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觀半天不答言,許瑞雲等得沒了耐性,屈起的中指關節在桌面上煩躁不已地敲來敲去。
“總不會是要把那瘋子當豬養着,豬養大了還能吃,一個瘋子,養來做什麼……”
“許兄慎言。”
“這又沒別人。”許瑞雲心說,便是當着李宣的面說這些又有什麼,他又不懂。周先老在外跑,昨天李宣竟然纏上了柳平文,柳平文是讀書人,比他這個大老粗好性,年紀輕,卻半點沒有年輕人性急張狂的毛病,對李宣特別有耐性。
這可好,李宣那瘋子就黏上了柳平文。
“若是事成,他將來身份貴不可言,瘋病也不是不能治,人外有人,現在沒治好,不意味着永遠治不好。”同道中人,陸觀當然看得出許瑞雲對柳平文那點小心思,只是這種事陸觀自然不會去說。
“是,是是。”許瑞雲道,“跟你陸大人,我就不繞彎子了。我們回來去東明王府,是要請他們幫忙嗎?”頓了頓,沒等陸觀回答,許瑞雲繼續道,“依我看,東明王幫不上忙,讓他按兵不動別拖後腿就行了。再說就他那點府兵,真要硬碰硬,給禁軍塞牙縫都不夠。再說他遠在祁州,派不上用場。你我就不說了,小侯爺是個什麼意思?周太傅是不是還留了一堆能動用的人給他?”
才說完,許瑞雲又覺得這話很是引人誤解,忙解釋道:“我這不是要探聽什麼消息,只是既然上了同一條船,我也跟着你們同進京城,進城那天跟着我們的,可不止一撥人。既然露了面,再要下船撇清也來不及了,我父親早已經過世,能夠有這個機會回京探望母親,也是沾光。現在朝廷擺明了不管宋、循二州,我也回不去,將來要謀個什麼差事……”
“我會爲你安排。”
得了陸觀這句話,許瑞雲鬆了口氣。
“那我以茶代酒,先謝過了。”
陸觀心裡惦着想去追宋虔之,喝茶喝得心不在焉。
偏偏許瑞雲還在嘮叨,陸觀又想到,現在追過去中途插進那一杆公子哥談笑的場合,他也不好自處,不如晚一點再去,接宋虔之回來便是。於是陸觀耐着性子,陪許瑞雲聊了會,無意中從許瑞雲一番推心置腹裡得知,他在兵部也有幾個弟兄,可惜的是,都是沒落貴族,在朝中說不上什麼話,打探消息倒還有點用。
“唉。”許瑞雲長嘆一聲,“昨天晚上,我從房間裡,往外偷偷看了,想不到沉迷聲色的官員這麼多,這些京官都讓酒色蝕酥了骨頭。”他冷哼一聲,憤憤道,“朱門酒肉臭,想到宋州,循州也不知道是什麼光景,怕是凶多吉少,柳知行一個文人……”
後話不用許瑞雲說,兩人都很清楚。循州原駐軍不過兩千人,循州亂起來時,許瑞雲帶人追查趙瑜的下落,折損了不少精兵。循州在宋州以南,宋州經劉贇舊部僞裝的“黑狄軍”一番掃蕩,戰況甚慘。首當其衝的循州還不知是什麼樣,只是許瑞雲爲了安柳平文的心,盡是撿好的說。
“等能夠通信了,得託人打聽打聽。”畢竟許瑞雲子承父業,守了循州許多年,除去京城的家,循州便是許瑞雲的第二家鄉。許瑞雲說着說着,神色有些黯然。
“你先安心在京城住下,還有事要勞煩許兄。”
許瑞雲眼神凌厲,盯住陸觀:“你們要做大事,既然上了這條船,我當然沒有推拒的道理。”
許瑞雲自然不會拒絕,從在獠人的寨子裡遇上,陸觀也一直在暗中觀察許瑞雲。此人爲人耿介,江湖習氣有一些,不重,在軍中有一些人脈,雖不是與高級軍官相熟,掌握中下層軍士的動向也很重要。從獠人那兒逃出來,彼此也算過了命,至少陸觀可以肯定,許瑞雲做不出背後捅刀子的事情。
僅僅憑他們幾個人成不了什麼事,但烽燧固然重要,連接其中的網路也是必須。
多了許瑞雲,就多了一雙在鎮北軍的眼睛。
何況,局勢已不能再壞,苻明韶早已將少時的雄心壯志拋在腦後,君相不和,他不僅沒有想過制衡利用太后、李相的權力,反而將扶持他登位的周太后視爲仇敵。李相是一隻老狐狸,但確有治世之才,周太傅去世後的數年,朝中不服苻明韶的士族都被李曄元二桃殺三士地壓服下去。
榮宗的遺詔中,卻沒有他。
陸觀率先打破了沉默,淡道:“許兄有何顧慮,但說無妨。”
許瑞雲苦笑搖頭嘆氣:“還用得着說嗎,咱們人少,對方勢大。手裡最後一張牌,還是個瘋子。”許瑞雲表情流露出十足的猶豫,終於還是問了出口,“毫無轉圜的餘地嗎?”
