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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短詩 (1983-1986) (3)

第3章 短詩 (1983-1986) (3)

像我重逢的朋友

我從沒有像今夜這樣珍惜自己

1985;1986

村莊

村莊,在五穀豐盛的村莊,我安頓下來

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

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

萬里無雲如同我永恆的悲傷

1986

無題

給我糧食

給我婚禮

給我星辰和馬匹

給我歌曲

給我安息!

我的生日

這是位美麗的

折磨人的女俘虜

坐在故鄉的打麥場上

在月光下

使村子裡的二流子

如癡如醉!

麥地

吃麥子長大的

在月亮下端着大碗

碗內的月亮

和麥子

一直沒有聲響

和你倆不一樣

在歌頌麥地時

我要歌頌月亮

月亮下

連夜種麥的父親

身上像流動金子

月亮下

有十二隻鳥

飛過麥田

有的銜起一顆麥粒

有的則迎風起舞,矢口否認

看麥子時我睡在地裡

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

家鄉的風

家鄉的雲

收聚翅膀

睡在我的雙肩

麥浪——

天堂的桌子

擺在田野上

一塊麥地

收割季節

麥浪和月光

洗着快鐮刀

月亮知道我

有時比泥土還要累

而羞澀的情人

眼前晃動着

麥秸

我們是麥地的心上人

收麥這天我和仇人

握手言和

我們一起幹完活

合上眼睛,命中註定的一切

此刻我們心滿意足地接受

妻子們興奮地

不停用白圍裙

擦手

這時正當月光普照大地。

我們各自領着

尼羅河、巴比倫或黃河

的孩子在河流兩岸

在羣蜂飛舞的島嶼或平原

洗了手

準備吃飯

就讓我這樣把你們包括進來吧

讓我這樣說

月亮並不憂傷

月亮下

一共有兩個人

窮人和富人

紐約和耶路撒冷

還有我

我們三個人

一同夢到了城市外面的麥地

白楊樹圍住的

健康的麥地

健康的麥子

養我性命的妻子!

1985.6

坐在紙箱上想起瘋了的朋友們

舊菊花安全

舊棗花安全

捫摸過的一切

都很安全

地震時天空很安全

伴侶很安全

喝醉酒時酒杯很安全

心很安全

1986.2

我坐在一棵木頭中

我坐在一棵木頭中,如同多年沒有走路的瞎子

忘卻了走路的聲音

我的耳朵是被春天曬紅的花朵和蟲豸

春天

你迎面走來

冰消雪融

你迎面走來

大地微微顫慄

大地微微顫慄

曾經飽經憂患

在這個節日裡

你爲什麼更加惆悵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新娘

野花是我包容新娘

的彩色屋頂

白雪抱你遠去

全憑風聲默默流逝

春天啊

春天是我的品質

歌:陽光打在地上

陽光打在地上

並不見得

我的胸口在疼

疼又怎樣

陽光打在地上

這地上

有人埋過羊骨

有人運過箱子、陶瓶和寶石

有人見過牧豬人,那是長久的漂流之後

陽光打在地上,陽光依然打在地上

這地上

少女們多得好像

我真有這麼多女兒

真的曾經這樣幸福

用一根水勺子

用小豆、菠菜、油菜

把她們養大

陽光打在地上

1986

在昌平的孤獨

孤獨是一隻魚筐

是魚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獨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夢見的獵鹿人

就是那用魚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獨

是柏木之舟中的兩個兒子

和所有女兒,圍着詩經桑麻沅湘木葉

在愛情中失敗

他們是魚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還是一隻魚筐

孤獨不可言說1986

馬(斷片)

0.

……而你無知的母親

還是生下了你

總有一天

你我相遇

而那無知的馬受驚的馬一躍而起

踏碎了我

1.

太陽,吐血的母馬

她一頭倒在

我身上

我全身起了大火

因此我四肢在空中燃燒,翻騰

碰到一匹匹受傷的馬陣亡的馬

你還在上面,還在上面

我的沉重的身子卻早在下沉

一路碰撞

接着雙手摸到的只有更低處的穀子

還有平原的穀倉

你還在上面,在上面,而平原的穀倉坍塌

匆匆把我掩埋

2.

燃燒的馬,拉着屍體,衝出了大地

所行的路上

大馬的頭顱

拖着人頭

晃動

如幾株大麥

擋不住!

