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兩劍下去, 劍鋒卡在屍體胸肋間,苻明懋一腳蹬在榻上,雙手握住劍柄, 向後猛力一拔。
寒光一閃, 周太后緊緊握住手裡的硬物, 一手上去扶苻明懋, 一手將手中短匕向前一送。
苻明懋背心一痛, 手肘向後撞出,周太后當胸捱了這一擊,身體歪斜着向後倒去, 撞翻了屏風。
“抓人!”有人大叫道。
“抓哪個?”
“抓女的!”
立刻有士兵抓住周太后一條手臂,將她從地上提起, 周太后反手便是一匕刺出。
“老賊婆手裡有兵器, 大家當心!”
士兵四散開去, 領頭的高念德本可一招取周太后的性命,卻發現苻明懋撲倒在榻畔已許久不動, 連忙跨上前來,當即驚得雙目圓睜,失聲叫道:“殿下!”
“哈哈哈哈,一幫反賊,也配稱殿下!我呸!”周太后話音未落, 她身後的士兵舉起了長刀, 刀刃冷光一閃。
噹的一聲脆響。
“把這些亂賊都拿下!兒郎們隨我上!”一羣黑甲羽林衛自殿外掩來, 呂臨一馬當先帶人衝進殿內, 殿外殿內被藏身在宮殿各處的羽林衛團團圍住。
“誰敢過來……”高念德話音未落, 一枝箭矢從樑上飛射而下,直取高念德的咽喉, 血花爆出,噴得苻明懋滿頭都是。苻明懋瞪大着眼,死前一眼也沒有看過高念德,他死死盯着躺在榻上、被他砍了兩刀的屍身,緊覆在屍體臉上的手無力滑落下去。
“不是……不是他。”
高念德鼓突的雙眼死不瞑目地瞪着苻明懋,這句話的意思他沒能想明白,眼前一擦黑,他斷了氣。
嗖嗖數聲,箭矢如同漫天大雨射向下方,叮叮噹噹打在桌椅板凳、屏風香爐上。
周太后縮到一張桌下。
一名賊兵手中刀胡亂往桌下掃來,周太后左躲右閃,其中一條桌腿被削斷,桌子傾斜下去。
周太后抱頭蜷在角落裡。
一枚鋼釘將賊兵脖子射了個對穿,血霧迸濺。
呂臨滿臉是血,大聲吼道:“撤!”
殿內的羽林衛不知何時已退到門口,順着殿門有序快步退出,邊退邊將黑狄兵堵死在殿內。
“躲避!”樑上一聲暴喝。
繼而一陣箭雨從四面八方射下。
呂臨背靠在殿門上,左右俱是羽林衛的兄弟,個個同他一樣,以全身重量或抵門或抵窗,門窗縫中漏出數柄錚亮鋼刀,殿外的禁軍側頭躲避,就地一滾。
殿門的猛烈撞擊漸漸消止。
呂臨側過頭,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不見一點聲音,他爬起身,按捺不住喘息,側耳貼在窗上。
不片刻,呂臨確定殿內已歸於死寂,他推門而入。
一陣濃烈的腥風撲面而來,遍地死屍,站着的人身着麒麟衛袍服,領頭那位收起弩機,走上前來,朝呂臨一抱拳。
“我要帶走一個人。”
“去吧。”
那異常高大壯碩的男子腳步在屍體上絆了一下,旋即穩住身形,他埋頭穿過橫七豎八的屍體,走進內室,彎腰拔出高念德屍身上參差雜亂的箭,單手握住他腹部的箭桿,手一用力,拔出了箭。
衆人見他低下身,抱起高念德,轉身跨過一地屍體,步出殿門,一腳踩進與夜色相互掩映的硝煙。
“太后。”呂臨顫聲喚道,他人一面往前走,一面心跳如雷,殿內一片狼藉,桌椅板凳無一不是被射成篩子,遍插着刀兵。
“太后娘娘。”呂臨走近過來,桌榻同時被人扛起,伴着兩聲不約而同的怒吼,兩把鋼刀拼成一把剪子,張大嘴朝呂臨的脖頸咬來。
呂臨向後彎腰,整個上身與地面平行。
二人一擊不中,便即分開,一前一後以刀砍來。
呂臨揮手朝當面那人甩出袖箭,那人眼怒睜,倒下地去,身子不住抽搐。另一邊,呂臨身後部下以長劍當胸把偷襲者刺了個對穿,腳步向前疾奔,將人釘在牆上。
一股不祥涌上來,呂臨呼吸發涼,他謹慎地提着十二個膽子掀翻能夠藏人的桌子和矮榻,俱無活人。
呂臨的視線掃向置放裝作李宣屍體的宮人那張榻,使了個眼色,吩咐道:“把榻移開。”
四名羽林衛一人佔着一個角,連榻帶榻上平躺着的屍身擡起,挪動的過程中,一名羽林衛有所發現,叫道:“統領,榻下有人!”
