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醫正到時, 左正英滿臉痛苦,臉皮和嘴脣已呈紫黑顏色。醫正頓時如臨大敵,叫小徒取來藥箱, 一陣乒乒乓乓翻找出藥瓶來, 取出一丸保心丹, 餵給左正英吃下, 將人放平, 讓他躺着休息。
外間衆人不發一言,李宣坐鎮,卻如坐鍼氈。他雙手交疊在一起, 掌心不斷冒汗。
醫正說左正英是急發心疾,服下保心丹就無大礙, 幸而發病時身邊這麼多人在, 藥吃下去的時候正好, 只要人定下來,心臟疼痛便會得以緩解, 稍事休息就可恢復。
然而直至第二天破曉時分,左正英還在內殿躺着。
外間幾人俱是一夜未睡,起初還在議事,議到後來發現樁樁件件都要落到左正英頭上去拍板,只得作罷, 且叫司天監的官員來了一趟, 吩咐司天監去算日子。後半夜, 南州州府來見, 還帶來州府衙門的錢穀師爺。
秦禹寧拿手背遮住眼睛, 一臉慘不忍睹,戳了戳楊文, 示意他帶出去說。
榮季已帶走了司天監官員,一時間殿內只剩下天子與兵部二人面面相覷。
這是龍金山第三次面聖,第一次在苻明懋帶人闖宮時匆匆一面,第二次李宣授他鎮北軍帥印,第三次便是現在。
李宣看上去疲憊已極,眼下裹着兩團烏青,眼神定定地釘在地上,想着什麼。
天光漸漸由青轉白,李宣一身明黃色龍袍,被淡淡的晨光籠罩,面容皎潔如月,確是難能一見的美男子。
龍金山收回視線,心裡卻在琢磨,李宣的性子軟,鎮北軍能不能南下,最後只能是左正英來拍板。秦禹寧已經擺明了不跟左正英起衝突,大象鼻子插蔥,揣着手在旁邊木然聽令。
“既然太傅病了,末將先告退。”龍金山上前請示。
李宣晃了一下神,疲倦地籲出一口氣,一手支額,揮了揮手。
龍金山便告退出去。
秦禹寧視線從殿門收了回來,殿內只餘下他與李宣,秦禹寧嘆了口氣,沉吟道:“陛下,鞏固南面疆域,於我朝廷安定,大有裨益。”
李宣搖頭:“太傅的思慮也並非多餘,狄人驍勇善戰,坎達英寶刀未老,他手裡的李明昌,可謂如今天下第一謀士,白大將軍也折損在他手裡,即便他不是光明正大之人,陰謀詭計,未必不能成事。朕並非懼戰,而是整個朝廷既已來了南州,若不站穩腳跟,還有何土可守,何國可稱?”
“不如讓龍金山分兵南下,留下守城之軍,再以快打快,速戰速決。”秦禹寧放低嗓音,“陛下,龍金山可是願意立下軍令狀的,想必已是成竹在胸。”
李宣猶豫未決,只說等左正英醒來再議。
此時楊文也從外面進來,短短月餘,他滾圓的肉臉已消瘦下去,從京城南下途中,他夫人病重,藥材難尋,人被留在了孟州,昨日被留在孟州陪伴他妻子的家丁抵達南州,因天氣太大,陰陽先生鐵口直斷,要在孟州爲他妻子下葬,才能保楊家世代平安。
楊文眼睛泡腫,擡起眼看人時令人只覺得陰氣沉沉。
