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處處縞素, 車來人往,宮裡安排了太監接引,皇室宗親、正三品以上官員、三品以上命婦, 在京城的外夷都要進宮弔喪。
宋虔之前腳進正清門, 就聽見有人叫他, 回頭一看, 是鎮國公王綬勤。當日寧妃主持的晚宴上, 王綬勤只現身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告罪離席,留下一雙兒女在場。王綬勤話不多, 王家原是武將出身,到這一代, 已是徹底的書香門第。王綬勤的父親早年病故, 他三十二歲便承襲爵位, 現年五十二歲,兒女雙全, 人也發了福。
王綬勤挺着個圓滾滾的肚皮,緊趕慢趕喘着氣跑過來,一隻手按着帽子,一隻手託着腰。
宋虔之看得想笑,憋住沒笑。
“安定侯來得不早啊。”王綬勤放慢腳步, 端起長輩的架子, 只是臉色仍然青白交加, 氣喘吁吁。
宋虔之揣着手, 垂頭看路, 與王綬勤並肩而行,並未落後半步。
王綬勤留意到, 倒是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這一大羣進宮哭臨的人,能夠像他一樣,湊上來同宋虔之說上幾句的,沒有幾個。九成人好奇這新貴,卻誰也不像他一樣,要嫁一個女兒做安定侯夫人。王綬勤已然將宋虔之視作女婿,同他說話的語氣並不生硬,滿含熟稔。
“今日一早已奉旨進宮瞧過了,姨母說……”
王綬勤豎起了耳朵。
宋虔之脣畔露出一絲弧度,眼光向上稍稍一擡,掠過前方數十個頂着官帽的人頭,太陽過於熾烈,照得人人官服上的珍奇異獸張牙舞爪。都是進宮哭臨,偏不是個悽風苦雨的日子,陽光曬得人有些出汗。
“姨母說,要讓國公做大行皇帝的鹵簿使。”
王綬勤嘴脣的弧度還沒上揚成一個完整的弧,立刻沉了下去。這時候笑也只能含蓄不露,他硬生生把未完成的笑扭成了一條彆扭而不規則線。
“那是,那是,陛下驟然駕崩,一切聽由太后做主。”王綬勤將胖身子向宋虔之的方向挪了挪,眼珠亂轉,嚥了口唾沫,低聲問:“嗣皇帝可選定了?”
宋虔之意味深長地看了鎮國公一眼,沒有說話。
“都傳是大皇子要回來,太后準了大皇子回來?”王綬勤聲音壓得更低了。
宋虔之:“國公聽誰說的?”
王綬勤出了一脖子汗,他許久沒有步行這麼遠,從正清門到承元門,走也得走上一炷香的時間。
“這……官員都這麼傳,誰說的,我是真的不知道。安定侯就沒有聽人說過?”
宋虔之:“傳言豈可當真?不夠按例,大行皇帝的發引,都要嗣皇帝決斷。陛下走得突然,也不知道是否留下隻言片語,無論有無,總在這一日之間。國公何必着急呢?”
王綬勤不悅擰眉。
宋虔之側身向他拱手道:“晚輩還有事要辦,先行一步了。”
宋虔之前腳走,旁邊一員老臣湊過來,揶揄道:“改了周姓,不好攀了吧?”
王綬勤鐵青着臉,沒有搭話,低頭隨在人羣裡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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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璽不在你這裡?”宋虔之聞言簡直要瘋了,萬事俱備,卻欠東風。龍金山是重寫了一封聖旨,他卻沒有想到,蔣夢也拿不到苻明韶的御璽。
“我的侯爺,這麼重要的東西,太后豈會交給咱家保管?”
