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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心傷

Chapter 11 心傷

01

當晚譚斌沒有回沈培的住處,在自己家睡了一夜。

但她睡得並不安穩,屢次驚醒,牙關緊張得痠痛。自從甘南迴來,沈培身邊二十四小時都沒有離過人。雖然她還生着沈培的氣,但還是惦記他夜裡一個人,千萬別出什麼意外。好容易熬到天亮,她胡亂洗了個頭,來不及吹乾,披着溼淋淋的頭髮就出門了。

早晨的空氣尤其清冷,充滿秋季寒涼的氣息,風吹得人頭皮發緊。她站在路邊,攔住一輛過路的出租車。

“您上哪兒?”司機問。

譚斌看看錶,離上班時間還早,猶豫片刻,報上沈培的地址:“東直門××花園。”

開門進去,客廳裡沒有人,卻亮着燈,地板上到處都是亮晶晶的碎片,從喝水的杯子、玻璃花瓶,到液晶電視,全被砸得一塌糊塗。窗扇朝外大敞着,窗簾被風撩起多高。

譚斌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四下沒有看到沈培,聲音都抖了:“沈培?”

沒有人回答她,卻聽見“汪汪”兩聲,小蝴蝶從沙發上跳下朝她衝過來,它跑得太急,不小心一頭撞在椅子腿上,當即栽了個跟頭。

譚斌趕緊俯身抱起它,揉着它的胖頭表示安慰。小蝴蝶扭頭朝着沙發的方向,不停地汪汪叫。

譚斌走過去,發現沈培正仰面躺在沙發上,臉上壓着一個墊子。她這才鬆口氣,俯身拍拍他:“怎麼睡在這兒?起來,牀上睡去,要着涼了。”

沈培一把打掉她的手,轉過身面朝沙發背,原來他並沒有睡着。

譚斌只好進臥室取牀被子,正要蓋在他身上,目光卻突然定住了:沈培身上的衣服居然換掉了!

在醫院時譚斌曾趁着他注射了鎮靜劑睡着的工夫,給他換過一套乾淨睡衣。出院後大半個月,他就一直穿着沒有脫過。

如今這件貼身白T恤和佈滿洞眼的牛仔褲,刺目而熟悉。它們是沈培遠赴甘南的前夜,穿過的那一身。因爲溼了水留在譚斌處,並未帶走。她收拾自己東西的時候,一起帶了過來。

譚斌直起腰,愣愣地看着他,耳邊轟轟作響。上次沈培劇烈的反應還歷歷在目,她不知道他一個人怎麼脫換的衣服。

她想移開墊子,沈培卻緊緊攥住她的衣袖:“譚斌,我們還能回去嗎?”

譚斌的手僵住,聽着墊子下傳來沈培恍惚的聲音:“我做夢,夢見我從來沒有去過甘南,那些都是噩夢,我還是原來的我……”

她心中大慟,用力扯開墊子:“小培……”

沈培半睜着眼睛,視線毫無焦點,細看他的瞳孔放大,依然是吸食過大麻的症狀。譚斌一顆熱切的心,又重新變得冰涼,雙腿一軟坐在地毯上,怔怔落下淚來。

直到大門處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她迅速抹去眼淚跳起來,該是王姨來接班的時間了。

但是大門一開,走進來的不僅是王姨,還有沈培的母親。

兩人傻站在門口,都被室內滿地狼藉的慘狀給驚呆了。

面對沈母的盤問,譚斌沒有提起昨晚被沈培打了一巴掌的事,只說兩人拌嘴了,她一氣之下回了家,但沒想到沈培在她走後發了這麼大脾氣。

沈母當然不會相信譚斌的話。她讓王姨扶沈培去臥室休息,然後對譚斌說:“上回我怎麼跟你說的?你太不像話了!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譚斌雖然覺得自己昨晚不顧後果貿然離開的舉動,確實有欠周全,但沈母命令的口氣讓她十分不爽,再加上被傷到的背部還在隱隱作痛,情不自禁就起了逆反心理。她將雙手插進褲兜,面色冷冷地回答:“我馬上就要上班了,您有什麼話,我站着聆聽一樣的。”

她沒能掩飾住她語氣中的不善,沈母當然察覺得到,當即冷笑一聲:“我能有什麼話說呢?譚小姐是女強人,我們誰也不敢耽誤您的前程。不過譚小姐,你要是對培培不耐煩了,你一定告訴我,久病牀前無孝子,何況女朋友?我特別地理解。不過願意照顧培培的人呢,也多得是,您不用擔心後繼無人。”

