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表姐瑞秋已形成一種慣例,很少有改變,而這種慣例似乎也很適合我們。如果天氣好,她會一上午指點塔姆林和園丁們栽種,或者檢查我們已決定建造的臺階路的進展情況,這項工作除了林裡的工人外,還需僱傭額外的人。而我則忙於莊園的日常事務,騎馬往返於各個農場,或者去看有我地產的外圍地區。我們十二點半聚在一起吃頓簡餐,通常是涼食、火腿、餡餅或是蛋糕之類。那正是僕人們吃飯的時間,我們就自己動手,這個時候往往是我一天裡第一次見她,因爲她通常在自己的房裡吃早飯。
當我外出在莊園四周遊蕩,或待在辦公室裡,只要聽到鐘樓上午鐘敲響,隨即鏗鏘的收工鐘聲也敲響的時候,心底就油然而生出一種興奮,我會猛地興致勃**來。
我手邊的活會突然一下子顯得平淡無味,如果我騎馬出去,比如在草場或是在樹林裡,或附近的田野上,鐘聲和鈴聲迴盪在空中——順風傳得很遠,以至於三英里外都能聽得見——我會不耐煩地調轉吉普西往家奔去,好像怕在外面再多滯留一會兒,就會誤了午飯時間。如果在辦公室裡,情形也是如此。我本來兩眼盯着面前桌上的資料,嘴裡咬着鋼筆,靠在椅子上,突然間,會覺得正在寫的東西一下子變得毫無意義。信可以先放放,數字也可以先不算,其他事務可以另找時間去完成。我得推託身邊的所有事情,離開辦公室,穿過庭院,回到家裡去。
她往往會早我一步到那兒迎我,向我道聲“早上好”。她常常會把一個枝狀的飾物放在我的碟子邊,作爲給我的一份禮物,我就別在鈕釦眼裡。有時我會品嚐到一種新的藥飲,某種香草酒。在她手中,這種酒可以有百餘種配方,不斷讓廚師試。過了幾周以後,斯考比才偷偷告訴我,說廚師每天都揹着他去向她討教,那就是我們現在能吃得這麼好的原因。
“太太不想讓艾什利先生知道此事,以免認爲她太專橫跋扈。”斯考比說。
我只是笑笑,假裝還不知道。但有時候,我會開玩笑地對我們正吃的飯菜吹毛求疵。“無法想象他們在廚房裡究竟幹了些什麼,這些夥計都變成法國廚師了。”
這時,她會很天真地問:“你喜歡嗎?是不是你以前吃過的更可口些?”
現在大家都稱她爲“太太”,我並不介意,反而很高興,這使我有種自豪感。
我們吃完午飯,她就上樓去休息。如果這天是星期二或星期四,我會給她叫輛馬車,威靈頓便駕車帶她到鄰里回訪來過的客人。有時如果我順路有事,便和她一起坐車走約一英里,然後我從馬車上下來,讓她一個人繼續走。在她回訪時,她會對人表示出深切的關心。她披着最好的披風,帶着新的面紗和帽子,我背朝馬匹坐在馬車裡,這樣就能看着她了。而她呢,故意逗我,不把面紗掀起。
“爲了能聽到那些閒言碎語,”我說,“爲了能聽到一些新鮮事或傳聞什麼的,我願變作牆上的蒼蠅。”
“跟我一起去,”她回答道,“會對你有好處的。”
“我可不想去,吃飯的時候,你會全部講給我聽的。”
我站在路中間看着那輛馬車軲轆而去,車窗內會伸出一塊手帕逗趣地朝我舞動。在這之後,我只有到五點吃晚飯時才能見到她,這段時間像是晚上見面前非穿插不可似的。這期間不管我是有差事,還是在忙莊園的事,或是和人們閒談,都一直有種急不可耐的感覺。幾點了?我看看安布魯斯的手錶,唉,才四點半,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只要回到家裡,經過馬廄,我就知道她是否已經回來了,因爲可以看到馬車是否已停在車棚裡,馬是否吃了料,飲了水。進了家門,經過書房和客廳,兩間房子要是空蕩蕩的,就知道她已經上樓休息去了。她在飯前總要休息的。