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榮宗身上沒有苻家血脈,他傳位給李宣,是因爲李宣的親孃是真正的皇族。”陸觀頓了頓,沉吟道,“假設榮宗的母妃生下的是女嬰,榮宗會和長大後的這位公主生下李宣,十有八|九並非巧合,可能是經人設計。”
宋虔之搖頭:“我看過榮宗在世的記錄,小時候常常面見這位姨父,他爲人強悍,極具威嚴,掌控欲很強。就算被人設計讓公主懷上了孩子,他也有很多機會殺死李宣,更不會立下這樣的遺詔。如果只想要保護這個私生子,給他個什麼王位也就是了,吳應中帶着李宣遠離京城大可以不用再回去。這樣的一封遺詔,託給願意以性命相護的忠臣,他是真的要讓李宣做皇帝。而李宣已經瘋了,隔代指定承繼大統的孫兒,皇長子可能是嫡長子,也可能是庶子,榮宗很心急啊,無論資質,也不論母家身份,只是要李宣的第一個兒子,就要立爲儲君。說明榮宗不想有任何意外,以免夜長夢多。”
“即便是爲了血統,這也太草率了。”陸觀道,“要是李宣的兒子是個草包,也傳給他?”
宋虔之嘆了口氣:“如果血統是先帝的心病,那這個秘密,就已經壓了他一輩子。起碼在他寫下這封遺詔時,他心裡的負擔就可以放下來,至於李宣是否真的能回京做皇帝,先帝恐怕沒有料到自己會這麼快駕崩,畢竟李宣離開京城時,弘哥纔出意外幾個月,先帝還有充足的時間來準備和考慮,甚至立下新的遺詔。還有,如果我們之前的猜測不錯,李宣是因爲對太子的馬下毒,太子又因爲墜馬而死,他現在雖然瘋了,但對弘哥的感情顯而易見。在這種劇烈刺激下,李宣瘋了。先帝只要是個人,不會毫無愧悔之意,何況李宣應該是他虧欠最多的兒子,身份不能得到承認,進宮也是做太子的伴讀,沒有享過福,這也是一方面。”
陸觀一言未發,目不轉睛地盯着宋虔之看。
宋虔之臉龐微微發紅:“看什麼看……”
“我喜歡的人這麼聰明,讓我很有危機感。”
宋虔之耳朵都紅了,咳嗽一聲:“遺詔我真沒看過,本來想唬住許瑞雲。他應該不想帶李宣,畢竟人瘋了,路上會很麻煩。”
“麻煩的又不是他。”
“對,是我。”
“也不麻煩你,那瘋子把你當成故太子,恨不得把心都掏給你。麻煩的是我,要不是受吳伯之託,每次他過來抱你,我就想把他那雙手給剁了。”
宋虔之:“……”說你吃瘋子的醋還不承認。
“悄悄話說完沒有,說完了我說一下我的決定。”許瑞雲緩過來了,推開門,才敲門,大大咧咧過來坐下,“瘋子要帶,走陸路太慢,水路冒險,求快還是求穩?還有,瘋子一路吃喝拉撒都要人管,我沒什麼耐心,他我是不管,路上生病了餓着渴着了都跟我沒關係。”
宋虔之:“行,你管柳平文就夠了。”
柳平文抗議道:“我自己能管好自己。”
宋虔之沒理他,拿出紙筆,三人商量好北上的路線,外面漸漸有了人聲,像是孫逸帶人回來了。
在陸觀和宋虔之不露痕跡地主導下,這條路線會經過東明王的領地,幸運的是,從地圖來看這也並不繞路。
孫逸臉色不好地推門進來,宋虔之在卷地圖,不防備許瑞雲一把將地圖搶了過去塞進懷裡。
宋虔之:……反正他已經都記在了腦子裡。
“我派一隊人護送你們。”孫逸粗聲粗氣地說。
“不用,人多礙事。”許瑞雲毫不猶豫地拒絕。
孫逸臉色愈發陰沉,想說什麼,目光逡巡一圈終於還是沒說。
累了一整晚,所有人都需要休息,宋虔之睡了一個時辰起來,陸觀剛從外面回來,手裡提着一把燒黑的藥壺,後面跟了一名中年人。
原來陸觀去找了大夫,讓大夫驗李宣平日裡吃的藥留下的殘渣,他在吳伯的被燒燬的房屋裡仔細搜尋過,沒找到藥方,只有用這種笨辦法。那大夫是尋常郎中,平日裡瞧得最多的不過是一些風寒咳嗽。
宋虔之本來不抱希望,想不到郎中看見李宣,當即眼前一亮,一拍腦門,說自己曾給李宣瞧過病。
配合陸觀找來的殘渣,郎中寫下了一張方子。