譚斌被這番刻薄話氣得肺都快炸了,可是她咬牙忍住了,硬是擠出一個微笑:“阿姨,昨晚是我做得不好,我道歉。但我認爲這會兒我們兩個不適合談任何問題,等您平靜下來了,要是您不介意,我願意陪您當着沈培的面,把剛纔的話題再討論一遍。”

話一說完,她沒管沈母什麼反應,直接拉開大門走了。

02

前往公司的路上被各種煩惱困惑苦苦糾纏,但一踏進寫字樓的大堂,譚斌立刻強迫自己把一切拋開。

走進辦公室,她迎頭就碰上週楊。

“Young,早。”譚斌若無其事地打招呼,臉上看不出一點兒真實情緒的端倪。

從昨天到今天,她斷斷續續想了很久,該怎麼處置這個不安分的下屬。想讓他離開自己的團隊輕而易舉,周楊平日在財務上的漏洞太多,他交給譚斌簽字的報銷票據,有些冷眼一看就有問題。可是譚斌本着水至清則無魚的原則,只要不是太過分,一般都睜隻眼閉隻眼放過去了。

但現在距離年底只剩下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和喬利維的交鋒正在白熱化階段,此刻無論用什麼方式把周楊擠對走,都不是一件好事,恰恰是授人以柄,暗示她作爲一個團隊領導的失敗。

況且三季度的銷售目標,最終拍板的,是劉秉康。她如果因爲這個和下屬計較,等於直接打劉秉康的臉。最重要的是,北京地區的銷售,現在找不到合適的人能夠立即代替他。

最終的決定,譚斌只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暫時不動他,等找到合適的替補,再謀求下一步行動。

可是面對喬利維,譚斌卻有很深的挫敗感。雖然兩人時有矛盾,季度末兵荒馬亂的時候,爲了北方區售前人員的調配,更是幾乎翻臉,但譚斌一直牢記程睿敏的告誡,儘量避免和他發生正面衝突。

她的後退,並沒有換來對方的讓步。同爲team leader,譚斌不得不承認,在收買人心和團隊凝聚力這兩方面,她的確差得很遠。唯一能與之抗衡的,是她永不言敗的執着和強大的抗壓能力。

打開郵箱,譚斌收到一封劉秉康發給全體銷售部門的公開郵件。郵件的開頭先總結了三季度的銷售情況,對所有人的努力表示感謝。郵件的最後,他特意表揚了兩位新晉的代理總監,譚斌和喬利維,升職後第一個季度,都圓滿完成了銷售任務。

這封充溢着讚揚的郵件,卻沒有讓譚斌的心情轉好,反而略微有點兒犯堵。劉秉康可沒提她管轄下的區域,完成銷售的情況是百分之一百二十,銷售總額佔到整個北方區的七成。而中國大陸三季度額外完成的百分之十七的銷售額,其中至少百分之八十是她的區域貢獻的。

接着再打開劉秉康發給幾位銷售總監的私密郵件,譚斌有些明白他爲什麼會在上封郵件裡對她和喬利維一視同仁,卻對她的努力視而不見。

劉秉康的郵件裡有一個附件,是喬利維每週更新一次的《普達總公司客戶關係發展報告》。但這份報告,和喬利維每週發給她的相同標題的報告大相徑庭。譚斌收到的那份報告裡,每位客戶名字的後面,只有簡單標註的發展進程,以及需要的相應支持。但發給劉秉康的這份報告,卻內容翔實充分,從客戶的教育背景、家庭背景、性格模式,一直分析到普達重組後可能的位置,針對每個客戶都有相對應的策略。

劉秉康顯然對這份報告讚賞有加,郵件裡對喬利維的工作充滿了溢美之詞。他當然沒有提到譚斌,但是他特意將這份郵件抄送譚斌、於曉波和曾志強三位總監,這個舉動本身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譚斌讀得懂這封一語雙關的郵件,從字裡行間都能窺探到他對她的不滿,而抄送列表中的其他兩位總監,不過是陪綁而已。

直到這會兒,譚斌才完全明白,當初她在上海開會時,喬利維爲什麼會乘機先挑選管理客戶關係這個責任分工,而把Bid Manager這個角色留給她。

BM需要承擔投標成功失敗的責任,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這個職務日常要管理的事情細碎而煩瑣,除了最終的應標結果是唯一的考量依據,累死也顯不出工作量和成績。