昏暗的光影中,無奈、矛盾令許瑞雲英朗的面容蒙上陰翳。
陸觀注視他,沉聲道:“去歲容州、衢州相繼遭災,臘月下旬,北方險些遭了雪災,當時朝廷無動於衷,只有些許良知尚存的官員商賈以自家錢糧出城佈施,而京城全城封鎖,不許周圍災民進入。
許瑞雲一直在地處大楚最南的循州,每日裡軍務尚且操勞不完,這些情形還是第一次聽人詳細說。
“容州秋收之際,連月大雨,糧食黴爛,朝廷分發的賑災糧被劫,城中瘟疫蔓延,缺糧少藥,要靠當地的山匪送糧接濟。宋大人爲安撫容州百姓,成日裡追在戶部尚書楊文屁股後面打轉,一連催了兩個多月,戶部才把糧發下去。今天上午,我陪他去了一趟戶部,你知道戶部怎麼說?”
許瑞雲自然不知。
陸觀也沒有讓他答的意思,只是繼續說下去:“說是餵飽容州一個人,就能多餵飽十個軍人。”
“人命是這麼個算法嗎?!”許瑞雲聽得雙目圓睜,緊攥起拳頭,“混賬東西。”
“皇上就是這麼算。”提起苻明韶,陸觀語氣淡漠,他所有的火氣和對苻明韶僅剩的那點期待,都在被關押在宮中的那幾天抹除得一乾二淨,“一個能下地幹活的農夫,能養活十名上陣殺敵的士兵,把容州這些災民,堪堪喂得能下地,就讓他們像耕牛一樣埋頭苦幹,便是累死、餓死,也是爲國盡了忠。”
“放屁!”許瑞雲一聲怒喝,被陸觀靜靜看了一眼,他鼻翼翕張,好半天才按捺下怒火,放在桌上的那隻手,手背青筋暴突,握得死緊。
“宋州、循州的黑狄入侵是怎麼回事,是你親眼所見。劉贇被褫奪官位,現在女兒要當皇后,立後大典,擴大徵兵,樣樣都是錢。”
“皇上到底爲什麼會任由劉贇的舊部踐踏自己的子民,他瘋了嗎?”許瑞雲道,“會不會陛下根本不知道這事……”
“絕無可能。”陸觀將宋虔之受命帶着先帝的指揮劍去巡察四州,這把劍引發多方爭搶,最後被柳素光拓印下來,僞造假劍一事簡單說了一下。
許瑞雲聽得張大了嘴,繼而反應過來太傻,閉上嘴,好一會纔回過神。
“就爲了扳倒太后?那都是人命……都是他自己的子民……”天下人視君主爲父,而仁君視百姓爲子,僅僅爲了坐穩皇位,苻明韶就能這麼幹。許瑞雲眼底的荒唐漸漸散去,鬆開拳,“都說帝王無情,想不到是真的。”
“有什麼想不到,四皇子的腿怎麼廢的,大皇子怎麼被貶爲庶民流放北地,許兄沒有耳聞嗎?”
“都是傳聞,茶餘飯後聽一聽而已,歷代都有皇室內鬥,不足爲奇。”許瑞雲扶額,“只是想不到,身爲大楚萬萬人之君,爲一己私權視人命如草芥。”許瑞雲用力抹了一把臉,將在宋州經歷的那一夜驅散,擡起通紅的眼睛,朝陸觀道,“現在想起來,我真是不知道,過去的十數年,究竟是在爲誰而上陣廝殺。”
“往者已矣。”陸觀起身,拍拍許瑞雲的肩,從架子上取下一件大氅。
許瑞雲一腦門的冷汗,強打着精神扭頭問他去哪兒。
“你說我去哪兒?”