那時我會先衝個澡,或洗洗臉,換好衣服後,再到下面的書房去等她。隨着鐘錶指針接近五點,我開始越來越焦躁不安,我開着書房門,以便能聽見她的腳步聲。會先聽到狗的嗒嗒腳步聲——現在我對它們來說已無足輕重,它們像影子似的跟着她——接着聽到的是長裙拂過樓梯的沙沙聲。我想這是一天中我最欣賞的時刻。聲音裡有某種期待中的心悸,一種急切的渴望。以至於她進來時我幾乎忘記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我不知道她的長裙是用什麼材料做的,不管是挺括的絲綢,還是緞子,或者是棉緞,她行走時不時地擦着地板,不知是長裙本身在飄動,還是因爲由她穿着,行走時步態優雅,反正那本來暗淡簡樸的書房,她一進來,就會突然煥發出光彩。
燭光中的她有着白天沒有的溫柔,就好像早上明媚的晨光和下午暗淡的色彩都被工作和勞務所掩蓋,生機勃勃,但實實在在。當夜幕降臨,百葉窗緊閉,風平浪靜,回到家的氛圍中,她那一直掩蓋着的光彩便四溢開來,她的面頰和秀髮更加光彩奪目,目光幽遠,無論她轉過身來說話,到書櫥取書,還是彎下身子輕輕拍拍伸着懶腰躺在火爐前的多恩,舉手投足自然優雅,顯得那麼迷人。此時此刻,我真想不通我以前怎麼還會認爲她很普通的。
斯考比通知晚餐已備好,我們便走進餐廳,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我坐在桌頭,她緊挨我右側,這在我看來已是尋常事,沒什麼新奇可言了。我再不是一個人坐在那兒,穿着那件舊夾克,也不換衣服,面前放着一本書,免得和斯考比說話。然而假如過去經常都這樣,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興奮了。吃喝的過程,現在都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一種新的歷程。
幾個星期過去了,興奮的感覺並未減弱,反而還有所增強,結果我總不由自主得找藉口去屋裡轉上一陣子,哪怕每次只五分鐘也好,就爲了能看她一眼,這樣除了中午和晚上的正常相聚外,還能增加一點機會。
她要麼是在書房,要麼有事正好經過大廳,或者也有可能在客廳裡等候來訪者,她會稍帶一點驚訝地笑着對我說:“菲利普,怎麼這會兒回家來了?”她這麼問,我還得編點理由。至於那些花園裡的事,過去安布魯斯總設法引起我的興趣,而我總是見了哈欠連連,躲之不及的,如今只要有種植方面或臺階路建設方面的事,我會毫不猶豫親臨現場。每天晚飯後,我們又會共同研究她從意大利帶來的書,把其中的圖案作一些比較,再爭論一番,看哪個能效仿。現在想想,即便她建議我們在農場的田地上建一個羅馬廢墟的複製品,我想我都絕無二話。我或者說可以,或者說不行,或者說的確好,或者還搖搖頭,但實際上我從來都沒有真正在聽,我的樂趣只在於看着她滿懷興致地忙碌,看着她對比着插畫深思熟慮,看她皺着眉頭,手拿鋼筆在紙上做標記,還看她的手翻了一本又一本。
我們並不總坐在下面的書房裡。有時她邀我一同上樓,到波比姑媽的閨房去,我們把書和花園設計圖鋪上一地。我是樓下書房的主
人,但在她的閨房裡,她是主人。我說不清是不是覺得在這兒更好,我們彼此都不拘謹而更隨意。斯考比不打擾我們——她巧妙地免了那道送銀茶盤的程序——她親自給我倆配置藥飲,她說這是一種大陸上的習慣,這種藥飲對眼睛和皮膚都有很好的作用。
飯後的閒暇轉瞬即逝,我希望她忘掉時間,而鐘樓上討厭的鐘聲不知不覺就在我們頭頂敲響十點,打破這份靜謐。