“太后!”呂臨喚了一聲,心底裡發涼:要是活人,怎麼會不出聲?
呂臨回頭對手下們做個手勢,示意他們各自散開,把地方圍住,小心古怪。隨着牀榻被擡開,現出榻底的兩個人,周太后睜着眼,手中短匕插在一黑狄士兵的心窩裡。
“太后。”呂臨鬆了口氣,上前去,跪地抱拳,“宮內混亂已經平息,請太后到前殿去主持大局。”
周太后一動不動。
“太后?”呂臨曲着膝的一條腿朝前挪動半步,他擡起手,氣息不由自主屏住,手伸向周太后鼻端。
寂寂秋夜,滿城濃煙散去。天色將明時分,正是夜色最濃,夜露最重之時。姍姍來遲的一隊人馬衝入無人把守的京城,當先一人頭臉藏在頭盔中,一身鐵甲裹覆,手中劍直指蒼穹,號令手下兒郎衝進府衙。
京州府衙大門被潮水般的士兵衝破,一片喊殺聲起。
蒼涼鐘聲散入千家萬戶,轉眼即被鼎沸人聲淹沒。
·
朝陽猶如利劍,穿透雲層,百鳥拍翅飛出山林,凝結在草葉上的露珠滾進泥土,悄沒聲息。
黎明時分,宋虔之手下的一萬人馬,翻山進入谷坳中的雛鳳縣。縣城裡空無一人,馬蹄聲驚起趴在地上休憩的狗兒,紛紛煩躁地起身,被鐵鏈拴着,只能在拴狗的木樁鐵柱上來回打轉。
第一隻狗開始狂吠。
數十犬隻嗷嗷之聲此起彼伏,交纏在一起。
大隊人馬過境,狗吠雞叫漸漸消停,地面飛揚起的塵土停止喧囂,撲跌回地面。
按照陸觀規劃好的路線,戰隊取道雛鳳城東南一條到宋州府換鹽的商路,以免驚動孫逸。
“水,我要喝水!”蓬頭垢面一狗官雙手被捆得緊緊的,前後串着他的心腹。顧遠道這一路踉踉蹌蹌勉強隨隊,此時又餓又渴,讓日頭曬得頭暈目眩,只撐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隨旁人怎麼勸也不肯起身。
陸觀撥轉馬頭,到後面,叫人給顧遠道喝水。
顧遠道一氣喝光水囊,坐在地上,不住喘氣,清水順着他的鬍子流過下巴,在陽光下折射出光澤。良久,他緩過了氣,坐在地上望見面前的高頭大馬上,坐着的陸觀,他兩手捧着水囊,用力摔到一邊。
“陸觀!你這個狗孃養的!我是祁州知府!彼何人斯!竟敢如此對待朝廷命官!”
“顧大人,你餓不餓?”