“陛下,南州府庫充裕,存糧頂得上三個京州。”
聞言,李宣與秦禹寧都鬆了口氣。
“這一仗,可以打。”秦禹寧望向李宣。
楊文揣起手,一言不發。
李宣沉吟片刻,道:“待太傅醒來,朕與他說。”
隨即楊文與秦禹寧同時起身,二人正要辭出,李宣的聲音響起:“楊卿留步。”
楊文站住腳,秦禹寧出去。
庭院裡呂臨站在樹下,正對着一株開得火紅的石榴樹仰頭望向梢頭,晨曦中有兩隻雀在枝頭跳躍,引得花枝亂顫。
“呂大人,借一步說話。”秦禹寧此言一出,呂臨便同他走到東側廊廡下,秦禹寧皺着眉,一面同呂臨說話,一面四下留意,他一眼也不曾看着呂臨,說完便匆匆告辭,離開行宮。
當天接近中午時,左正英才悠悠醒轉,坐在榻邊,長吁短嘆。聽見聖駕親臨,左正英施施然下地,尚未起身,就得李宣的特許,準他坐着回話。
左正英一手扶着額頭,先稱自己頭暈,隨在天子身後的醫正上前來替他把脈,好一番望聞問切,意味深長地與左正英對上一眼。
“陛下,太傅憂思過度,上了年紀,乃是急怒攻心,引發心疾,需要靜養數日,方得安穩。”杜醫正退下。
“朝中事多,一樣也少不得太傅,可朕也不能不讓太傅休養,不如就在宮裡養着,待稍好些再回去。朕若有事,也可以就近向太傅請教。”
李宣擺出十二分的恭敬,左正英欣然,自然答應。
然而左正英萬萬沒想到的是,龍金山已帶兵出城,就在他借病躺在榻上休息的半日裡,龍金山憑鎮北軍帥印,留下一萬鎮北軍,交給鎮北軍中兩員老將,自己離開南州行宮後,立刻便帶了兵出城。
傍晚時分,秦禹寧才得人來報。
“什麼?!”襪帶從秦禹寧手中滑落,他口乾舌燥,出氣發出牛喘一般的聲響。
“小的到鎮北軍大營去請龍將軍過來,只見大營已經搬空了一半,校場上正在操練,來來往往的兵將極多,小的便稱託了大人的名號,稱是兵部來人,問他們今夜是否有公事行動。結果得知,軍中正在點兵,要派兩千人到宴河前線支援劉將軍。小的又說尚書大人請龍將軍前來議事,卻得知龍將軍已帶兵南下,早晨便已出發,此刻怕是已經出南州到郊州西北的狹雁嘴上,過一隘口,便是郊州地界。”
邊聽着家丁回話,秦禹寧腦門不斷滲出汗來,連帶脣上才生出的鬍鬚也浸得發亮。
“這個混賬東西,已經替他去求陛下了,就不能再等一等,不行,你叫人備馬,我親自去追。”
家丁畏怯難當地擡頭看了一眼秦禹寧。
“還有什麼?全都說了!”秦禹寧急道。
“小的在校場碰到兩位公公,陛下也請龍將軍進宮說話。”
秦禹寧登時面如死灰,牙齒打戰,不由自主地從牙齒裡擠出一句:“這個瘟生!”他尋得一絲力氣,低頭扯緊襪帶,趕緊穿鞋,起身穿衣,臨出門時,聽見女兒在後面叫他吃飯。
秦禹寧急急忙忙低下頭鑽進轎子,從窗戶上撈開簾子吼了一聲:“不吃了!你們娘倆吃,今夜也不回來!”