“我不知道都這麼晚了。”她經常會說着站起來合上書。我懂得這意味着分別,即使站在門口繼續說點什麼,這樣的小伎倆也無濟於事,十點鐘的鐘聲響了,我就得馬上回去。有時她讓我吻她的手,有時讓我吻她的面頰,有時她像拍小狗一樣拍拍我的肩頭,她再也沒有靠近過我,也沒有像那天晚上她躺在牀上,雙手捧着我的臉。我沒有追求這些,甚至也不希望這樣,但在我給她道過晚安,順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窗戶,看着窗外寂靜的花園,聽着那片林子下面的小海灣裡迴盪着遠處大海隱隱約約的濤聲時,我就如同假日已結束的孩子一般,感到莫名的惆悵。
一整天時時刻刻熱切盼望的夜晚就這麼結束了,下一個這樣的夜晚又似乎是那麼遙遠。無論我的心還是我的肉體都還不能安歇。過去,她來這兒之前,冬天晚飯後,我總在火爐旁打個盹兒,打着哈欠,伸伸懶腰,然後拖着重重的腳步到樓上去,舒舒服服鑽進被窩,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七點鐘。而現在,完全是另一種情形了,我簡直可以整夜踱來踱去,或者一直聊天聊到天亮,前者的做法很傻氣,後者的做法則沒有可能。於是我便一屁股坐到窗前的靠背椅上,一邊抽菸,一邊望着窗外的草地。有時凌晨一兩點鐘,我纔會脫衣睡覺,我就那麼一直坐在椅子上發呆,腦子裡一片空白,無聲無息地讓時光白白流走。
十二月月圓時,第一次霜凍就到了,這樣的不眠之夜變得更加難熬,但同時又有一種美感,晴朗的夜色,絲絲寒意,深深打動了我,我真有些如癡如醉。窗外長長的草坪,連着草地伸向遠方,一直伸到大海邊。所有一切都披上了一層白色的霜衣,在月光的映照下銀光閃閃。草坪周圍昏暗的樹木十分幽靜,幾隻兔子跑出來在草地上亂刨,然後又一鬨而散各自回洞裡去了。一片靜寂中,突然傳來一聲雌狐的尖叫,接着是低低的啜泣聲,十分怪異,那不像是平常夜裡發出的其他叫聲,但不會有錯,接着我看到一個瘦小的軀體鑽出樹林,在草坪上一閃,瞬間又躲到樹密的地方去了。一會兒又從遠處空曠的公園裡傳來幾聲那樣的尖叫。此時那輪滿月爬上枝頭,懸掛在空中,窗前的草坪又恢復了寂靜,我不知道瑞秋是否已在藍色臥室裡入睡,還是也像我一樣,窗簾拉開着。十點鐘讓我睡覺的鐘聲又敲響了一點、兩點,我多麼希望我身邊這豐富的美麗能兩個人共享。
不強求的人會擁有一個平淡的世界。這並非現實世界,而是仙境,所有這一切都屬於我,而我不想一個人獨佔。
於是我便像晴雨表一樣,由狂喜和興奮一下子跌到灰心、失望中去。想起她曾說留下和我待一小段時間,我不知道還有多久,不知道會不會一過完聖誕她就衝我說:“菲利普,我下週要去倫敦了。”由於天氣的緣故,種植工作都停了下來,春季來臨前的這段日子裡,估計都不會有太大進展。路則差不多能修好,因爲現在氣候乾燥,會進展得順利一些。可是隻要按計劃做,即使她不在場,工人們也會幹出個名堂來的。萬一她哪一天要離開,我無法找到理由來挽留她。
過去安布魯斯在家時,到了聖誕節前夜,他總會給佃戶們準備一頓晚餐。前幾個冬天,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們放棄了這種活動,因爲在他旅遊歸來後,他會舉行一次仲夏聚餐。現在我決定按照老習慣舉行一次這樣的聚會,因爲瑞秋還留在這兒。
