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潛龍在淵(伍)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首頁 > 麟臺風波錄 > 麟臺風波錄 > 

121.潛龍在淵(伍)

121.潛龍在淵(伍)

“保護聖上!”李曄元振臂一呼, 側身從桌案後追出數步,當先跑上臺階。

劉贇坐在百官之首,李曄元又是文官, 且劉贇是整個大殿中唯一沒有解劍的大臣。

孟鴻霖領着羽林衛魚貫而入。

蔣夢拽起太后, 朝支撐大殿的巨柱後躲, 他展開雙臂, 老母雞一般地將周太后擋在身後護着, 緩慢而小心翼翼地向殿門移動。

孟鴻霖拉開弓箭,虛起一隻眼,他的視野裡——劉贇向苻明韶揮劍砍去, 內侍總管孫秀手持卷軸一衝而上,一把將苻明韶拽到身後, 李曄元不顧一切撲上去拽住劉贇左臂, 被劉贇揮開。

孟鴻霖手中的弓箭幾度改變方向, 然而劉贇移動速度太快,他勾住弓弦的手指僵硬發白, 冷汗從額頭沁出,人影不斷打在孟鴻霖顱內。

劉贇眼眶通紅,口中暴喝一聲:“昏君!爲我女兒償命!”隨即長劍刺出,一劍貼着孫秀肋骨縫隙扎穿他整個身體,透背而出, 帶血的劍鋒刺向躲在孫秀身後的苻明韶胸口。

混亂中, 阿莫丹絨語怒吼着什麼。

大楚羣臣無不在注視場中變幻, 尋隙營救天子。李曄元腰際撞在桌案上, 摔得極重, 一時無法站立,面孔皺在一處, 表情十分痛苦。

二十餘名阿莫丹絨使臣躍出,搶上前去。

孟鴻霖大喝道:“保護陛下!”

多琦多身後的楚人大喊:“保護大楚皇帝!”

羽林衛紛紛往前衝,擋住向殿中央涌的阿莫丹絨人。

就在此時,劉贇一聲怒喝,魁梧身軀向後一仰,他一隻手按住頸側,難以置信地雙目怒瞪,擡起手,手掌及指縫中俱是黑血。他的視線定在大殿西南方向,繼而轟然倒地,長劍脫手,直直戳在半空。

秦禹寧順着劉贇的視線看去,一襲宮侍綠袍的人影匆匆從衆人身後閃過,滑向殿門,轉瞬已經不見人影。

秦禹寧朝孟鴻霖大吼道:“孟統領!有人跑了!快追!”接着他跳上桌案,振臂高呼,“誰也不許離開!所有人!一個也不許離開大殿!”

孟鴻霖手忙腳亂向手下下令。

多琦多朝手下高聲喊了一句阿莫丹絨語,二十餘名他的手下撤回到他身邊。羽林衛不敢輕舉妄動,仍以出鞘的長刀相對,並迅速以苻明韶爲中心收縮成百人的人牆。

孫秀一手捂着傷口,咬牙切齒從肋骨之間拔出長劍,同時大叫一聲,令聞者悚然一驚,那痛楚從叫聲中穿透在場衆臣的耳膜。

“保護陛下!”太監總管孫秀捂住流血不止的傷口。

羽林衛如從夢中驚醒,一名侍衛上前向劉贇的屍身補了一刀,接着又是好幾刀。

李曄元撲倒在地,朝苻明韶下跪,顫聲道:“陛下受驚了。”

苻明韶滿眼混亂,一手扶額,向後退出幾步,眉頭用力一皺,低頭間正對上脖頸扭曲死不瞑目的皇后,大紅頭紗、燦金頭飾,襯得皇后的臉愈發黧黑。

不遠處,撲倒在地的劉贇身下,俱是鮮血。

“都住手。”苻明韶喃喃道,他腳步虛浮,整個身子搖晃着,被李曄元攙扶住。

苻明韶面上充滿震驚、疑惑、後怕,愣了愣,揮手甩開李曄元的手,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快速收手後退。

整座大殿紅黑交織的豔麗色彩在苻明韶面前一晃,天旋地轉,他坐倒在地,張了張嘴,沙啞地向仍在往劉贇身上補刀的羽林衛怒咆厲喝:“都住手!當朕死了嗎?朕叫你們住手!”