宋虔之也知道,蔣夢的話沒錯,只是當時陸觀說得很是輕鬆,他一時半會卻也沒想到蔣夢要怎麼置換,更忘了重寫問題不大,難的是聖旨上用了印。要不是苻明懋定要同蔣夢當庭對質,沒有印就沒有吧,可要讓李宣成爲整個大楚朝廷毫無疑問的第一選擇,只能讓太后和苻明懋的矯詔,被當面戳穿,再以白古遊在城外的大軍作爲要挾,逼得周太后退居後宮,不再過問朝政。
苻明懋僞造榮宗遺詔,謀取帝位,又與黑狄勾結,怎麼都是個死。
“現在怎麼辦?”宋虔之問。
蔣夢沉吟良久,朝宋虔之道:“侯爺在咱家這間房裡等,咱家安排人去偷。”
宋虔之想了想,說:“太后早上用印時,御璽與鳳印在一塊,她是當着我的面用的。收在何處我卻沒有來得及看到,就已離宮。”
“這個咱家知道,是太后跟前掌事的姑姑靈韻收着,在太后寢宮東面相鄰的一間宮室內,那間宮室裡還收着太后做皇后時一些重要的記檔,太后平日裡要讀的經卷。鑰匙在靈韻那裡。”蔣夢迴道。
“那你預備怎麼拿?找那個靈韻?”
“靈韻在前面主持宮女們爲進宮弔喪的命婦們奉茶水、潤口的素點心,天氣太大,爲防屍身腐壞,送冰的宮人也是十二個時辰不能斷絕。”
“假傳懿旨?”宋虔之想了想,福至心靈,他大概知道蔣夢要做什麼,忙叮囑道,“能不殺的人就不要濫殺,等塵埃落定,我一定保你無事。”
蔣夢苦笑搖頭:“咱家背叛太后,無須侯爺多費苦心,咱家自有去處。”
宋虔之不知蔣夢說的去處是哪裡,蔣夢安排了兩個小太監伺候茶水,讓他在這裡稍呆一會。
宋虔之坐在這太監的屋裡,四下亂看,蔣夢這屋子不小,陳設並不簡陋,有不少一看就是御用,不是皇上就是太后賞下來的。宋虔之一早忙到現在,這時雙肩垮了下來。
他端起茶杯,卻沒喝,警惕的眼光掃了一眼茶杯,手心裡是溫熱,心中想的卻全不是這回事。今日他打算滴水不喝,滴米不進,以防萬一。宋虔之原以爲自己是不怕的,這時握杯子的手竟剋制不住發抖,他才明白,他也怕。
房間裡太安靜了。
不祥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從宋虔之心裡冒出來。他想過陸觀在京州府去哭臨,要是碰上苻明懋的人,李明昌也還不知下落,黑狄逃兵,這些人都可能隱藏在京城裡。其中不少都見過他,見過他的多半也見過陸觀。自己在宮裡,周先安排了兩個人暗中保護他,宋虔之本也有能力自保,他這才意識到,他怕的是什麼。
他不怕李宣坐不上帝位。
他不過是怕陸觀現在落了單,出什麼意外怎麼辦。
宋虔之出門去,門口小太監連忙躬身過來問他要上哪。
“去前頭哭臨,你們蔣公公太慢了,要是前頭見不着我,會引起他人注意。你們找個人去給蔣公公說一聲,我哭臨去。”
小太監想攔,又不敢攔着,只有畏畏縮縮讓開到一旁。
宋虔之沿着走廊走了數百米,他一直低着頭,但外臣的袍服甚是點眼。在走廊盡處,他一個閃身,把個太監捂嘴拖進了空房間。再出來時,宋虔之已換了太監的衣服,那被他脫了衣服的太監被他往嘴裡塞了布,堵得吭不出聲,宋虔之怕給他看見臉,原是把人敲暈的,還是防着他醒來要大叫,引人注意,把他嘴巴也給堵了。
好在天氣已經很熱,那太監就是隻穿一襲單衣也不會着涼。
宋虔之把官袍裹起來,用布包着,出去以後,避着人走,藏到一處他自己記得住,旁人又不會在偌大皇宮中留意到的偏僻宮室,這才大搖大擺地穿着太監的衣服朝着承元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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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韻姑姑,實在是事情多,一忙我這就給忘了,還有兩封給戶部和禮部的摺子沒有用印。”
