不甘落於人後,一個孩子開始哭,無數個孩子哭成一片。
領頭的屠夫也控制不住局面,他的聲音被吵嚷的人聲徹底蓋住。
“煙……是煙……走水了!快跑,離開這裡!”失控的人聲驚叫起來。
所有人都看見了包圍在牆外,升騰至半空羣蛇亂舞一般的青煙,空氣中充斥着刺鼻燃燒氣味。
“不要慌!”屠夫揮舞着手裡的菜刀,卻毫無震懾力,所有人都在朝衙門大門衝。
涌動的人流在數息後被逼了回來,當先衝出的數十人被圍守在門外守株待兔的敵軍毫不留情全部斬殺。
“天啊——”有人發出慘叫。
“老天爺,我陳家究竟做了什麼孽?!”半老的婦人撕心裂肺地叫起來,跪倒在地,繼而被胡亂奔逃的人羣踩踏着她的手掌來回走動,她再也叫不出一點聲音,側臉貼在地上,儼然已經死去,被人拉起來時,她毫無焦距的眼看過去,被人羣擠着,緩慢地來回移動。
“不要亂!”有人在大吼。
宋虔之讓柳平文跟着自己,陸觀將宋虔之護在身前,宋虔之一條手臂遮住柳平文,格擋開混亂的人羣,三個人還在往屋裡跑,在陸觀的主導下,三個人逆着人流終於擠進一間昏暗的小屋。
屋子裡俱是血腥氣。
其他人已經跑了出去,只有周先緊握着兵器在保護李宣,見到他們進來,周先先是警惕,繼而冷靜下來。
“黑狄人放火了?”周先問。
“不知道是不是黑狄人,確實起火了,這座衙門是宋州唯一不是木質的房舍,他們還是蒐集了足夠多的乾柴和火油,剛剛燒起來。衝不出去,外面全是兵。”宋虔之心急如焚,話語儘量平靜地分析,“只有下地道。”
陸觀握了握他的手,道:“後院裡有一口井,是空的。”
宋虔之眼睛睜大。
“還沒人發現,我們就四個人,能躲。”
宋虔之還想問其他人怎麼辦,然而,他心中一片冰涼,答案如此顯而易見,憑他們三人之力,不可能救下這數百城民。如果他們不能平安回去,向周太后、秦禹寧等人拆穿苻明韶的謀算,死的人只會更多。
是大楚的君王,操刀揮向了宋、循二州。
枯井在府衙後院之中,雜草叢生,被生命力極其旺盛的芭蕉樹遮蔽其間。
滑下去時,宋虔之手指摸到井壁上滑膩的青苔,落地他的腳下是一片溼潤泥濘,接着李宣被放下來,宋虔之和周先替他解開腰上的繩索,向上叫道:“可以了。”
柳平文渾身發軟,骨頭都覺得冷,不敢多說一句話。
李宣渾身發抖地抱着宋虔之的腰,他整個人瘦得只剩下骨架,哆哆嗦嗦地在宋虔之耳畔喃喃自語:“弘哥……弘哥我怕……”男人枯瘦的手指在宋虔之的脣畔摸來摸去,渴求的目光緊緊追着宋虔之。
就在李宣要吻過來時,他後領子被人抓住向後提開。
陸觀冷着一張臉,讓李宣在旁邊待着。
李宣渾身一哆嗦,抱着自己的肩,側坐在一角。
宋虔之想叫他不要坐着,地上全是泥,又怕李宣發起瘋來制不住。
“東西帶着吧?”陸觀手摸到宋虔之的手,牽住他,話是向周先問的。
周先狀似無意地掃了一眼柳平文,拍拍身上的包袱:“帶着。”
宋虔之發現周先看了一眼李宣,收回來的目光甚是怪異,他來不及多想,聽見上面更吵了,他把耳朵貼在井壁上,腳步聲、馬蹄聲猶如亂鼓,直突突震顫在人心上,不管這拳頭大小的一團肉,能否承得住巨大的聲響。
陸觀將宋虔之一把攬過,不讓他去聽。
宋虔之掙了一下,耳朵被陸觀捂住。
周先神色凜然,嘴脣緊繃,嘴角似被千鈞重向下拉扯,無法復原。
宋虔之耳朵裡嗡嗡的響,眼前一陣昏暗一陣明亮,腹中餓得他渾身沒有力氣,唯獨陸觀的體溫和氣息,令他稍微平靜一些。
一個念頭一遍一遍地在往他的腦子裡鑽。
上面正在發生什麼?
有多少人能躲過這一劫?
前所未有的悲涼讓宋虔之突然渾身一掙,繼而被陸觀抱得更緊,陸觀將宋虔之的頭死死按在懷裡,須臾,陸觀的胸口感到一陣溫熱的溼意,他的手一遍一遍撫宋虔之的頭,脣一遍一遍碰宋虔之的發頂,臂膀中宋虔之的身體抖得厲害。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宋虔之平靜下來。
陸觀耳朵貼在井壁上。
另一側,周先也將耳朵貼在井壁上。
“沒聲音了。”周先道。
“不,還有人。”陸觀道,“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