那名侍衛砍得滿眼充血。

孟鴻霖快步上前,抓住侍衛拿刀的手,劈手就是兩個耳光。

侍衛被徹底打醒,驚慌失措地下跪。

“李相。”苻明韶沉聲吼道。

李曄元上前下跪。

“讓人徹查,朕的飲食、香料中是否有擾亂神智、使人發狂的藥物,一定要查出兇手。”苻明韶手掌用力揉自己的眼睛,擡頭時雙目血紅,眼角沁出淚霧,眉峰隱忍地輕顫,“今日宮中之事,封鎖消息,不許泄露出去。兩日後爲皇后發喪,就說……說皇后體質羸弱,成親之前,已經染病,不幸病亡。”

苻明韶看了一眼劉贇,揮揮手,疲累至極。

李曄元忙道:“臣知道如何處置,請陛下安心,一定不會讓民間有所議論。”

苻明韶擡起頭,向孟鴻霖伸手。

孟鴻霖誠惶誠恐地將皇帝攙扶起來。

隨着苻明韶往外走,禁軍讓出一條路來,苻明韶腳步虛浮地走到多琦多的面前,蒼白着臉,沉聲道:“大王子遠道而來,且就在宮中多住幾日。”苻明韶聲線顫抖。

多琦多身邊的楚人朝他小聲耳語。

多琦多琥珀色的眼珠看了一圈,薄脣勾起弧度,抱拳道:“宮中遭逢大變,大楚皇帝若有需要我們幫忙的,請提出來。”

苻明韶擺了擺手,搖頭道:“今夜大王子先歇息,明日朕再邀您賞花品茗。”

多琦多沒有再多說,帶着手下出門,孫秀吩咐人帶這羣特殊的使臣今晚住到迎春園。

禁軍在整座宮殿裡搜那名射殺劉贇的太監,直至三更時分,孟鴻霖回承元殿覆命。

殿內有激烈的說話聲,孟鴻霖於殿外躬身,揚聲請示:“陛下,臣孟鴻霖請求覆命。”

迎面就是一個人衝了出來,那人滿頭是血,標誌性的太監細聲弱氣道:“孟統領請進。”孫秀反手抹了一把額頭的血,邁出一步,身子虛晃,險些栽倒在地,幸而被孟鴻霖扶了一把。

孫秀帶血的手在孟鴻霖黑色地袍袖上收緊,他喘着氣,一言難盡地看了一眼孟鴻霖,輕聲道:“陛下心情不好,統領回話謹慎一些。”

孟鴻霖感激地看了孫秀一眼,想再把人扶得遠一些,讓孫秀坐下再進殿。

殿內傳出苻明韶的聲音:“孟鴻霖,滾進來!”

孟鴻霖眉頭一皺,馬上去看孫秀,孫秀正低着頭,他身上有傷,臉色灰敗,孟鴻霖心道自己想得太多,孫秀應當沒留意到他的表情。

“孫總管,我就不送你了。”孟鴻霖鬆了手,換上一臉的誠惶誠恐進承元殿。

孟鴻霖身後,孫秀擡起頭,他臉色很差,眸光卻精亮,似乎在打什麼鬼主意。

·

寢殿大門被推開,一身白裙的女子撲進門,瞪着驚慌失措的眼睛,眼尾泛着一絲紅。

她砰地一聲關上門,在男人冰冷的注視中摘下面紗。

陸觀皺起眉:“怎麼是你?”他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噹啷一聲扔在桌上。他身上披着一件大袍子,敞開的胸懷以下,腰被層層紗布纏着,視線一瞬不瞬地看着柳素光。

“我……”柳素光用力吞嚥,眼角滲出淚霧,“陸大人,請你救我。”

陸觀眉頭越皺越緊:“你做了什麼?”