3.

當另一批白色馬羣來到

破門而入

倒在你室內的地上

久久昏睡不醒

久久

要知道

她們跑過了許多路

她們——

我詩歌的女兒

就只好破門而入

蒙古的城市噢

青色的城

4.

我就是那瘋狂的、**身子

馱過死去詩人的

整座城市被我的創傷照亮

斜插在我身上的無數箭枝

被血浸透

就像火紅的玉米

1986

春天(斷片)

0.

一匹跛了多年的

紅色小馬

躺在我的小籃子裡

故鄉晴空萬里

故鄉白雲片片

故鄉水聲汩汩

我的紅色小馬躺在小籃子裡

就像我手心的紅果實

聽不見窗戶下面

生鏽的聲音

就像一把溫暖的果實

1.

我的頭隨草起伏

如同紙糊的歪燈

我的胳膊是

一條運貓的小船

停在河岸

一條草

看見走過來的

乾淨的身子

不多

2.

遠方寂寞的母親

也只有依靠我這

負傷的身體。母親

望着獵戶消匿的北方

刮斷梅花

窗戶長久地存滿冰塊

村子中間

淘井的門前

說話的依舊在輕聲說話

樹林中孤獨的父親

正對我的弟弟細細講清:

你去學醫

因爲你哥哥

那位受傷的獵戶

星星在他臉上

映出船樣的傷疤

3.

兩個溫暖的水勺子中

住着一對舊情人

4.

突然想起舊磚頭很暖和

想起河裡的石子

磨過森林的古鹿之脣

想起青草上花朵如此美麗如此平庸

背對着短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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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有淚水沒有言語

而我

手纏樹葉

春天的陽光曬到馬尾

馬的屁股溫暖得像一塊天上落下的石頭

5.

春天是農具所有者的春天

長花短草

貼河而立

這些都是在詩人的葬禮上

隔水夢見一扇門

詩人家中的醜丫頭

嫁在南山上

6.

最後的夜雪如孩

手指撥開水

我就在這片烏黑的屋頂上坐下

是不是這片村莊

是不是這個夜晚

有人在頭頂扔下

一匹藍色大馬

就把我埋在

這匹藍色大馬裡

7.

有傷的季節

拖着尾巴

來到

大家來到

我的外面

1986

半截的詩

你是我的

半截的詩

半截用心愛着

半截用埋着

你是我的

半截的詩

不許別人更改一個字

愛情詩集

坐在燭臺上

我是一隻花圈

想着另一隻花圈

不知道何時獻上

不知道怎樣安放

詩集

詩集

珠寶的糞筐

母牛的眼睛把她的手擱在詩集上

憂傷的燈把她的手擱在詩集上

沒有一棵樹是我的

感覺之樹因而叫喚

詩集,窮人的丁當作響的村莊

第一臺酒櫃擡入村莊

詩集,我嘴脣吹響的村莊

王的嘴脣做成的村莊

1986.12

歌或哭

我把包袱埋在果樹下

我是在馬廄裡歌唱

是在歌唱

木牀上病中的親屬

我只爲你歌唱

你坐在拖鞋上

像一隻白羊默唸拖着尾巴的

另一隻白羊

你說你孤獨

就像很久以前

長星照耀十三個州府

的那種孤獨

你在夜裡哭着

像一隻木頭一樣哭着

像花色的土散着香氣

門關戶閉

門關戶閉

詩歌的乞討人

一隻布口袋

裝滿女兒的三頓剩飯

坐在樹底下

洗着幾代人的髒襪子

我就是那女兒

農民的女兒

中國農民的女兒

波蘭農民的女兒

洗着幾代人的襪子

等着冰融雪化

在所有的人中

只有我粗笨

善良的只有我

熟悉這些身邊的木頭

瓦片和一代代

誠實的婚姻

1986

幸福(或我的女兒叫波蘭)

(海子喜歡“波蘭”一詞,“女兒叫波蘭”並無特別所指。——編者注。)

當我倆同在草原曬黑

是否飲下這最初的幸福最初的吻

當雲朵清楚極了

聽得見你我嘴脣

這兩朵神秘火焰

這是我母親給我的嘴脣

這是你母親給你的嘴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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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合着眼睛共同啜飲

像萬里潔白的羊羣共同啜飲

當我睜開雙眼

你頭髮散亂

像黎明的兩隻月亮

在有太陽的彎曲的木頭上

晾乾你美如黑夜的頭髮

1986(?)