夜色籠罩上這間四合小院,這是司馬家騰出來的一處院落,只有京城秦府四分之一大,寄人籬下,司馬家還給了秦家三個手腳利落的婆子,七名貌美如花的丫鬟,兩個腿腳勤快的使喚小廝。
不出一個時辰,宮裡就鬧了個翻天。
左正英伏在一邊不住喘息,抖着手往嘴裡餵了第二顆養心丹,宮侍遞上來的水,他一氣喝了個精光。
萬家和司馬家都有人在朝,來的兩個一人在鹽道任上,一個在糧道任上,官職都不高,僅做到四品。按左正英的意思,都可直接擋出去,偏偏這兩人進來便告狀,事關軍情,李宣心裡犯怵,拿不出天子威嚴來震懾,便叫先把人放進來,引到一處偏殿讓他們先待着。
緊接着李宣就找到左正英,問他怎麼辦。
“派人去追,把龍金山和他帶的大軍都追回來。”左正英的嗓音直突突從肺裡發出來,說完就是一頓驚天動地的咳嗽,似要把肺給吐出來。
“朕已經叫人拿着聖旨去了。”
左正英神色稍霽,正要說話,又聽見李宣緊跟着一句:“就怕追不回來。”
左正英愣住了,朝中如今當用的他誰都可以想得住,唯獨這個龍金山,是草莽出身,不聽大局,只憑一腔忠義,他忠的不是大楚朝廷,而是心底裡的那桿秤。
“完了。”左正英越想越覺不妙,眉頭倏然一蹙。
李宣趕忙走下來,抓住他的手搖撼:“左大人。”
左正英看了看李宣,發直的眼漸漸回神,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宮侍順勢遞給左正英一碗參茶。
喝完之後,左正英覺得心裡那股尖銳的疼痛稍停了停,只是有些頭暈,他多坐得片刻,便起身,反手握住李宣握他的那隻手。
這一個眼神看得李宣心中難過,左正英年紀大了,眼皮層層疊疊將一雙精光四溢的眼裹在裡頭,到南州後,這雙眼睛一天比一天發黃,發紅,老人家臉上的皺紋如同融化的冰塊,表層皮膚越來越鬆。
左正英兩隻手將李宣的手握在掌中,溫聲道:“老臣去見見這兩家人,陛下用過晚膳了沒有?”
一整日李宣都忙着處理六部送來的文書,沒完沒了地見大臣,從北方下來,折損不少官員,都要填補上去,他只有叫御史寺的韓鬆,麟臺臨時任命的一個主事過來,在冊的檔案大量遺失,今日才安排下去補撰。然而只要多過一天,死在路上的官員,他們的坑必須立刻填補上,否則偌大一個朝廷,竟無力運轉。
幸而還有大半州府能夠自行運轉,除了南州直接被北方朝廷接管,隨着坎達英南下,整個大楚朝堂近乎失靈,淪陷各州互相消息不通。李宣一度擔心坎達英會延續黑狄的作風屠城,跑出去的探子要麼沒有探到消息,要麼一去不返。
這節骨眼上,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如果北方遭到屠城,便會有大量難民從死城四周向南面逃亡,南州尚未有成批量的難民涌入。
然而這樣的日子,十分難捱,腦門上懸着的利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來將人的頭顱扎出一個洞來。
李宣艱難道:“太傅且去,不必理會朕。”
左正英整肅容色,輕拍了一下李宣的手背,疲憊不堪的雙目注視他:“陛下的龍體,是國事。您的身前有千萬人爲您遮風擋雨,但您自己得撐住,沒有了龍脈,就要改天換地,臣民們所依附的根本,就會煙消雲散。陛下一定要保重龍體,爲我大楚繁衍後嗣,江山纔可千秋萬代。”左正英的手掌將李宣的手緊緊合住,看了他一會,直起身,閉眼長出一口氣,步履蹣跚地走向殿門,擺手示意宮侍不用攙扶,邁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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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狂風驟雨,電閃雷鳴,宋虔之不得不命人就地安營,在郝九的帶路下,一半人馬住進村子,另一半就在村外不遠處的平地上紮營。
牛油蠟燭微弱的燈火在營帳裡晃動,帳子上映出男子精壯的前胸與消瘦的腹部。
宋虔之舒展雙臂,換了一身裡衣,白衣勝雪地盤腿坐到榻上,小指勾住脖子上的紅繩,指頭黏在那玉佩上,說不出怎麼回事,就覺得安心。