在我小的時候,聖誕晚餐是聖誕節最激動人心的時刻。通常在聖誕夜的前一週,工人們會搬來一棵高大的冷杉樹,把它擡進馬車房上面的那間長形房間,也就是我們舉行聖誕晚餐的地方。樹放好了,往往不讓我知道。但一般情況下,中午僕人們吃飯的時候沒人在眼前,我就繞到後面,爬上樓梯,來到通往長形房間的側門旁,於是我就能看到那棵大杉樹了。它就在房間盡頭那個樹缸裡,靠牆腳堆着還沒排列整齊的長擱板飯桌。我開始幫着佈置是我第一次從哈羅回來度假的時候。這種身份的轉變不同尋常,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驕傲。以前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常坐在安布魯斯身邊,身份轉變後,就能單獨坐在餐桌的一頭了。
現在,我又一次打發那些林木工人去挑選聖誕節用的杉樹,事實上我也親自去了林子。瑞秋別提有多高興了,遠比任何慶典都更使她開心,她誠懇地請教斯考比和廚師,又去看了食品庫、儲藏室以及遊藝室。她甚至還說服了我的男管家,同意由她指導兩個巴通姑娘做法蘭西風格的糕點。一切都令人激動不已,同時又充滿了神秘色彩,因爲我不讓她事先看到那棵樹,而她也對聖誕晚餐的菜餚嚴格保密。
她一收到包裹,就讓人拿到樓上去。我去敲她的閨房門,可以聽見撕紙的聲音,然後像是過了一個世紀,才傳來她的聲音說:“進來吧。”只見她屈膝跪在地板上,眼睛放光,兩頰緋紅,地毯上零亂地放着幾樣東西,上面用布蓋着,不讓我看。
我又一次回到了童年時代,回到了以前那種興奮中,那時我穿着睡衣,踮着腳尖站在樓梯上,偷聽下面的竊竊私語,安布魯斯會突然從書房出來,笑着說:“睡覺去,小混蛋,不然我就剝了你的皮。”
有件事讓我傷腦筋,我拿什麼做禮物送給瑞秋呢?我花了一天時間,轉遍了特魯洛鎮的所有書店,目的是找一本園藝方面的書,但無功而返。更有甚者,哪一本也比不上她從意大利帶來的書。我對什麼樣的禮物才能取悅於女人一無所知。我教父以往給露易絲送禮物時,常常會買些布料做件衣服。但瑞秋只穿喪服,我不能送她這些東西。記得有一次露易絲很喜歡從倫敦帶回來的一個項墜盒,有個星期天,她就戴着那個項墜和我們共進晚餐。想到這兒,我馬上有了主意。
我們家收藏的那些珠寶中,一定有可以作爲禮物送給瑞秋的飾物。這些東西沒和艾什利家的文件資料一同放在家中的保險櫃裡,而是保存在銀行裡,安布魯斯考慮得十分仔細,這樣做是爲了防止萬一發生火災。但我不知道那兒都有些什麼,只依稀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曾和安布魯斯一道去過銀行,他拿出一串項鍊,微笑着告訴我,說它是我們祖母的,我母親結婚時曾戴過,但只是在婚禮那天,而且是借用的,因爲我父親不是直系。安布魯斯還說,如果我表現好,他會允許我送給我妻子。現在我意識到,銀行裡存放的任何東西都屬於我,或者說,在三個月後將屬於我,但這不過是個措辭問題。
我教父當然知道銀行裡存放着些什麼樣的珠寶首飾,不巧的是他因事去了伊塞特,要到平安夜和露易絲來參加聖誕晚餐纔回家。我決定自己去銀行,要求看看那些珠寶。
柯奇先生以他慣有的客套禮貌接待了我,帶我進入他那面朝海港的私人儲室,細聽我的要求。
“肯達爾先生有無可能反對?”他問。
“當然不會反對,”我不耐煩地說,“這完全可以理解嘛!”實際不是這樣。但我不到幾個月就要過二十五歲生日了,如果一點小事還要徵求教父同意,簡直是荒唐可笑的,想起來都令人生氣。
柯奇先生去保管室取那些珠寶。這些珠寶被裝
在封死的盒子裡,他啓了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鋪開一塊布,把珠寶一件件放到上面。
