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枯榮(柒)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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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枯榮(柒)

177.枯榮(柒)

多琦多的鷹翼隊一進入北境便勢如破竹, 白古遊的戰術多以大軍押上,變幻陣法,令騎兵無處施展, 猶如泥牛入海, 耗盡士氣再行一網打盡。當戰場在大楚疆界內時, 楚軍補給充足, 戰士們心裡有底, 士氣自然昂揚。

然而鎮北軍經兩次分兵,主力被調入關內,北關所剩兵力不強, 多琦多覷準時機,派人在邊關散佈白古遊已死的消息, 一時間鎮北軍軍心動搖, 竟無力抵抗人數不多的阿莫丹絨騎兵。

另一方面, 遠在西北草原深處的坎達英被長子捷報頻傳的大好局面激發了戰意,召集草原五大部向大楚發動進攻。

深夜, 火把像是璀璨的寶石散落在草原上,百人騎隊嚴陣以待,等來了三騎黑馬,每一匹馬背上都坐着一名身穿黑斗篷的女子。

隨着隊首的馬被勒停,跟着的兩匹馬也緊接着停下腳步。兩名身形矯健的少女翻身下馬, 一人單膝跪地, 屈身垂頭伏低在馬側, 另一人聲音清脆:“夫人, 請下馬。”

女子踩着下人的背, 另一隻手肘由出聲的婢女扶住,姿態翩躚地下馬來。

“瓊華夫人, 叫本王好等。”絡腮鬍生了一臉的大漢拱手上來,他一身獸皮,圍虎紋戰裙,腳踏鐵靴,行動間帶起氣流涌動。

瓊華夫人使手將斗篷邊緣緊緊攏住,一顆巨大的紅寶石墜在她鎖骨之間,被衣領圍住,卻絲毫掩蓋不住寶石光華。斗篷連帽裹住她綠雲擾擾的烏髮,又是在並不明亮的夜間,她的肌膚仍然瑩白髮光,雙眸如同被活水沖刷了數萬年的黑曜石,光彩奪目。她生得並不柔弱,顴骨高聳,鼻樑帶着男人的剛毅,然而她臉頰的豐盈弧度,又爲她添上幾分少女的嬌媚。

“這是大王的令牌。”

絡腮鬍伸手去接,指頭試圖在瓊華夫人的手指碰上一碰,瓊華夫人卻靈敏地如同羚羊,飛快縮回了手。

“夫人好膽識。”絡腮鬍尬笑道,砸吧嘴,尋思着不急在這一刻。

瓊華夫人:“我要我的兒子成爲草原上的雄獅,要是左賢王能幫助我完成心願。”

絕美的側影令左賢王屏住了呼吸,他見慣草原上的珍珠,瓊華夫人卻純然是雪川上將死之人絕命前才能一睹芳容的絕壁雪蓮,生在穿雲透霧的凌厲峭壁上,她的美貌,純粹,致命。對草原上一往無前的勇士,有難以言喻的吸引力。左賢王心道,難怪坎達英這不世出的狼王也要折在她的手上。

“那大王子?”

瓊華夫人神色不明,左賢王只能看見她的側影,她彷彿不經意地皺了皺鼻子。

“獅羣中什麼時候能有兩隻雄獅共存?”

在阿莫丹絨的草原上,獅子只是傳說中的猛獸,左賢王戎馬半生,也只在爲坎達英的遠征做馬前卒時有幸見過一次。

“聽說,新的雄獅主宰獅羣后,會把上一位雄獅留下的幼崽,全部咬死。”左賢王眯起眼,“赤巴尚且年幼,恐怕無法駕馭獅羣。”

瓊華夫人冷道:“那要看這一代雄獅,是否真心崇拜雌獅的身體了。”

左賢王仰起脖子放聲大笑,將令牌緊緊攥在手心裡,翻身上馬。

馬蹄聲遠去,瓊華夫人雙肩垮下來,長長吁出一口氣。她轉過身,漸漸變小的馬只已經馳出數百米,在草原的地平線上縱情狂奔。

“夫人,再不回去,恐怕大王醒來找不見您,就會起疑了。”婢女小聲提醒。

瓊華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挺起胸脯,華貴的金腰帶令她腰肢不盈一握,大風吹得斗篷緊貼着她的身軀,她是造物的神蹟。這在她五歲時便知道,只是神從來公平,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願施捨。

瓊華夫人擡起頭,任由微弱的月光在她面上流淌,左手上右手下合起手臂,在胸前交疊。

婢女也跟着這麼做。

片刻沉寂後,瓊華夫人翻身上馬,重重一抖繮繩,細瘦筆直的腿用力夾緊馬腹,迎面而來的冷風鑽進鼻孔,令喉嚨隱隱作痛,她只顧着往前奔跑,在這暗夜之中,唯有她胸中復仇的火焰,照明她腳下的路。