“我要是沒記錯,老吳找我抓過的就是這方子,比我能開出來的高明多了。”大夫又問吳應中去哪兒了,得知他已經死了,那大夫一愣,旋即眼眶泛紅,感慨了兩句世道無常,收了診金便辭去。
這一天晚飯吃得很早,孫逸還是給幾人提供了好馬、乾糧,臨別孫逸跟許瑞雲沒多說一句話,他站在宋州向北出城的分道口上,一直目送許瑞雲的馬消失在視線中。
人少,目標就小,又是夜裡趕路,頭一夜平安無事,翌日上午找了個鎮子歇腳餵馬,突如其來一場大雨,幾個人頂着蓑衣冒雨前行。
李宣一刻都沒法離開宋虔之,而且他沒辦法單獨騎馬,只能讓他和宋虔之同乘一騎。李宣似乎很怕陸觀,一路乖巧,下馬噓噓時還會繞着緊緊牽着宋虔之陪他一起去。
陸路很不好走,第五天天還沒亮就上山,天黑以後還在山裡打轉,運氣不好沒找到山洞,只能席地而眠,蚊子專挑細皮嫩肉的人咬,柳平文的小白臉上腫起三個拇指大的包。
“跟你說塗口水可以止癢消腫……”許瑞雲非把柳平文按在地上要給他的脖子和臉上的蚊子包塗口水,柳平文抵死不從,掙扎中衣袍扯鬆開,展露在柳平文面前大片細白的脖子、嫩得跟姑娘似的光滑皮膚,幾乎讓他獸性大發。好在許瑞雲懸崖勒馬,沒有動手動腳,在接下去的幾天裡,逼着柳平文,儘量不去看這小白臉。
天兒是一天比一天熱,山路走了五天,下山的路上柳平文和李宣兩個都跌了跤,弄得一身泥。
走出山的第一晚就到了祁州州城,誰也沒有想到,會在祁州碰上龍金山,他一身黑甲,威風凜凜地帶着一隊手下人經過。
而宋虔之他們坐在路邊的茶攤歇腳。
龍金山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祁州整座城都顯得整肅,天黑以後,城中就很安靜。所有住店客商都要登記真實姓名、原籍,留下一枚指紋。
房間不大,還算整潔,宋虔之總體而言比較滿意。他先把手洗乾淨,然後招呼李宣過來洗手,李宣年紀比宋虔之大一輪,眼神卻是全心依賴和信任,每當被李宣看着,宋虔之就覺得心裡一軟,像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看着。
跋山涉水八天了,宋虔之擡起袖子聞,眉頭皺得死緊的,都有味兒了。
“陸觀,誰給李宣洗澡?”這事兒宋虔之還是得問清楚,別他動手洗了,老陳醋打翻了。
“我來,等一會,鋪完牀就去。”
結果客棧裡洗澡都得到角房去,一排六個大木桶,沒有單間。陸觀給李宣洗澡的時候,李宣怕得要死,渾身哆哆嗦嗦,臉色發白,嘴脣都咬出血來了。
陸觀實在沒辦法,沒法下死手虐待一個瘋子,只得讓賢。
宋虔之已經洗得差不多了,一面小聲安撫李宣,一面從水裡出來,圍了塊毛巾在腰上,一身白皙肌肉,看得陸觀別過臉去,逮着自己的身子一頓瞎擦。
給李宣洗澡的時候,宋虔之發現他腿上好幾塊青青紫紫,屁股墩也摔出一大塊淤青。李宣不會完整連貫地表述,碰到他腿上的淤青,他也知道皺眉,眼眶裡氤氳起淚霧,卻不知道要叫疼,也不知道要躲宋虔之的手,反而呼吸急促地忍住不讓自己躲開。
洗完澡宋虔之想出去街上買傷藥,掌櫃的硬是不讓出去,說是祁州天黑以後就宵禁,家家閉戶不能出去,出去會連坐店家。
宋虔之還從未聽過有這種宵禁,便問掌櫃,有些住得近的親戚朋友,也不能在晚上串門子嗎?
“您這開小的玩笑,你們不是京城來的嗎?再說有親戚朋友也不至於投店來了。”掌櫃的看宋虔之年紀不大,沒有放在心上,手指把算珠撥得啪啪響。
宋虔之想着不讓我出我不知道翻牆嗎,腳步剛換了個方向。
有人拍客店的大門,拍得震天響。
宋虔之挑眉道:“你們不是宵禁,夜裡不讓出門的嗎?”
掌櫃的也覺奇怪,跑過去打開門,唯唯諾諾地點頭哈腰:“軍……軍……軍爺……咱們家可沒犯事……”
身形魁梧的大漢直接推開掌櫃大步走進來,冰冷頭盔下冷漠的雙眼與宋虔之撞了個正着。
“龍金山?”