“李明昌要殺我滅口。”

“李明昌?”陸觀還沒來得及問李明昌不是遠在阿莫丹絨王庭嗎,就聽見寢殿外匆促的腳步聲,他抓過柳素光的肩膀,將她一把推出,力氣之大,柳素光順勢滾進牀角,帳幔垂落。

殿內開着窗,窗外微風拂動。

一個男子的聲音伴隨敲門聲響起:“阿莫丹絨使者求見秘書監大人。”

陸觀往榻上看了一眼,紗簾之後的臥榻上只能看見一堆被子。

門開,門中出現一張陰沉的男人臉孔,雙眸如同猛禽的眼綻放精光,他衣袍大敞,腰部纏着繃帶,應當是近來受傷,尚未痊癒。胸腹肌肉極爲健壯,按在門框上的手上有肉眼可見的武人粗繭。

李明昌收回視線,垂首,恭敬道:“秘書監大人,我是阿莫丹絨使臣,有要事相商,不知大人是否方便。”

榻上柳素光面朝下趴着,堆起的四五個腰枕和被子擋住她柔弱纖瘦的身子。垂落在榻邊的紗簾半透明,能看見李明昌隱約的輪廓,他隨在陸觀身後入內,並且關上門。

“門就不關了吧。”陸觀揚起頭,示意地朝門的方向努嘴。

李明昌一愣,含笑道:“是我思慮不周,大人放心,今夜我來找大人,是經過我們大王子同意的。”

數日前陸觀就已聽說多琦多到了京城,只想不到苻明韶會邀請多琦多進宮觀禮,畢竟阿莫丹絨人也虎視眈眈。

“聽說你們四支騎師已經到了北關之外,不知道大王子讓你來找我,要說什麼?”陸觀頓了頓,喝了口茶,也不問來人喝不喝,從茶杯裡分出眼來瞧他:眼前人官話說得標準,生就一張楚人面孔,如果不是多琦多帶的譯者,整個阿莫丹絨朝廷,只有一個人有這個身份地位和膽量,行走在千里之外陌生的大楚皇宮。

李明昌將手袖在懷中,不動聲色地向榻邊掃了一眼。

陸觀垂眸喝茶,似乎一無所覺。

李明昌脣畔展開笑意,和顏悅色道:“大王子聽說秘書省直屬於大楚皇帝,擬在阿莫丹絨朝廷中也建立一個只忠誠於皇室的機構,讓我來向大人取取經。”

陸觀輕嘲道:“養一幫走狗,還用千里迢迢上別國取經,聞所未聞。區區小事,讓丞相親自過問,多琦多沒有這麼蠢。”

李明昌呆怔片刻,嘴角彎起,繼而放聲大笑。

“瞞不過陸大人。”李明昌道,“是我待人不誠,讓陸大人見笑。實不相瞞,我找陸大人,是給大人送一頂大大的官帽。”

陸觀看了看手裡的茶杯,擡頭,揚眉直視李明昌:“說。”

·

太后寢宮外守着的兩名值夜太監被蔣夢打發走,他親自站在門外,恰好是站在月光傾斜下來的地兒,稍稍向前走那麼一步,就會沐浴在清亮皎潔的銀光裡。

太監的鞋子沒有越出去半寸,始終待在那片黑暗裡,對殿內傳出的爭吵他充耳不聞,甚至怡然自得地閉上了雙眼,不知道在想什麼,脣角噙起一抹滿足的笑意。

寢宮內,周太后卸去釵環首飾,脫去沉重繁瑣的朝服,像是個尋常婦人,略施粉黛,繫了一條煙青色的長裙。

纔剛摔下去的勺子濺起的魚湯,帶着細微的油珠,停留在她的手背上。

“你這是發什麼火?是我不想進宮來看你嗎?我做夢都想每天留在這宮裡,但這可能嗎?除非我有不臣之心!”李曄元氣極,鬍鬚直顫。

周太后冷笑道:“你別院裡的女孩,懷的是野狗的種嗎?”