·

大軍在孟州逢上大雨,風平峽漲潮,水波如同怒濤,無止息地奔涌咆哮。

全軍萬餘人,宋虔之不敢令軍隊強行渡河,只得在孟州歇一晚,爲了避免恐慌,大軍沒有進縣城,在城南駐紮。

雨水潑灑在牛皮帳篷上,如同天神執鼓捶擊。牀榻必須用木板墊高,否則被褥全都被雨水浸溼,身子再強健的人,也經不住雨水潮溼寒冷的摧殘。

懷裡的人動了動,陸觀當即醒了過來。

“什麼時辰?”宋虔之問。

陸觀對時間流逝十分敏銳,揉了一把他的頭,被子裡擡起一條腿,壓住宋虔之的腿,把他整個人納在懷中。

“約莫還要兩個時辰才能天亮,下雨,天亮得晚。你快睡覺。”

“太吵了。”宋虔之是被雨聲吵得睡一陣醒一陣,撐開在頭頂的不過是一張皮,風聲、雨聲、不安的馬嘶聲,穿破這張皮,清晰地鑽進耳朵裡。

“陸觀。”

“嗯?”

“要是天亮雨還不停怎麼辦?”

“想法子強渡。”

宋虔之得了這個說法,點點頭。

“睡了。”陸觀嘴脣含住宋虔之的耳廓,輕拍了一下他的頭,聲音低沉地哄他。

宋虔之睡着後,陸觀把手從他頭上移開,搭住他的肩,把人往懷裡貼了貼,看見宋虔之皺鼻,他嘴角微彎,脣碰了碰宋虔之的眉。

榻下積着淺淺一層水光,整座帳篷裡的空氣都被雨水浸透,泥土潮溼的腥味像個大繭,把人裹在裡面。

陸觀抿了抿脣,目測還能堅持到天亮以後,一隻手摸上宋虔之的腰,抱着他睡了。

天亮的時辰雖晚,大雨卻倏然停了,連夜裡積起的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都退去。

宋虔之穿上盔甲,走出帳篷,險些讓太陽晃得眼前一盲。他拿手遮住眉棱上方,長舒了一口氣。

下午軍隊順利渡過風平峽,在郊州府南通渡口登船,船上士兵多是北人,上船不到半日,就有人吐得七葷八素。好在出發前宋虔之上秦禹寧那兒取了趟經,對這事早有準備,讓暈船的士兵把丸散服下,各自休息,趁在船上養足精神。

宋虔之將隊伍中有在南地作戰經驗的士兵挑出來,上午商議軍事,下午召集監軍、監糧官、糧長等人議事籌備。吃過了飯,則要叫來許瑞雲、柳平文二人,柳平文的父親是孫逸任命的循州太守,宋虔之預備同他來個裡應外合,那麼到了循州後,要想個辦法混進城。

“我去。”柳平文當仁不讓,他也着實想做一些事情,怕宋虔之不答應,急着說,“許大哥交給我一些防身招式,我練得可好了……”

不等他說完,宋虔之道:“就是要讓你去,你去聯絡你爹是最好,現在摸不清你爹的意思,旁人去不比你去安全。”

柳平文耷下了眼。

“我相信柳大人,爲萬全計,許瑞雲,你陪柳平文一同進城,扮作布商。船到祁州後,在祁州就地採辦布匹,你們帶上。還需要幾個人手,讓陸觀給你們挑。能在循州城裡探聽出孫逸的兵馬人數,佈防重心是最好。”

“我爹身爲循州太守,手裡一定有循州佈防圖,只要見到我爹,事情就好辦了。”柳平文道。

“好,這件事就交給你們倆去辦,儘量說服柳大人。”

許瑞雲與孫逸有舊交,對孫逸的戰術相對熟悉,留下來深談一番,直至夜半。舷窗外一月孤懸,江波算得上平靜。宋虔之疲憊不堪地揉了揉眼,身後陸觀過來問他吃不吃點東西。

宋虔之搖頭,他手中握着一封登船前收到的京師來信,發出的時間應該在四天前,這封信宋虔之跟陸觀討論過。

然而他們對信中提及的左賢王圖勒都一無所知,只知道此人在阿莫丹絨地位不低,僅次於大王子的孃舅右賢王兀赤述。

陸觀從李家搜到李曄元與阿莫丹絨數位高官的書信,言談間尚未涉及機密要事,圖勒只來過一封信,洋洋灑灑問候了李曄元半爿紙,末了才表示願在出使大楚時同李曄元在京城會晤。

而這次,圖勒的信送到了秦禹寧的書案上,要求與大楚朝廷做交易,圖勒有信心能阻止阿莫丹絨越過夯州,條件是將夯州以北割讓給阿莫丹絨,以便阿莫丹絨人能夠獲取夯州西北狹長地帶的溪花谷地作爲牧地,並且爲阿莫丹絨小王子求娶一名王室宗族女,換取十年和平。

能夠避免戰事,對於深恐兩線作戰腹背受敵的大楚而言,實在太誘人。

宋虔之從收到信,就在思考朝堂上會是什麼局面,如果要和親,則很可能是鎮國公的嫡長女。徐綬勤曾在周太后得勢時想把女兒嫁入安定侯府,顯然不是個會爲他家姑娘終身大事盤算的爹。

“要是有了和親人選,左老大人會怎麼選,秦叔又會怎麼選。腦殼都大了。”宋虔之把信紙搓成一團,扔在旁邊,擡眼看陸觀,“你說怎麼睡,這覺沒法睡!”