靈韻在太后跟前多年,她不是太后的陪嫁,原是周太后做皇后時,宮裡撥給她伺候的人。用得熟了,加上靈韻極有主意,在周皇后時,下手利索地替皇后收拾了好幾位癡心妄想想要越過中宮的寵妃。太后最信任的不是靈韻,不過看她細心,有忠心,而蔣夢事情又多,才讓靈韻總領着宮女們由寧妃分派,各司其職。
蔣夢把人叫到承元殿一間無人的偏殿裡說話,靈韻端詳蔣夢片刻,斟酌着開口:“可是蔣公公,這話我沒聽說過,你也知道,這用印的規矩,向來是只有太后可以取用。況且,最後一道聖旨已經用過印了,同時太后還下了兩道懿旨,一道給禮部,一道公公今日要當着百官宣讀。沒有聽說還有要給前朝的聖旨啊。”
“太后今日事忙,正在見大臣,只得讓我過來取。”蔣夢道。
一片沉寂之中,空氣裡的浮塵略略改換了光影。
靈韻柔軟卻穩重的女聲輕道:“那我便隨公公走一遭,回宮去取。”
“靈韻……”蔣夢還有話說。
房門被一雙女人手拉開,迎面一隻手緊緊捂住了靈韻姑姑的嘴,綠影飛快閃過,門不算重地被一腳踹得關上。
銅杵在靈韻頭上用力一擊,她圓睜的雙眸倏然上翻,繼而閉上眼,滑到地上。
一切行雲流水般快速。
蔣夢還微張着嘴,驚駭不已地盯着暈倒在地的宮女,結巴地看着面前的年輕人。
“侯、侯、侯爺。”
“愣着幹嘛,累死我了。”宋虔之扯着領子,手中銅杵晃了兩下,本是想扇風,銅杵圓胖,根本沒風。宋虔之隨手把銅杵丟在桌上。
銅杵轉了幾圈,在木桌上滾過的聲音驚得蔣夢頭皮發麻。
“這、這靈韻姑姑倒了……”
宋虔之:“你還有人沒有?嘴巴嚴實的,叫幾個過來,把靈韻姑姑扶回房間,就說她中暑。路上越多人看見越好,讓宮女也都來幫忙。”宋虔之蹲下身檢查了一下,人是敲暈的,腦袋上腫了個包,不過藏在宮女厚重的髮髻中,不留意看不出。
他鬆了口氣:“沒流血。”宋虔之擡頭看蔣夢,沒好氣道,“快去,沒多少時辰了。”
蔣夢這才步履匆匆地出去找人。
宋虔之聽見房頂上熟悉的腳步聲,那腳步極輕,如果不是他自己武藝不錯,根本不會留意。宋虔之沉思着,等靈韻被搬回房中,蔣夢自己不能露面,要讓他給個人,陪自己去收着御璽的房間裡用印。一旦被人發現,尤其是宮裡的侍衛,分不清敵友,那就完蛋,到時候太后把事情往自己身上一推,倒黴的就是他自己。
宋虔之從來沒有吃準過,周太后對自己的態度。這個姨母自小是很照顧自己,但親暱卻是從苻明弘意外身故之後,想也知道,周家再無男丁,周太后在朝中只有一個搖搖欲墜的李曄元當然不行。自從宋虔之入朝爲官,周太后就沒少叫他去跟李相請教,自然也是想要李相拉他一把,但無論什麼貴族身份,總歸要走科舉的正路子,纔能有實權。這是大楚數百年來的立國之本,如果僅憑皇帝一人心意任命大臣,龐大的朝廷機構就不用運轉了,裡頭將全是蟲蠹。
這也是爲什麼鎮國公王家急着要把女兒嫁給他。
趁新帝登基,周太后目前掌握實權,趁朝局混亂,她又是位高權重的太后,在亂局之中,破格提拔宋虔之,就是要把他放到吏部去執事也不爲過。鎮國公來問一句是否嗣皇帝是大皇子,與其說他想聽到的是確認,不如說他想聽否認。