想通了這一點,譚斌站起來,倒了一杯黑咖啡。她沒有埋怨任何人的理由,只能責怪自己後知後覺,只能合着咖啡將滿腔不愉快一點點嚼碎了嚥下去。

一切再不如意,她也不能縱容自己的負面情緒過度發酵,必須強迫自己面對,一件事一件事去解決。這一刻她不知道有多麼羨慕沈培,沒有責任加身,完全可以不計後果地任意胡爲。

中午時間譚斌沒有約任何同事,獨自一個人吃了一頓不辨滋味的午餐。等她回到辦公室,卻發現桌子上放着一份同城快遞。

黑色塑料袋裡包着兩本英文原版的管理書,裡面有張便條:“買了很久,一直沒有機會送你,望笑納。”

書裡還夾着張書籤,黑色的簽字筆寫着一句話:“領導不語,沉靜而御。”是程睿敏的筆跡,清雋而挺拔,書卷氣撲面而來,就像他的人一樣。

譚斌深呼吸幾次,才把莫名的淚意強壓下去。程睿敏似乎掐準了她的脈,一直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在她最軟弱的時候,只有他才能給她增添幾分勇氣和自信。

周楊一事雖然暫時擱置,但讓一個不忠於自己的人離開團隊,不過是早晚的事,譚斌必須未雨綢繆,先做好替補的準備。

把公司內部所有具有可能的人選都篩選一遍,譚斌看中一個相對合適的人,但她此刻只能把這個人放在心中的候選列表裡,以等待最合適的時機填補周楊的位置。

做完這件事,譚斌又接着做一件事,將一封爲周楊申請Performance Point的郵件發給劉秉康批准。PP是MPL公司內部的一種小額獎金,作爲對員工階段性成績的鼓勵。

將郵件發給劉秉康的同時,譚斌也將這封郵件抄送給了周楊。

沒過一會兒,周楊立刻來到她的座位前道謝,顯然已收到郵件。他雖然極力掩飾,卻藏不住滿臉志得意滿的表情。

譚斌看着他,笑得輕鬆燦爛:“Young,不用客氣,這是你應得的榮譽。”

就是這樣,她刻意做盡仁至義盡的姿態,給周楊機會讓他充分膨脹。如果他不知道收斂,繼續張狂下去,總會有人看不過去替天行道,可能到時候根本輪不到她出手。就算她需要被迫親自下手,留給旁人的印象,也是他咎由自取。

快下班時,譚斌和喬利維被劉秉康叫到十九層的辦公室,討論即將到來的普達集採。聽着兩人的彙報,劉秉康的臉色逐漸沉重。

目前的消息,招標小組中,樑副總還是名義上的組長,是最終拍板決定的角色,但他年底退休已成定局,田軍說話的分量,顯然在一天天加重。

提到和田軍的關係,譚斌說:“田軍允許她的女兒每週和我在QQ上聊幾個小時,一兩週見次面。這些日子和他的溝通,比以前順暢很多,看得出來,他以前對MPL的偏見在逐漸扭轉。但是這個人城府太深,試探多次,根本觸不到他的底線。坦白地說,對他我沒有太大的把握,只希望他能保持公正。”

“很不夠,很不夠,”劉秉康搖頭,“我要求你們知己知彼,你們做到了多少?有誰知道你們的競爭對手在做什麼?”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譚斌和喬利維面面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裡,讀到無奈的苦笑。他們何嘗不知道競爭對手正在做什麼,但有些話有些真相卻不適合由他們兩個

直接揭露。

同爲跨國公司的FSK,除了餘永麟,另有五六個VP級別的人直接對集採負責,而這些VP,其實大部分都是普達高層的親戚或者兒女,平日只拿薪水不做事,只等着這種特殊時刻方顯出作用。但MPL卻從未有過如此投資,而且劉秉康身爲執行董事長,日常工作千頭萬緒,本來就分不出太多的時間,這段日子更是頻頻往總部出差,很少能在辦公室看到他的人,更別提和客戶高層的交流。

客戶的心理很微妙,設備供應商區區一個總監職位,在普達集團總部,交往對象最高就到部門經理。甭說譚斌和喬利維兩個代理總監了,就算於曉波和曾志強兩個資深總監,也只能照顧到部門經理這個級別了。更高層的客戶,需要職位更高更匹配的人去照應,否則對方很可能感覺受到輕視。MPL如今對客戶高層的關係,顯然是個重大欠缺。