我的窗戶裡埋着一隻爲你祝福的杯子

那是我最後一次想起的中午

那是我沉下海水的屍體

回憶起的一個普通的中午

記得那個美麗的

穿着花布的人

抱着一扇木門

夜裡被雪漂走

夢中的雙手

死死捏住火種

八條大水中

高喊着愛人

小林神,小林神

你在哪裡

海灘上爲女士算命

你不用算命

命早就在算你

你舉着筷子

你坐在碗沿上

你脫下黑色女靴

就蓋住城市的屍體

你裹着布匹

仍然是吃米的老鼠

半截泡在沙灘上

太陽或者鈔票上彩色的狗

啃你的腳背

你不用算命

命早就在算你

1986

抱着白虎走過海洋

傾向於宏偉的母親

抱着白虎走過海洋

陸地上有堂屋五間

一隻病牀臥於故鄉

傾向於故鄉的母親

抱着白虎走過海洋

扶病而出的兒子們

開門望見了血太陽

傾向於太陽的母親

抱着白虎走過海洋

左邊的侍女是生命

右邊的侍女是死亡

傾向於死亡的母親

抱着白虎走過海洋

1986

讓我把腳丫擱在黃昏中

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

我坐在中午,蒼白如同水中的鳥

蒼白如同一位戶內的木匠

在我釘成一支十字木頭的時刻

在我自己故鄉的門前

對面屋頂的鳥

有一隻蒼老而死

是誰說,寂靜的水中,我遇見了這隻蒼老的鳥

就讓我歇腳在馬廄之中

如果不是因爲時辰不好

我記得自己來自一個更美好的地方

讓我把腳丫擱在黃昏中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

或者讓我的腳丫在木匠家中長成一段白木

正當鴿子或者水中的鳥穿行於未婚妻的腹部

我被木匠鋸子鋸開,做成木匠兒子

的搖籃。十字架

1986.6.15

從六月到十月

六月積水的婦人,囤積月光的婦人

七月的婦人,販賣棉花的婦人

八月的樹下

洗耳朵的婦人

我聽見對面窗戶裡

九月訂婚的婦人

訂婚的戒指

像口袋裡潮溼的小雞

十月的婦人則在婚禮上

吹熄盤中的火光,一扇扇漆黑的木門

飄落在草原上

1986.6.19

八月尾

即使我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

我也看見了紅豹子、綠豹子

當流水淙淙

八月的泉水

穿越了山岡

月亮是紅豹子

樹林是綠豹子

少女是你們倆

生下的花豹子

既使我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

少女,樹林中

你也藏不住了

八月尾,樹林綠,月亮紅

不久我將看到樹葉落了

慄樹底下

脊背上掛着鵪鶉的人

少女,無論如何

粗枝大葉的人

看見你啦

1986.8.20夜

葡萄園之西的話語

也好

我感到

我被擡向一面貧窮而聖潔的雪地

我被種下,被一雙雙勞動的大手

仔仔細細地種下

於是,我感到所羅門的帳幔被一陣南風掀開

所羅門的詩歌

一卷卷

滾下山腰

如同泉水

打在我脊背上

澗中黑而秀美的臉兒

在我的心中埋下。也好

我感到我被擡向一面貧窮而聖潔的雪地

你這女子中極美麗的,你是我的棺材,我是你的棺材

1986.8.25

果園

鹿的眼

兩扇有嬰兒啼哭

的窗戶。沉積在

有河水的果園中

鹿的角

打下果實

打下果實中

勞動的婦人

體內美如白雪的嬰兒

已被果園的火光

燒傷。婦人依然

低坐

比果樹

比鹿

比夜晚

更低。更沉

比谷地更黑

感動

早晨是一隻花鹿

踩到我額上

世界多麼好

山洞裡的野花

順着我的身子

一直燒到天亮

一直燒到洞外

世界多麼好

而夜晚,那隻花鹿

的主人,早已走入

土地深處,背靠樹根

在轉移一些

你根本無法看見的幸福

野花從地下

一直燒到地面

野花燒到你臉上

把你燒傷

世界多麼好

早晨是山洞中

一隻踩人的花鹿

1986

(之一)