“你……”李曄元表情凝固,轉而呼出一口氣,僵硬冰冷的表情如同春風化凍,突然和解,他以袍袖輕輕拭去太后手背上那點湯,輕聲道,“你總不會希望,我李家後繼無人吧?”他擡眼,眸中俱是溫情,也是一個老男人的無奈,“爲了你,我甘願無後,我知道,你這一生,只愛先帝。”

周太后想說什麼,被李曄元以食指按住嘴脣。

李曄元虛起眼,哄孩子一般輕輕噓了一聲,一隻手撫上週太后披散理順的烏黑長髮,輕道:“便是你在利用我,虛與委蛇,我也認了。你這樣的女人,全大楚哪兒有男人配得上?先帝他不過是運氣好,九五之尊,已是走了九世的大運,我沒這個福。今日這麼多事,你不累嗎?還跟我吵。我是不生你的氣,我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就算是你任性、不講道理、性子急、做事思慮不夠周全,有我在,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給你兜着。你說,還有誰像我這麼孬,這麼不是個男人?”

“瞎說什麼?”太后不滿道,“越說越不成樣子,我爹走之前怎麼吩咐你的,都忘了?”

李曄元笑了起來,給太后盛了一碗湯,推到她的面前,哄道:“今晚都沒吃什麼,再喝點兒,你這病得,臉都脫形了,我看着心疼。”

周太后看了一眼湯,神情懨懨。

李曄元捲起袖子,將魚湯吹得剛剛好,不燙嘴,一勺一勺喂她。

喝到第五勺,李曄元拿手帕給太后擦了擦嘴,專注地看着舀湯的勺,滿滿的,又不至於溢出來。

“既然沒有動手,那我給你的藥,藏哪兒了?那是宮中禁藥,你拿着也不妥當。苻明韶是蠢鈍一些,總還是皇帝,他說一聲,你再說一聲,兩相牴觸,你說宮裡人,都聽誰的?”

“給我夾片筍。”太后沒有回答。

而李曄元照她的吩咐,溫柔地喂她吃菜用飯。

周太后吃得差不多了,長吁出一口氣,神色複雜地看着李曄元,她擡起手,摸了摸李曄元的臉,李曄元老了,這令她心中難受,一口氣在鼻腔中阻塞半晌,鼻翼才輕輕顫動,不露痕跡地讓這口氣呼出去。

“苻明韶還不能死,通往祁州的路被全線封鎖,我的懿旨下不到東明王府去,也沒有一個可靠的辦事人。阿莫丹絨人已經準備好了,隨時會撲上來,必須等東明王母子進京以後,苻明韶才能死,否則他沒了,大楚就沒了,還爭什麼鬥什麼?”太后道,“只有一次機會,一旦事敗,便是成王敗寇,苻明韶不是我的親兒子,正如我可以狠心殺他,他對我動手也絕不會心慈手軟。他連親生父親、結髮妻子都能下得去手,何況我一個毫無親緣關係的嫡母?”

一隻蟲子爬進蔣夢的脖子裡,他眉頭皺了皺,擡手在鎖骨附近輕按,布料下面,蟲子小小的身軀凸起一點兒,被按住了下嘴就咬。

蔣夢眉頭更深,手上發力,少頃,舒開雙眉。

他探手進去把死掉的蟲子捉出來,那蟲子已經被按爆了身,黑色的漿混着人血弄髒了蔣夢的手指,他耐着噁心把蟲子彈飛進夜色。眉頭皺了又皺,總覺得鎖骨那兒又辣又癢,撓了幾次,內裡反而腫起一個包。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