許瑞雲這纔想起,要不是被自己打斷,陸觀早就追宋虔之去了。
頓時,柳平文那張文弱清秀的小臉浮現在許瑞雲的心底,他也不喝茶了,跟陸觀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我跟你講,你剛纔和我說的這些,我一個字也不會往外說。”許瑞雲勾着陸觀的肩,離得他很近。
陸觀大不自在地把許瑞雲推開一米遠。
許瑞雲:“……?”
“兩個大男人勾勾搭搭成何體統,你不覺得不好看嗎?”陸觀去馬廄牽馬,許瑞雲是走路來的,兩人自然無法同路。
等到陸觀已經騎着馬走了,許瑞雲站在別院外面的小徑上,莫名其妙擡頭看了一眼頭頂從院子裡伸出來的一枝才抽芽的嫩枝,摸了一把前額。
“還說我?你自己不早就勾搭了男人了嗎?!”
到了琵琶園外,陸觀才發現自己騎馬來有多多餘,好在宋虔之從別院帶了個小廝,陸觀讓小廝把馬牽回去,他上去坐在馬車裡等宋虔之吃完飯出來。
琵琶園在一條深巷之中,挨着皇宮,方圓五里以內,除了這兒沒有任何聲色場所。
陸觀在車裡坐着閉目養神,他手指一直在大腿上圈圈畫畫,隨心念畫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人名。
突然,一股香風迎面撲來。
“逐星,你可小心些,怎麼喝這麼多,要不是我……”扶宋虔之上車的是一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擡頭就看見車廂裡坐着個臉色陰沉的男人,外面車伕一直在等,青年目光稍稍一頓,醒過味兒來,當陸觀伸手去接,青年立刻便收了手,臨了囑咐他好好伺候着。
外面嘻嘻哈哈的笑聲悄然遠去,馬車動了起來。
宋虔之幾乎是一頭撞進陸觀懷裡,在馬車上就不安分,在陸觀身上摸來摸去,捏着他的下巴,眼睛好似一汪滿含春情的山泉,看得陸觀原本活絡的腦子也笨了,抓住宋虔之在他胸懷中亂捏的手,按在腹上。
宋虔之不滿地撇嘴,張嘴要說話,陸觀低頭去聽他說什麼,宋虔之臉色倏然極其難看。
待陸觀反應過來,已經遲了,宋虔之喉頭一滾,吐了他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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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借住在李曄元別院裡的陸大人與宋大人,兩身惡臭地回去了。
李曄元手指觸及溫熱的茶盞,喝了一口,朝別院管家道:“他今日都見了什麼人?”
“具體是誰,下人們不便跟,上午小侯爺先是進宮,出來去了戶部、吏部、禮部,晚上在琵琶園吃酒,回來時爛醉如泥,陸大人把他抱下車,兩人一身狼狽,小的立刻讓人準備了熱水,給他們沐浴。只是陸大人不讓人伺候,小侯爺醉成那樣,想必也是陸大人幫他。”
“嗯,回安定侯府了嗎?”李曄元坐久了腰疼得厲害,畢竟上了年紀,歪斜着將右手手肘託在桌上,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坐姿,神色稍霽。
“沒,這兩日小侯爺都沒回去過。”
李曄元食中二指在桌面上輕點了兩下,吩咐管家繼續盯,就打發他出去。
他坐在椅子上良久,突然回神,定定看着青灰地面的視線收了回來。
不片刻,一名身着淡青色長裙的女孩進來,身邊跟着個沉默的丫鬟,女孩腦後挽着個小巧而不太合適的髻,髻上橫穿一根金簪,眼淚一般的一枚深綠色翡翠垂墜在烏黑髮間。
“老爺,夫人給您燉的雪參,趁熱喝了吧。”略帶顫抖的嗓音暴露出女孩心中不安。
湯盅蓋子被揭開,一股熱騰騰的藥味兒散開來,女孩嫩蔥似的手剛剛離開,突然被握住。
“啊……”她眼睛睜大,知道這一聲叫得很不應該,連忙收聲,小心地瞥向這權傾朝野的男人。