但這種話,既不適合當衆說出來,私下裡也只能點到爲止,不可如此直白。譚斌心裡就算腹誹無數次,也不能當着喬利維的面,對頂頭上司毫無顧忌地暢所欲言,指責他的不是。但想起上次見面時餘永麟那個耐人尋味的微笑,她心中不安的陰影卻漸漸擴大。

03

手頭的事告一段落,大腦暫時從工作中抽離,譚斌又想起那些令人煩惱的問題,想起早上那場未完的談話。她不想回家面對沈母,無奈之下撥個電話給沈培,接電話的卻是王姨。

“培培啊,正在畫室呢……培培媽媽?培培和他媽媽發脾氣了,培培媽媽生氣回家了,說你們愛怎麼造就怎麼造吧,她不管了。”

王姨在電話裡如是說,話裡話外也充溢着對她的不滿,她只能當作沒聽見。

回到沈培的住處,屋裡的垃圾和碎片已被清理乾淨,沈培正坐在沙發上等她。

譚斌瞟了一眼沒理他,直接進臥室換衣服。沈培跟進來,看着她脫衣穿衣,好半天才囁嚅道:“斌斌,對不起。”

譚斌對昨晚當胸那一掌的怒氣仍未完全消解,扔下衣服瞪着他說:“對不起?那我現在扇你一耳光再說對不起行嗎?”

沈培坐在牀邊,低着頭說:“我沒想打你,我不是故意的。”

譚斌垂下眼睛,就看到他頭頂的那個傷疤。在甘南沒有醫療條件,受傷後沒有及時妥善處理,那個傷口癒合得並不好。有一處一元硬幣大小的頭皮,至今沒有長出頭髮,而且看起來永遠也不會再長出頭髮了。看到這處傷口,譚斌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她輕輕摟過沈培,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胸前。

“小培,”她揉亂了他柔順的頭髮,“算我求求你了,別再碰那些麻醉品了好嗎?有什麼事我們一起面對,總能過去的。”

沈培沒有說話,只是把臉深深埋進她的胸口,好久,她才聽見一個甕聲甕氣地回答:“好。”

晚上照例是沈培的創作時間,他關上門進入自己的世界,譚斌也早早上了牀,靠在牀頭看書。

不知什麼時候,窗外開始下雨了,簌簌有聲,細密的雨珠掛在玻璃窗上,被室內的燈光映得閃閃發亮。

譚斌在窗前站一會兒,東二環的車流依然熙熙攘攘,街燈與汽車的尾燈漂浮在水霧之上,雨中的世界變得妖嬈而迷離,這極易讓人精神恍惚的美景,令她想起一個人,也想起一些事。她回到桌邊,打開電腦,登錄MSN。

文曉慧的頭像是亮的,在線。

譚斌點開會話窗口,把最近的遭遇和盤托出。

文曉慧問她:“他吸引你?”

譚斌說:“是,不能抗拒,磁石一樣。”

“致命的誘惑?”

“對,如果不是因爲沈培,我甚至不介意飛蛾撲火。”

文曉慧沉默,譚斌看到下面的提示,一直顯示爲文字輸入狀態。過了很長時間,頁面上跳出來一段話。

“我一直覺得沈培的性格太軟弱,總有一天會拖累你。但是這個程睿敏,給我的印象,雲山霧罩更不靠譜,你若是控制不住他,將來受到傷害的,還是你。”

“……”譚斌的回答。

“我胡說八道慣了,你別介意。可這事,你要自己拿主意。別人告訴我一句話,送給你。”

“什麼?”

“決定命運的,不是你面臨的機會,而是你做出的選擇。”

譚斌盯着屏幕半天沒有回覆。

文曉慧再發過來一句:“你要問問自己,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知道全都是廢話)。”

這個問題,正是譚斌反覆拷問自己的,她回道:“我明白,可回頭看,總有些難以割捨的瞬間,阻止我往下想更多,我並不想否定過去,沈培他也沒有做錯任何事。事實上,我不知道到底誰錯了,想來想去,好像只有我錯了。”

“我只問你,假如沈培恢復,你還能像以前一樣對他嗎?你們還能回去嗎?”