龍金山已經不在李奇麾下,被白古遊親自要了過去,現在白古遊的麾下領一隊右先鋒。
店家切上來一盤豬頭肉,片片半白半紅,晶瑩剔透,滷味濃香撲鼻。
龍金山不客氣地撕下一隻烤雞腿,邊啃邊說:“晚上就吃了一個饅頭,餓死了。”
宋虔之給他倒了一杯酒,問他怎麼找到這兒的。
“我讓人跟着你們的,沒發現?”
宋虔之心中一凜,還真的沒發現。
“你們警惕性太差了。”龍金山道,“到祁州來做什麼?要是找白大將軍,我帶你們去。”
“只是路過。”眼前的龍金山已經不是一身匪氣的山賊頭目,鬍鬚也颳得乾乾淨淨,一身戎裝,充滿英朗的彪悍感。
“路過去哪兒?”龍金山啜了一口酒,發出享受的聲音,笑了笑,“偷着喝點兒,今晚應該沒事。”
陸觀:“在白大將軍手下,你還是按規矩來。”
龍金山笑着打哈哈抹了過去,只是大口吃肉,揮舞着筷子,示意宋虔之和陸觀也吃。
他鄉遇故知,龍金山很高興,在孟州也是匆匆一見,索性他把自己怎麼從了軍,跟着李奇怎麼立功,救了白古遊手裡一員重要的將領,說起白古遊把他要過來,龍金山滿臉驚奇,他說這件事讓他深受鼓舞,愈發覺得應該好好幹,他不再是惹人痛罵,朝廷喊打的山賊,而是保家衛國的軍爺,自豪與驕傲躍然於龍金山黝黑的臉盤子上。
“好好幹,報答白大將軍的知遇之恩,小弟敬未來的大將軍一杯。”宋虔之食中二指托起酒杯,先乾爲敬。
龍金山不好意思地一哂:“酒我喝了,大將軍就不敢當。”他目光有一瞬的凝滯,很快恢復,繼續道,“每次出戰,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下戰場,只有拼盡一口氣,永遠不回頭,戰至最後一口氣,你看這裡。”他頭一偏,露出頸上一道箭傷,傷痕泛紅,是才癒合不久的新傷。
“討媳婦了沒?”陸觀神色隨意地問。
龍金山臉紅道:“討什麼媳婦,亡命之徒。”
“你現在已經不是亡命之徒了。”宋虔之道。
“一樣,身份變了,說白了也是一樣,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自己心裡明白就是了,幹嘛還拖累別人好姑娘。”龍金山緊着吃了幾片肉,一整隻燒雞都被他啃得乾乾淨淨,酒足飯飽,又問了一遍宋虔之他們有沒有事要他幫忙。
宋虔之本想去看看白古遊,猶豫間問了一句:“白大將軍身體好嗎?”
“好。”提到白古遊,龍金山滿臉掩飾不住的欽佩,“以一殺百,他是咱大楚貨真價實的戰神。”
“那就沒什麼事,我們明天一早就走了,不用驚動大將軍。”宋虔之道。
陸觀送龍金山出門,宋虔之坐在位子上,自斟自飲一杯,祁州的酒酒液是黃的,如同稀釋的蜂蜜,味兒也帶一點甘。
宋虔之慢慢地喝一口酒。
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穿過後院的途中,陸觀視線看着前面,也沒有停下腳步,低沉的嗓音說:“宋、循二州真的要舍了?”
龍金山背脊一震,地上的影子隨之透露出緊張。
“這是軍中機要,你怎麼知道……”龍金山壓低着嗓門,快速地說。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軍隊是人組成的,不是一根根木頭樁子。”陸觀道,“真的假的,誰的命令?”
龍金山稍有遲疑,道:“皇帝下的旨,一個老太監送到軍營裡來,排場擺得不小。都他孃的守不住城了,還要隆重接待那個老閹狗,真他孃的……”龍金山往地上呸了一口。
“二州不管了,但是白大將軍說,如果有百姓逃難過來,驗明身份就可以放進城。”
“逃難過來的人多嗎?”
“不多。我也覺得奇怪,循州幾乎沒有人逃過來,宋州的也才零星地過來了十來戶人。對了,宋州知州潘林桂被白大將軍以臨陣脫逃殺了頭。先斬後奏,殺得真他孃的漂亮。”
聽了這話,陸觀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龍金山倒沒有注意,已經走到了前堂,他朝陸觀略一拱手,就離開了客棧。
噹啷一聲宋虔之手裡的酒杯掉在桌上,前襟溼了一大片,陸觀用袖子給他擦,責道:“當心。”陸觀當然知道宋虔之是爲白古遊先斬後奏之舉擔憂,寬慰道,“白古遊還有用,還不到算賬的時候。”
宋虔之心急如焚,夜裡根本睡不着,急出來一嘴的燎泡,第二天起來連早飯的饅頭都咽不下去,嘴裡疼得沒法說話。
李宣還要過來嘴對嘴給他吹,陸觀提着李宣的後領子,把人扔給周先,徹底怒了:“這個孩子你帶,回去給你記頭功。”
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