於她而言,這是太老的一個男人了。
“這麼怕本相?”李曄元脣角勾了勾,帶起幾道皺紋,他目光溫和,看了一眼丫鬟。
丫鬟極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帶上門。
“大人……”
“籽矜,你叫本相什麼?”李曄元的聲音。
女孩的聲音細得像一隻被剪了指甲毫無反抗之力的小貓:“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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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宋虔之又吐了兩次,最後一次吐得膽汁都出來了,陸觀看得心疼,頭一次使喚人,讓下人去燉點醒酒湯來。
醒酒湯是被陸觀一口一口吹到入口不燙嘴,洗澡的時候宋虔之鬧騰得陸觀頭髮都全溼透了,這會因爲吐乾淨了肚子裡的東西,安分不少,讓張嘴就張嘴,讓吞嚥就吞嚥。
一碗醒酒湯喂進去大半,宋虔之眉頭一擰,別過臉去,那點兒碗底湯腳死活不肯喝了。
下人收拾了湯碗出去,難免好奇地看着笨手笨腳的陸大人手在小侯爺的肚子上揉,整張臉都皺着。
這時,陸大人若有所覺擡頭望來。
小廝手忙腳亂把門一關,影子從窗戶上一晃,一溜小跑地不見了。
陸觀去吹燈,宋虔之死活抱着他的腰不撒手,陸觀只好把一隻手臂伸給他抱着,分開兩隻腳,近乎劈了個叉,纔夠着桌上的燈。
宋虔之睡得很不安分,陸觀在澡池子裡爲了給這個醉鬼洗澡,已經很累,沾牀就有了睏意,每次快睡着不是被宋虔之捏了要害,便是他又趴到了他心口上,鼻尖在他敏感之處蹭得陸觀火起。
二更時分,倒黴的陸大人第四次被拱醒,額頭青筋亂跳,忍無可忍地把宋大人翻了個身。
翻來覆去折騰了兩三回,陸觀才察覺宋虔之臉和脖子都燙得很,陸觀喘着氣,鬢角滴下汗來,他眉頭困惑地緊皺着,探手去摸。
宋虔之受不了地叫,挺起腰貼得陸觀更緊。
這兒哪是喝醉了,分明是在琵琶園用了什麼藥。陸觀看他那難受樣子,呼吸一窒,不忍心放縱,宋虔之不放手,眼睛半睜半閉,眼角一片紅,眼神溼潤像是一頭鹿。
陸觀狠下心從牀帳撕了兩條佈下來,把宋虔之手腳綁在牀頭牀腳,怕是自己前腳走,後腳他會掉下牀。
宋虔之起先掙得厲害,被陸觀溫柔地摸了摸額頭,極其迷茫地眨了眨眼,眼角滲出淚來,顯然意識不清,腰在牀上蹭來蹭去。
陸觀拿被子把他裹得嚴嚴實實,放下牀帳,使得從外面看不出一絲異樣,纔將袍子紮好出門。
推門就是一陣冷風,陸觀眼神清明起來,讓下人去找別院的管家過來,下人去了一會,回說管家不在。
陸觀向人打聽何太醫的住所,下人當然不會知道,只得趁夜去許三的家裡,找周先。
幸而周先在許三家中,哪兒也沒去,正在院子裡洗衣服。
“小侯爺病了?嚴重嗎?”周先在衣服上蹭幹手,二話不說帶陸觀去找人,他原是麒麟衛,對京城裡官員住在哪兒都瞭如指掌。
周先聽了陸觀的話,登時奇了怪。
“這要是給小侯爺下了藥,怎麼能就放他走呢?誰送他出來的?”
陸觀關心則亂,愣了愣。
“我不認識。”
周先搖頭:“只有明日再查,等小侯爺清醒,再看怎麼回事吧。其實也不必找大夫。”
陸觀也不好說都已經讓宋虔之出三次了,看他難受的樣子,既然發覺了不對勁,總不能真折騰得他下不來牀,太傷身。
何太醫這麼晚被鬧起來,見到宋虔之那樣,多的話沒說,立刻就去熬藥。
等到宋虔之吃了藥沉沉入睡,陸觀揉着他腕上青紫的勒痕,拇指貼着撫了撫,宋虔之嘴微微撇着,表情顯得委屈,卻乖順地以額在他手上蹭了兩下。一時間,陸觀積了一晚的怒意得到安撫,他心中軟成一片,低頭在宋虔之滿是汗水的額上碰了一下,起身出去找何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