譚斌感覺煩躁:“我不知道,不想回答。”

“看,你的態度已經說明一切。咱們不說幸福,幸福是一個太奢侈的詞。你只要閉上眼睛問問自己的心,誰能讓你更快樂?再囉唆一句,你不爲自己打算,沒有人會爲你打算。”

帶着這句話,譚斌皺着眉頭睡了。文曉慧說的,都很有道理,可惜感情的事永遠千頭萬緒,永遠不會是一加一那麼簡單。

那天的工作日誌裡,譚斌寫下這樣一句話:

終於明白自己最大的弱點在哪裡,就是承受的能力永遠大於改變的勇氣。

04

普達的標書馬上就要下來,譚斌想等集採告一段落,再集中精力將暫時延後的幾個問題一併解決,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她都希望能處理得妥善周全,不留任何後患。

然而世間不如意事總是十之八九,就在這個時候,一顆意想不到的炸彈,爆炸了。

上班的路上,譚斌的手機就開始不停地響。她瞥一眼屏幕,見是周楊的來電,便掛斷了。因爲距離公司只剩下十分鐘的車程。

但是電話一直響,她只好戴上耳機。這個時間的電話,通常都不是好消息。

“Cherie,出事了!”周楊的聲音果然失去了一貫的張揚。

售前售後共四個部門濟濟一堂,這種機會並不多見,而且與會的每一個人都面沉如水。

起因其實很簡單。

北京的一家企業客戶,頭天晚上進行業務升級,測試過程中出現了不明故障。

工程師欲切換回升級前的狀態,卻發現備份數據包無法恢復。

驚慌的工程師向MPL維護中心求助,位於歐洲總部的生產線支持很快遠端介入,二十分鐘後卻退出了,理由是發現了非法的非商用軟件,拒絕支持。

追查半個月前的記錄,的確有人安裝了一個沒有任何產品代碼的試用版軟件,用的是MPL自己的通用密碼。

半夜被叫到現場的技術經理,試圖和生產線協商,先恢復客戶設備,再追查非法軟件來源,結果生產線不予理睬。震怒之下,他寫了一封郵件,發到生產線總經理的郵箱裡,強烈譴責這種置客戶利益於不顧的行爲。

沒想到生產線的態度更加強硬,回覆中明確指出,商用設備私自安裝試用版軟件,違反公司政策在先,已經嚴重傷害到公司的利益,應對責任人嚴懲不貸。這封郵件的抄送名單裡,不但囊括了各大區經理,甚至出現了全球副總裁的名字。

兩個部門的扯皮,並沒有給解決問題帶來任何幫助,反而耽誤了時間。當地工程師幾經努力,依然無法找到故障原因。

到了上班時間,設備仍未恢復。紙包不住火,客戶的老總得知原委,火冒三丈,大罵MPL江湖騙子,一封措辭嚴厲的抱怨信,立刻傳真到劉秉康和李海洋的辦公室。

火燒到譚斌身邊的時候,事態已擴大到無法收拾。

聽到如此荒唐的細節,她氣得手直哆嗦。苦心經營多年才建立起的客戶信任,就在這些莫名其妙的行爲面前頃刻坍塌。如今又處在普達集採的敏感時段,等於自動給其他廠家提供攻擊MPL的工具。

局勢已經壞無可壞,譚斌反而變得冷靜,當即制止售後服務部門和技術部門的相互指責,指出當務之急的兩件事。

對外,通過高層說服生產線提供支持,儘快恢復設備正常運行,並盡力安撫客戶,把影響降到最低,其他細節容後再談。

對內,馬上找到試用軟件的安裝人,立刻澄清真相。

上午十點,遠在歐洲的生產線總經理從睡夢中被喚醒,參加中國區的緊急電話會議。

十二點,生產線的技術專家終於遠程接入客戶設備。

譚斌則在客戶處賠着笑臉周旋一天,精疲力竭,所幸事態沒有繼續惡化。

憤怒的客戶發泄完畢,開始正視現實,考慮如何收拾後事及追究責任。他們要求MPL提供關於試用版軟件的解釋。這個要求並不過分,但是真正的事實,讓所有人都掉了眼鏡。

技術部門根據現場記錄,很快找到執行安裝的工程師和項目經理。那個工程師嚇得不輕,說話都有點兒磕巴。項目經理還算鎮定,出示了一封半個月前的郵件。

這封信一經投影儀切換到大屏幕上,譚斌感覺像捱了一悶棍。

極長的一封郵件,經過無數人的回覆和轉發。她已無法集中精力去追尋前因後果,只看到最上面一句話:經確認,生產線二十天後才能正式發貨,可以先安裝試用版軟件作爲過渡。

發信人居然是方芳。收信人一欄中,只有項目經理的名字。

會議室中的人陸陸續續退出去,譚斌臉色鐵青,悶頭坐了很久,才把方芳叫進會議室。她忍住怒氣發問:“你在做什麼你知道嗎?你不明白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方芳臉漲得通紅,急着辯白:“不是我的意思。”

“那是誰的意思?”