“天要下雨孃要嫁人,你就不睡,朝堂上的事也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陸觀給他倒了杯茶,宋虔之也是說了一晚上話口乾舌燥,接過來就喝,喝完讓陸觀再倒一杯。

“你覺得左老大人會答應嗎?”

陸觀一臉無奈:“昨天你問過了,我還是那個話,十有八九他會同意。”

“這他媽的……”宋虔之被杵到脣上的茶水噎了一口,喝完這杯茶,伸舌頭舔去脣上水漬,長出一口氣,“秦叔也會?”

“十有八九。”陸觀又道,“朝廷打不起仗了,既然可以不打仗,一個女兒,又不是給不起,何況又不是這兩位大人的女兒。”

宋虔之攥着茶杯,靜靜出了會神,哎了一聲。

“可是我總覺得,請神容易送神難,左正英不會想讓出這幾個州城,只是權宜之計。三年以內,國力恢復,興許能夠一戰。但到了那時,已經放進夯州的阿莫丹絨人,恐怕就沒有那麼好趕出去了。溪花谷地在虎墩關南,即便是和,一樣得遷都,退守南州,京州以北沒有可以阻攔騎師的險地。”

“遷去南州,要讓出更多的州城,也會失去北地民心。與阿莫丹絨議和,京州府可以派駐軍隊,朝廷依然南遷,但只要阿莫丹絨人信守承諾,至少可以贏得十年喘息。”

·

龍金山的帳中,書辦正在奮筆疾書,按照龍金山的口述,痛陳圖勒在北方草原上的聲名狼藉。

信寫好後,龍金山親手封上,命人火速送回京師。不到四更,營地裡響起敵軍進攻的警報號角,龍金山還未及解下盔甲,提起長刀步出營帳。

霎時間林立的火把照亮整個楚軍營地,各營隊開始點兵,按照命令衝殺出去。

·

已經是秦禹寧連着四天夜裡被召進宮,昨夜徐綬勤向新帝一表忠心,答應讓長女嫁去阿莫丹絨,只是請求皇帝冊封他的女兒爲公主。李宣尚未作出明確的表示,安撫了幾句,就讓徐綬勤回去了。

今日一早照舊沒有上朝,戰事一起,竟有些顧不上停靈在承元殿的大行皇帝了。

是以今夜進宮,秦禹寧本就想着要提,誰知他還沒有開口,嗣皇帝李宣就先提出要儘快爲大行皇帝發喪,言談間十分難以啓齒。

天氣已經很熱,再將屍體一直停在宮內,腐臭味將會愈發令人難堪。

“陛下所言甚是,一切只需從簡,明日一早陛下可召榮季進宮,好好商談一番。”

左正英聞言點頭:“最好就在三五日之間,爲大行皇帝發喪,登基大典恐怕只能緩一緩了。”

三人目光一碰,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最後還是李宣率先打破寂靜,以虛心求教的姿態向左正英發問:“既然要撤出京城,是否先命京州府組織百姓先撤,由哪些州府縣城接納北地南遷的人口,也應做個打算。”

“不可。”左正英緩緩擡起蒼老的雙眼,眼光銳利地盯住李宣,“陛下與太后先撤,最好是悄悄兒的,不要驚動任何人。”

李宣蹙眉:“既是與阿莫丹絨議和,似乎不必……而且要是讓民間知道,王公貴族先行南遷,若是事有意外,整個京州府就會慘遭蹂|躪,豈非積怨於民。”

“這個圖勒,名聲不好,他原是北狄野人的後人,野人一部曾經三次歸順於北狄王,又三次叛出,他提出的議和,絕不可能像給秦大人的書信裡那麼簡單。”

秦禹寧疑道:“那他此次也大可以提。”

“他手上還沒有籌碼,阿莫丹絨王廷將會有一場內鬥,坎達英已年逾六十,坐鎮王廷還行,要上陣殺敵,神威必會大不如前,再是英雄,也無法與天命相抗。這些年坎達英寵愛瓊華夫人,對瓊華夫人所生的赤巴小王子寄予厚望,何況,多琦多羽翼日漸豐滿,又有後族支持,他的孃舅兀赤述可不是善類。如果坎達英決議南征,對我們是好事。”

說到這裡,李宣也聽出了門路。王廷內部爭鬥,則阿莫丹絨很難有餘力繼續攻打大楚。坎達英顯然是英雄遲暮,王廷中勢力雜錯,他不動則已,若是御駕親征,變數極大。

對於大楚,已是危局,越是有變,就越是安全。

“所以皇室暫時遷居到南州,陛下不可在前線,即便只是有被戰火波及的可能,老臣也絕不會讓陛下冒險。”左正英道,“陛下帶少許宮人,與太后車馬從簡,先遷到南州,入主行宮。北線戰事安定後,再遷回京城,此事要秘密進行,尤其不能讓貴族知曉,王公貴族只要一動,整個京州就會民情激憤,人員潛逃。要是不幸真讓阿莫丹絨攻過虎墩關,則京州必然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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