在甜蜜果倉中

一枚松鼠般甜蜜的雨水

穿越了天空藍色

的羽翼

光芒四射

並且在我的中

停頓了片刻

落到我的牀腳

在我手能摸到的地方

牀腳變成果園溫暖的樹樁

它們擡起我

在一隻飛越山樑的大鳥

我看見了自己

一枚松鼠

般甜蜜的雨水

在我的中停頓

了片刻

1986.6

(之二)

美麗

是樹林中

唯一活着的

美麗

,遠離其他的財寶

遠離其他的神秘兄弟

獨自站立

看見了鳥和魚

睡在河水兩岸

雨和森林的新娘

睡在河水兩岸

垂着穀子的大地上

太陽和

一升一落,照耀四方

像寂靜的

節日的

財寶和村莊

照耀

只有美麗

野花,太陽明亮的女兒

河川和憂愁的妻子

感激來臨

感激靈魂有所附麗

(是野花的琴

蓋住骨骼的酒杯)

感激我自己沉重的骨骼

也能做夢

是河流的夢

看見了採茴香的人迎着泉水

美麗

是樹林中

唯一活着的

死在樹林裡

迎着墓地

美麗

1986

死亡之詩(之一)

漆黑的夜裡有一種笑聲笑斷我墳墓的木板

你可知道,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

正當水面上渡過一隻火紅的老虎

你的笑聲使河流漂浮

的老虎

斷了兩根骨頭

正在這條河流開始在存有笑聲的黑夜裡結冰

斷腿的老虎順河而下,來到我的

窗前

一塊埋葬老虎的木板

被一種笑聲笑斷兩截

死亡之詩(之二:採摘葵花)

——給凡·高的小敘事:自殺過程

雨夜偷牛的人

爬進了我的窗戶

在我做夢的身子上

採摘葵花

我仍在沉睡

在我睡夢的身子上

開放了彩色的葵花

那雙採摘的手

仍像葵花田中

美麗笨拙的鴿子

雨夜偷牛的人

把我從人類

身體中偷走

我仍在沉睡

我被帶到身體之外

葵花之外,我是世界上

第一頭母牛(死的皇后)

我覺得自己很美

我仍在沉睡

雨夜偷牛的人

於是非常高興

自己變成了另外的彩色母牛

在我的身體中

興高采烈地奔跑

自殺者之歌

伏在下午的水中

窗簾一掀一掀

一兩根樹枝伸過來

,水面的寶石

是對半分裂的瓶子

瓶裡的水不能分裂

伏在一具斧子上

像伏在一具琴上

還有繩索

盤在牀底下

林間的太陽砍斷你

像砍斷南風

你把槍打開,獨自走回故鄉

像一隻鴿子

倒在猩紅的籃子上

黎明

黎明以前的深水殺死了我。

月光照耀仲夏之夜的脖子

秋天收割的脖子。我的百姓

秋天收起尺的水

水深殺我,河流的丈夫

收起我的黎明之前的頭

黎明之前的親人抱玉入楚國

唯一的親人

黎明之前雙腿被砍斷

秋天收起他的雙腿

像收起尺的水

那是在五月。黎明以前的深水殺死了我

1986.6.20

給薩福

美麗如同花園的女詩人們

相互熱愛,坐在穀倉中

用一隻嘴脣摘取另一隻嘴脣

我聽見青年中時時傳言道:薩福

一隻失羣的

鑰匙下的綠鵝

一樣的名字。蓋住

我的杯子

托斯卡爾的美麗的女兒

草藥和黎明的女兒

執杯者的女兒

你野花

的名字

就像藍色冰塊上

淡藍色的清水溢出

薩福薩福

紅色的雲纏在頭上

嘴脣染紅了每一片飛過的鳥兒

你散着身體香味的

鞋帶被風吹斷

在泥土裡

谷色中的嚶嚶之聲

薩福薩福

親我一下

你裝飾額角的詩歌何其甘美

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盤美麗的

棋局

給安徒生(組詩)

1.

讓我們砍下樹枝做好木牀

一對天鵝的眼睛照亮

一塊可供下蛋的岩石

讓我們砍下樹枝做好木牀

我的木牀上有一對幸福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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