“是Young交代我這麼做的。”

方芳說,一個半月前籤合同,銷售部門與物流部門的溝通出現失誤,生產線真正的發貨時間,要比合同中白紙黑字九月二十六日的承諾晚了二十天。

其中涉及幾個新功能,客戶原計劃國慶長假前投入使用,到貨的延遲,完全影響了他們的業務,於是威脅要按照合同條款索取賠償。頂不住壓力的項目經理,只好把壓力轉嫁回銷售團隊。

方芳去問周楊怎麼辦,正被銷售指標逼得焦頭爛額的周楊,衝着方芳嚷嚷:“這些做技術的,怎麼一個個跟缺心眼兒一樣?不就差了二十天嗎?跟他們說,隨便找個試用版先裝上,貨到了一升級,一了百了,誰會知道?”於是她照着周楊的意思發了郵件。

譚斌聽得直搖頭,心想這幫人全然不知利害關係,一個個都是心存僥倖,出了問題只想瞞天過海,以至於一錯再錯,最後捅出了大婁子。

她逼問方芳:“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爲什麼不把Young的名字附上?”

方芳慢慢低下頭:“當時太忙了,我沒想那麼多,只想把事趕緊了結。”

譚斌支起額頭看着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傻方芳,枉她帶了她那麼久,至今還沒有任何自我保護的意識。

再叫進周楊,他則矢口否認,顯得氣急敗壞:“我從來沒有說過那種話,她肯定理解錯了。公司的行爲準則,我怎麼會忘記?”

方芳看着他,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Young,你說話要摸着良心。”

“不用你提醒,我的良心好好在胸口待着。倒是你,出了事就亂咬,我不得不懷疑你的人品。”

“你……你

……”方芳氣得渾身發抖,“你……你不要臉!”

周楊抱起手臂冷笑;“嗬,這就罵上了,要不要問候我姥姥,我大爺?”

“行了,都別說了!”譚斌喝住兩人,“方芳你先回去,Young,我希望你冷靜以後再說話。”

方芳用力摔上門走了。

“Cherie,我……”周楊試圖說點兒什麼。

“你去現場看着吧,穩定一下軍心,有進展給我消息。”譚斌疲憊至極,甚至有點兒厭惡,不想和他多話。

凌晨四點,現場終於傳來消息,故障排除,設備恢復正常。

譚斌沒有睡,一直待在客廳處理郵件。接完電話才鬆口氣,服了一顆安眠藥,把自己扔到客臥的牀上。她得強迫自己休息幾個小時,明天要面對的更加艱難。公司與客戶,都需要她去善後,並且此事鬧得全球副總裁都知道了,始作俑者亦需要處理。

這麼大一輪風波過去,總要給各方一個交代,總要有人承擔責任。

05

上午十點,坐在劉秉康的辦公室裡,譚斌的心情異常低落。

“你要記住這個教訓,Cherie,管理team,尤其是sales team,是非常有挑戰的一件事,鬆則失察,緊則失衡。”

劉秉康站在窗前,背對着譚斌,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他的聲音顯得很平靜。

“我很抱歉。也許是我給他們的壓力太大了,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譚斌一臉無地自容的羞愧。她不清楚這件事究竟給劉秉康帶來多大的困擾。此時她寧可他大發一頓脾氣,也比現在的狀況讓人安心。老闆的平靜和沉默,通常都不是什麼好事。

“不全是你的錯,Ray Cheng一離開,我就該給你們找個Sales General Manager 來。年輕啊,到底都太年輕了。”

Wωω ●тTk an ●¢ ○譚斌沒有說話,她不想爲自己辯解,也不想過多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只能由着劉秉康發泄他的不滿。

至於新的銷售總經理,劉秉康早就物色好的人選,卻在上任前夕,風聞MPL中國正在進行中的權力僵持,被嚇退了。他話中透出的無能爲力的傷感,讓譚斌不由得猜測,他是否在爲程睿敏的離開感到後悔?

劉秉康最後問:“你打算怎麼做改善?”