顧遠道聞言瞪大了眼,伸長脖子,才嚥下去的水,沒能在嘴裡滋養出半點津液。
“拿乾糧給顧大人吃,再取些水來。”
顧遠道哈哈大笑起來:“你怕了?怕也沒用,本府要進京告御狀!別以爲背靠安定侯,你就小人得志猖狂,祁州是本府管轄的地面,你膽大包天,竟敢挾持朝廷命官,控制府庫。你這是殺頭大罪,便是再討好本官也是無用,大錯已經鑄成,本府絕不會善罷甘休!”
宋虔之騎馬過來。
顧遠道收了聲,脖子往後一縮。
“喂他吃飽,你們再追上來,把人看好,不可讓他死了。”
宋虔之吩咐完,看了陸觀一眼,示意他跟上,不要在這裡跟顧遠道囉嗦。
“你們兩個狗孃養的,狼狽爲奸,本府是朝廷命官,你們竟讓本府步行隨軍!這是什麼豬食也拿來與本府吃!”顧遠道雙手被縛,竟用腳去踹士兵要餵給他的麪餅。
一小塊餅掉在地上。
士兵嚥了嚥唾沫,連忙把餅撿起來,努嘴吹去餅子粘上的灰土,舉棋不定地請示陸觀。
宋虔之只當聽不見他大放厥詞,任憑狗屁隨風。
隔天夜裡,宋虔之帶領的一萬兵馬悄悄向宋州城掩來,城樓上氣死風燈遙遙閃着白光。
丑時,滿城闃寂,倏然強風吹來,燈竟滅了。
大半晌後,守衛掙扎不過,呵欠連天,叫來同伴,爬上木梯,去將燈重新點燃,摘下燈來。他定睛一看,發現燈罩竟已破損,擡起頭茫然四顧,守衛雙眸倏然睜大,發現一枚箭鏃釘在石牆上。
“有人偷襲!來人啊!”守衛話音未落,一片連綿黑影爬過城牆,驚慌失措之間,那守衛從木梯跌下,尚未來得及拔出腰刀,當胸捱了一刀,瞪着眼倒了下去。
當是時,孫逸尚在宋州州府衙門酣睡,門外有人驚聲稟報:“陛下,大事不好了,楚軍攻城,已經搶破城門,朝州府衙門過來了!”
孫逸睡眠極淺,當即翻身下地,提起立在牆角櫃旁的金背大刀,衝出門去,喝令手下召集衆將,齊齊上陣,以州府衙門爲陣地,展開守城之戰,讓貿然衝進宋州府的大楚軍隊吃個大虧。
殊不知,孫逸從自立爲王后,便命人在宋州城內四處挖掘陷坑地道,將整座州城改建成爲一座巨大戰壕,鑄成與大楚抗戰的第一道防線。那孫逸本只是宋州軍曹,佔據宋、循二州後,鎮日裡也只是思慮如何抵擋住祁州派來攻城的軍隊。他與祁州州府顧遠道私下頗有往來,顧遠道只以爲孫逸是怕了大楚軍隊,可以藉此勒索錢財,孫逸卻是藉着顧遠道的書信,數次搶先一步得知白古遊攻城的佈置。更借白古遊心懷慈憫,難以痛下決心大殺本也是大楚一體的宋州、循州守軍。
此次攻城來得猝不及防,孫逸隱有察覺,顧遠道已不堪用了。
他召來手下得力干將,又命人將淬了劇毒的箭裝滿他的箭簍,背上負着弓箭,手中提着重逾數十斤的金背大砍刀,號令全軍,分散隱蔽,叫醒內城陷坑、機關負責人員。
孫逸領着其中一支人馬,繞進州城西北角曲折街道,兜到貫穿全城的主道附近。
接近城門時,喊殺聲愈演愈烈。
宋虔之挑選的好手,趁城樓燈滅,各自以鉤索躍上城樓,從樓上殺到樓下,爲楚軍打開城門。
此時城樓下殺成一片,城門口孫逸佈置的兵力有限,然則鬆州城內,百步一崗,增援速度猶如迅雷。
城下兩股勢力纏作一團。
孫逸隱在暗處,以射手鷹隼一般的銳利雙眼在黑暗裡捕捉楚軍發號施令之人。街中拉起數道絆馬索,騎馬衝進城門的多是將領,一干人等棄馬陷入混亂廝殺。
“有絆馬索!大家小心!”人羣中一人大喊。
楚軍點燃了更多的火把,步兵手執火把照亮路面。
“大人!你沒事吧?!”