大雨沖刷在頭頂的帳篷上,猶如萬馬奔騰,踐踏着人的頭皮衝撞過去。宋虔之喝了賀然送來的藥,帳篷底部水流潺潺,原本四周都是紮緊了牛皮,被激流沖刷了一個時辰,索性宋虔之把榻和桌子都架高,任憑流水從地下衝過去。
“侯爺。”賀然出聲。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手指離開玉佩,捻起被子一角。
“咱們還要趕路多久才能到循州啊?”賀然不安地問,他趿着一雙草編鞋,水流在地面形成食指深的一層淺膜,衝得賀然兩隻腳都冰冷。
“上來。”宋虔之拍了拍榻。
賀然看了他一眼,爲難地低頭,他光溜溜的腳丫子在水裡不安分地動來動去。
“用被子擦,沒事,等太陽出來曬就是。”
賀然大着膽子,跟侯爺擠到一個被窩裡,兩人睡得遠,中間被被子分得明明白白,互相挨不着。
“像現在這樣每到一個村就停下來整隊,再有十來天,就能到循州最北的城鎮。”
宋虔之側身把蠟燭吹了,左右無事,正好睡覺,剛把眼睛閉上,腳碰到一隻冷冰冰的腳。他眼睛睜開,在黑暗裡朝賀然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孩子也閉着眼。
“這麼冷?”宋虔之自己腳暖和,湊過去貼到賀然冰冷的腳背上。
“不、不怎麼冷。”
“剛纔水裡泡的,貼一會就不會冷了。這一路辛苦你照看我,你想要什麼,告訴我,等你回去寨子,我讓人給你備一份厚禮。”大雨迫使宋虔之要讓軍隊停下來,時辰尚且不晚,還沒入亥,睡覺早了點,不睡又無事。賀然又說他中的毒,不宜飲酒,這下子只有躺在牀上閉目養神。
然而眼睛一閉上,就忍不住想循州到底什麼個情形。
宋虔之已經失去陸觀的消息好幾天,大軍出發以後,循州再也沒人來信,開打沒開打,誰佔贏面,遇上什麼困難沒有,一概不知。有時候夜裡不好睡,一晚上宋虔之要從淺眠中醒來三四次,再把被子往懷裡一卷,當是個人抱着,方能安寧一些。
原他也沒這種毛病,宋虔之想來想去,覺着人當真不能慣着,從前他什麼毛病也沒有,跟陸觀在一塊之後,嬌氣的毛病越養越多。
索性趁現在沒在一處,想改改,反而越改越是想他。昨天一早醒來,襯褲和牀榻竟然溼了一團,搞得宋虔之面紅耳赤,口乾舌燥,只得捂臉默對一牀狼狽。他打小就在周太傅一身正氣的教養下長大,入了麟臺,或有應酬,都是點到爲止,連自瀆的時候也少之又少,忙起來兩三個月也不想一回這種事。誰知道這一路行軍,白天黑夜都在排事,見不完的人,做不完的事,竟還溢了……
宋虔之想得出神,一條胳膊枕在腦袋下面,賀然問了兩遍他才聽見,猛然回神。
“不想,忙起來哪有功夫想,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再說了,你還小,不知道,男人與男人在一起,同夫婦之間,總還是有些差別。”
“什麼差別?”賀然眼睛發亮地盯過來。
宋虔之支吾片刻,無奈道:“你就不能想點別的?你就不想家嗎?”
賀然不以爲然:“好男兒志在四方,而且我這個年紀,正是應該知道些事的時候,在我們寨子裡,十四歲就該知道怎麼辦事了,我這都要十五了,要不是打小學醫,還沒人同我講。我現在也沒個睡不着的時候能想的姑娘,我會不會跟你們是一樣?”
“一樣什麼?”宋虔之咀嚼出了味兒,一巴掌拍在賀然額頭上,“小毛孩子,等你有喜歡的人了,他是個男人你便喜歡男的,他是個姑娘,你就老老實實去成家生孩子。這有什麼好想的?”
“我怎麼知道喜歡不喜歡?我心裡總要先有個喜歡的樣子,再去找吧?”
宋虔之抱着被子翻向裡側,把後腦勺丟給賀然:“那還叫什麼喜歡?兩情相悅,是天定,你要是照着喜歡的樣子,不曾動心的時候,何來喜歡的樣子?那叫自以爲是。等那個人出現,你自然就知道了。”
帳篷裡安靜了一會,唯能聽見鋪天蓋地的雨聲,賀然冰冷的兩隻腳貼上來蹭宋虔之的腳和小腿取暖,動作很輕,似乎怕宋虔之一腳把他踹翻下去。
這麼兩個人挨在一起,宋虔之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他呼吸緊了一下,恢復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