“北京的業務籃越來越大,Young一個人負責整個地區過於吃力,纔會出現這種顧此失彼的事故。所以我想申請增加一個headcount 。”

譚斌想了一晚上,才決定提出這個要求。北京地區是她手裡一隻生蛋的金雞,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不能再冒險,把最重要的地區繼續交在一個她並不信任的人手裡。這件事雖然對她不利,但也給了她一個機會,可以把周楊從北京的業務中逐漸剝離出去。

劉秉康看着她:“你做銷售經理的時候,也是一個人負責整個地區,並沒有任何紕漏。”

“是的。”譚斌低聲說了部分實話,“但是人各有所長,只能怪我當初安排Young負責北京地區,是犯了一個錯誤。Young的能力和性格,更適合業務開拓階段的項目,所以我想把北京地區所有的新項目都交給他,讓他去專心挖掘潛在的客戶和銷售額。”

劉秉康一聽就明白她的意思。所謂的新項目,其實就是指暫時沒有可能籤合同的項目,譚斌這個安排,基本上等於將周楊放逐了。但是下屬團隊內部的事,只要不影響大局,他也不想插手去管。

想了想,他問譚斌:“銷售經理如今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並沒有多餘的headcount,就算我批准了,你又從哪兒找合適的人?”

“有一個人選。”譚斌說。

“誰?”

“普達總部的客戶經理王奕,Yvonne。”

“Yvonne?”劉秉康沉吟片刻,然後點點頭,“可她願意到你的team嗎?”

“只要您同意,我會找她談。”

譚斌有把握讓王奕同意。自從普達開始集採,王奕的位置就被架空了,她已經很久無事可做。能進入北方區銷售團隊,負責北京地區的銷售,對她應該是一個驚喜。譚斌不存讓她感激涕零的奢望,只望她能因此保持一份公正的工作態度。

擱在以前,譚斌不會考慮王奕。因爲她一直覺得多數女性普遍缺乏大局觀,過於專注細節,依賴性強,處事優柔寡斷,對突發事件不能做出快速反應,從而直接影響到工作效率和成果。真正帶了團隊之後,譚斌纔開始逐漸修正自己的觀念。女性的創新和邏輯思維是有所欠缺,但勝在做事認真本分,韌性好,逆境中更容易表現出堅強,平時稍微多給點兒關懷就死心塌地,不離不棄。

所以她願意給王奕一次機會。

而方芳,雖然選擇完全相信她。但從看到郵件的那一刻起,譚斌就已經預見到了結局。公司有明確規定,由於個人工作失誤,造成公司重大經濟損失或惡劣影響的,將立即解除僱傭合同。整件事如果必須挑中一個人來做黑羊,那個人只能是方芳。因爲她離開,公司所付的代價最小,隨時能找到替補她的人。她明知道周楊也需要承擔責任,卻不能往下深究。這件事已經捅到MPL全球的權力最高層,一個細節照顧不到,就可能殃及九族,從她、周楊、項目經理到工程師,從銷售部到物流部和售後服務部,這條線上所有的責任人一個都跑不掉。

在同意解除方芳勞動合同的通知上簽字時,譚斌的手都在顫抖。她知道一旦簽下自己的名字,方芳的命運就再也不可逆轉。但她沒有辦法,她也只是個普通人,遇事先求自保,本能地選擇對自己傷害最小的處理方案。

周楊自始至終,沒有爲他的下屬說過一句求情的話。

方芳進入會議室,一看到譚斌的氣色,馬上明白將有什麼事發生。她開始埋頭哭,沒有聲音,只是雙肩不停地抖動。

譚斌把紙巾盒放在她的手邊,無話可說,只覺得任何語言都蒼白無力。

方芳哭了很久,終於平靜下來。擦乾眼淚,她安靜地說:“Cherie,你不用再說了,我明白該做什麼。”

“我很抱歉。”

“沒關係,做錯了事就要承受代價,我承受得起這個代價。”

“你放心,我會爲你爭取最好的package。”

方芳擡起頭,雙眼通紅,卻勉強擠出微笑,讓譚斌不忍再看。她說:“Cherie,這兩年你教了我很多,謝謝你。你總是讓我與人爲善,信守雙贏,可是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好人!”