這聲大人落在孫逸耳朵裡,他下馬,踏着一株落得光禿禿的花樹登上牆頭。黑色的皮手套將他的手指包裹得乾淨光滑,能夠穩當地握住淬了毒的箭,且不會被箭鏃誤傷。
“沒事!”宋虔之從馬上跌下來,頭盔都被撞歪了。
陸觀在百步開外廝殺,長|槍一甩,橫掃而過,以紮在地上的右足爲軸心,銀槍在他手中被耍得如同一圓刀鋒。
敵人爆出一陣慘呼。
宋虔之把頭盔戴戴好,移開目光,專心同眼前的敵人廝殺。他身手不弱,在敵陣之中衝殺得遊刃有餘。
一陣狂風漫卷。
誰也沒有料到,宋州城裡的雨說下就下,倏然間天地被雨幕連成一片,雨珠在瓦舍屋頂歡快敲打,漸成咆哮之勢。
“衆軍聽令!隨我衝啊!殺死孫逸者,賞百兩黃金,封萬戶侯!”宋虔之舉起長劍發號施令。
正在此時,一箭當胸飛射而來。
大雨沖刷在箭上,使得千萬縷彩光繞着烏黑箭桿向其尾羽打着旋高速滑去。
宋虔之一劍斬下,箭桿斷成兩半。
接二連三的箭從暗處發射而來,宋虔之暗道糟了,他側身讓過其中一箭,就地在泥水中滾過,從一片瓦礫中站起,面前有一半壁破損的水缸,他屈身躲在水缸後。
“殺啊!”背後砍來一柄刀,宋虔之頭貼着水缸鼓起的肚皮躲過,鋼刀砍在漆黑的水缸上,激起一陣巨響。
宋虔之順勢靠在水缸上,側身以肩爲支撐,飛起一腳。
士兵肚皮上捱了一腳,被踹飛出去,腰背砸在一根大柱上,摔在地上爬不起身來。
“當心!”陸觀一手長|槍、一手隨處撿來的鋼刀,同時與兩人纏鬥,分神一瞥,頓時肝膽俱裂,雙手發力,腳深陷入被雨水衝軟的路面。
伴隨陸觀一聲驚雷般的巨吼。
兩名士兵被兵器杵到牆上,撞破臨街的窗戶,砸進一家人戶。
宋虔之小臂中了一箭,是時正揮劍刺向面前雙手舉起刀兵的小卒。那卒子發出一聲慘叫,倒下地去。
“怎麼樣了?”陸觀一把扯住宋虔之未中箭的那條手臂,將人扯到一個攤子背後,他隨處拾起地上斷刃,揮手擲出。
暗巷裡一人慘叫。
雨聲人聲混成一片,陸觀眼睛發紅,咬牙撕開宋虔之傷處附近已經被箭劃破的袖子。
“沒事,小傷。”宋虔之甚至沒察覺到疼痛,他殺得渾身麻作一片,熱血在四肢百骸中猛烈奔騰。他看見陸觀眼睛充血地擡起頭,他微微張開嘴,似要說什麼,最後只得一句,“忍一下。”
陸觀嗓音顫抖不已,他手掌發力,猛然拔出那枝箭。
“沒事兒,別怕。”宋虔之連頭盔抱住陸觀的頭,在他冰冷的盔甲上落下輕輕一吻,“扶我起來。”
就在起身那刻,宋虔之眼前一擦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