有資格登上帝位的,也就是苻璟睿、苻明懋兩個,苻明懋比苻璟睿更有資格,但苻明懋曾讓人刺殺太后和苻明韶,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澄清翻案,只要把閆立成推出來就是。閆立成雖然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卻被高念德捏住了死穴。高念德巴望苻明懋成就一番大業,有了這個機會,怕是什麼都做得出。
大皇子做皇帝,鎮國公損失一個嫡長女,再說還可以悔婚不嫁,反正也沒有說定。
而東明王做皇帝,把女兒嫁給宋虔之,便是和大楚除皇族外最尊貴的姓氏掛在了一起。
至於太后對自己的信任。
宋虔之自嘲地笑了笑。眼光恰好掃到地上躺着的宮女身上,心想,他這姨母信他恐怕還比不上信這宮女。捫心自問,宋虔之對周太后在母親死後不曾照拂於她,而是明哲保身,任由母親的屍身被人羞辱是有怨恨的。他心裡知道周太后要保證自己的權位,在那時只能那樣選,卻也難免會寒了心。
宋虔之擡頭望了望盛開着西番蓮的房頂,心情平靜地想了許多事,這些事如同走馬燈一般,飛快地閃過去。越想他也越清楚,周太后需要他,正如他很多時候也一樣需要周太后,如果他的姨母不是大楚最尊貴的女人,他便可以代替弘哥爲她盡孝。
可如今,他在周太后的眼中,並不是她的外甥,而是周家最後的根。
如果此刻任由他的姨母走上歪路,他不認爲憑藉她在後宮的勢力,就能讓她真正成爲苻璟睿背後的神秘勢力。歷史上掌權的女人很多,在從西到東廣袤的土地上,在與大楚並存的大小數十個國度和王朝裡,確有幾個是女人掌握實際的權力。但這些政權無一不是歷史短暫、動盪不安,文化傳統與大楚毫無相似之處。甚至宋虔之也聽聞,崇拜女性的幾個王朝裡,女人地位尊貴,出侯拜相,但那些地方的女人在體力上與男人並無太大的分別,朝堂中男女平分秋色,甚至有隻準女性爲官,一女多夫。
在歷史長河中,曾有一名爲西陌的國度就是如此,與大楚並不接壤,那裡的女人比男人要強壯。但在數百年前,這個王朝也落入男人手裡,由女皇的皇夫與她並肩而立,繼而整個王朝走上了變革之路。
但在大楚立國以來數百年的國史裡,從未有女人掌握真正的權力,即便是皇后、太后一時擁有無上的權力,在皇帝長成後,無不遭到慘重的反噬。曾有一位出名的張太后,做皇后時便叫家人謹小慎微,自己的哥哥爲大楚開疆拓土,卻只官至三品,便對皇帝的恩賞提拔拒而不受。張皇后的夫君駕崩後,其親子登基,十二年後,太后薨逝,皇帝就在宰相的慫恿下,將兵權已釋的張家徹底查抄,親舅舅也斬首示衆。
皇室之中,從無親情,對於周太后的提防和利用,宋虔之雖然屢屢心寒,卻沒有多少意外。
當太后讓他去賜死李曄元時,他就知道這是一個警告,也是表示信任。他要登上高位,就要一面對太后表示忠誠,一面讓太后握着他的把柄,這樣才能使他這位姨母安心。
宋虔之把銅杵塞到坐褥底下,看了看這間宮室,像是放雜物的,有榻,但是沒鋪。
桌案也小有灰塵。
他坐在那裡,捋了捋接下去會發生的事情,他實在很疑惑,李曄元會不會再度現身。要是李曄元在喪儀上現身了,恐怕還是個麻煩,李曄元格外善辯,不是會就手聽從榮宗遺詔的人,何況詔書上沒有他的名字。
宋虔之對京城裡各股勢力幾乎一無所知,都有多少人,正在做什麼,陸觀都沒有詳細告訴他,只叫他放心。
宋虔之不是不相信陸觀,但他就是止不住要擔心,生恐出什麼意外。也只有暗暗祈求,陸觀是真的在京州府哭臨,便是他要爲苻明韶再多流幾滴眼淚也無妨,千萬不要是揹着他去做什麼危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