譚斌神色黯然。

HR的經理敲門進來,譚斌知道是她該退出去的時候了。她輕輕關上門,離開了會議室。

她也沒有告訴過方芳,在大公司做事,永遠不要把急人所急當作美德,按照流程按部就班,保護好自己纔是最重要的。

06

這天下午,譚斌一直感覺渾身痠痛,在公司醫務室用體溫計測了測,三十八攝氏度。這些日子透支得厲害,早覺得不妥,如今報應終於到來。

她以爲是普通流感,想起沈培的身體一直虛弱,恐怕經不起折騰,怕傳染給他,趕緊給沈培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要回望京的房子住兩天,等感冒好了再回去,讓王姨先陪他幾天。

沈培大概還在創作狀態中徜徉,心不在焉地“嗯”一聲,說:“那你自己小心,多喝點兒水。”

譚斌回到自己家,顧不上理睬滿屋的灰塵,胡亂吃了顆退燒藥就昏睡過去,醒來冷得全身縮成一團。再測體溫,讀數一直嘀嘀跳到三十九度三。必須要去醫院了。看看錶,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

她掙扎着爬起來換了身運動服,先撥沈培的手機,關機。再撥座機,響了很久,一個惺忪的女聲來接:“喂?”

譚斌剛說了一句:“我是譚斌……”那邊電話啪一聲掛了。

譚斌握着手機愣了一下,方纔醒悟接電話的可能是沈母。她收起手機,再也沒有打過去。人在病中,耐心盡失,她懶得聽人冷言冷語。

文曉慧住在東城,一個女孩子深夜穿越半個城市,實在不太安全。可是除了沈培和文曉慧,譚斌找不到其他可以坦然求助的對象。她下地走幾步試試,除了腿有點兒軟,頭腦還算清楚,於是決定自己打車去醫院。但燒這麼高溫度去醫院,譚斌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昏死在半路上。

總算順利到了醫院,急診室裡測體溫、驗血折騰一遍,再拿着處方去交款取藥,譚斌終於走不動了。腦子裡越來越混沌,心臟疾跳,雙腿更像灌了鉛一樣擡不起來。她靠在牆上微微喘氣。

有人從她身邊經過,走出去五六步遠,又退了回來:“喲,是你呀!看急診?怎麼一個人?沒有家屬陪着?”

譚斌睜開眼睛,看到白大褂的一角,正被過堂風輕輕揚起。

“是發熱嗎?來,讓我看看。”她手中的處方和病歷被輕輕抽走。

譚斌擡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但實在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您是……”

“Hi,我也住在××花園,總看見你早上跑步來着,”那人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忘了?湯姆和傑瑞的主人啊……”

湯姆和傑瑞,那兩隻小金毛犬。譚斌對它們的印象,要比它們的主人更深。她勉強笑一笑算作招呼。

“你坐下,處方給我,我替你取去。”

“那就麻煩您,多謝了!”譚斌沒有推辭,因爲實在堅持不住了。太困太難受,她想找個地方就地躺下睡覺。稀裡糊塗的,她感覺鄰居在和她說話,然後他的手落在她的額頭上,接着她身子一輕,已被人橫着抱了起來。

“輸液室還有沒有空牀?這兒有一個高熱病人。”

脊背終於落在實處,說不出的舒服,譚斌情不自禁放軟了身體。

耳邊似有人在聊天:“高大夫,您朋友?”

“啊,算是吧。”

手背先涼了一下,隨後的刺痛讓她清醒,勉強睜開眼睛。

護士調整好點滴速度,低頭叮囑她:“自個兒留意,滴完了按鈴叫人。”

譚斌“嗯”一聲。

那鄰居,護士口中的高大夫,就站在牀邊,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護士說:“高大夫,您這麼明目張膽地串崗,也不怕被抓了扣獎金?”

高大夫笑笑沒有回答。等護士離開,他彎下腰,湊在譚斌眼前:“真是一個人來的?”

譚斌點點頭。

“看樣子體溫一時半會兒下不來,待會兒你怎麼回家?要不要給你先生或者家人打個電話?”高大夫替她犯愁。

譚斌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她摸出手機,準備騷擾文曉慧。手機的屏幕卻一片黑暗。

“沒電了?”

譚斌無力地閉上眼睛,勉強動動下巴。

“告訴我號碼,我去值班室幫你打。”

號碼?譚斌不由皺起眉頭。平日的記憶,都已經交給手機和電腦了,冷不丁被問起,大腦竟一片空白。她眼前的燈光越來越暗,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但是腦海深處,仍有些微知覺。曾經過去的一幕,反覆在眼前重映。

他說:“這上面有我的手機號,你哪天沒有飯局,想找人吃飯,隨時call我。這算不算誠意?”

這個號碼,並不在手機裡。譚斌刻意地沒有輸入手機,只爲了每次一個個按下那些數字,內心下意識的期待和悸動。徹底陷入昏睡前,她能記起的,只有這個號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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