我沒想到存放的珠寶這麼好,有戒指、手鐲、耳環、胸針,其中許多都是配套的,例如有一個紅寶石頭飾和紅寶石耳環的套飾,還有一個藍寶石的手鐲、項鍊垂飾和戒指套飾,然而我看着這些東西,都不願用手去碰。我有些沮喪,因爲我想起了瑞秋還穿着喪服,不宜戴彩色的寶石,如果我給她這些,沒什麼用,它們對她毫無用處。
接着柯奇先生打開了最後一個盒子,從裡面挑出一條珍珠項鍊。項鍊有四股,像箍帶那樣緊繞着脖頸,連接處是一塊鑽石,我立刻認出來了,它就是我小時候安布魯斯給我看的那條項鍊。
“我喜歡這件,”我說,“這是所有飾物中最好的一件,我記得安布魯斯堂兄曾給我看過的。”
“哦,或許想法不一樣。”柯奇先生說,“要讓我說的話,紅寶石價值最高。不過那條珍珠項鍊有一種家族感情,你祖母安布魯斯・艾什利夫人當新娘時,在英國宮廷上戴着它。接着當地產繼承權傳到你伯父時,這條項鍊自然就給了你的伯母菲利普夫人。這個家族的不同成員在婚禮上都戴過它。你母親也是其中之一。事實上,我認爲她是最後一位戴這條項鍊的人。你堂兄安布魯斯先生是決不允許它出這個郡的,如果在別處舉行婚禮,就不能戴這條項鍊。”他手裡拿着這串項鍊,窗口射進來的光照在那些圓滑的珍珠上,光彩奪目。
“這確是一件精美的東西,”他說,“戴過它的女人沒人能佩戴超過二十五年,我參加了你母親的婚禮,她長得漂亮,戴上這條項鍊更是增色不少。”
我伸手從他手中拿過那條項鍊。
“呃,我想現在就擁有它。”我說,然後把那條項鍊連同包裝布一同放進盒子裡,他吃了一驚。
“艾什利先生,我不知您這樣做是否明智,”他說,“如果丟掉或者沒放好,後果將不堪設想。”
“不會丟掉的。”我簡單地說了一句。
他看上去不大高興。我急着脫身,唯恐他爭得更厲害。
“如果你擔心我的監護人會說什麼,”我告訴他,“請放心好了,等他從伊塞特回來,我會談妥的。”
“希望如此,”柯奇先生說,“不過我更希望他現在就在這兒。當然等你四月份成了財產合法繼承人,那你把這些珠寶全拿走也理所應當,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該要你服從這種程序,但這是很嚴肅的法律問題。”
我把手伸給他,祝願他聖誕快樂,然後得意洋洋地騎馬回家了。縱使我搜遍整個國家,我都找不到比這一件更好的禮物給她。謝天謝地,珍珠是白色的,而且想想還有一點順理成章,因爲最後一個佩戴這件珍珠的是我母親,我會把這告訴她。現在我可以心情愉快地迎接聖誕節了。
還需等兩天……天氣晴好,霜也只有薄薄一層,看來聖誕晚餐會在晴朗無雨的夜晚舉行。僕人們都非常興奮,聖誕前夜的那天上午,房子裡的餐桌和長椅就已被擺放整齊,而且刀、叉和盤碟一應備齊,窗樑上掛滿常青藤,我叫斯考比和小夥子們和我一起裝飾聖誕樹,斯考比決定自己擔任這項儀式的主持人。他站在離我們遠一點的地方,以便看得更清楚。我們把那棵樹朝這邊轉轉或再朝那邊轉轉,把這根樹枝擡高點,再把那根樹枝擡高點,使樹上的松果輕重協調。他朝我們比畫着手勢,儼然一個絃樂隊的指揮。
“菲利普先生,我覺得這個角度並不好,”他說,“樹如果稍稍向左偏一點,效果會更好。啊!太遠……對,好一點。約翰,右邊第四根樹枝彎了,擡起一點,哎,哎,動得太厲害了,把枝條展開,亞瑟,把枝條展開。要把樹擺放得像長在那兒一樣,吉姆,別踩着枝條上的聖果。菲利普先生,就現在這樣吧。再動一點的話,整個效果就破壞了。”
我從來沒想到他居然會有這樣一種藝術品位。
他身子後仰,手背在後面,眯着眼睛。
“菲利普先生,”他對我說,“我們已經達到完美的境界了。”我看見約翰捅了捅亞瑟的肋部,然後離開了。
晚宴定於五點鐘開始,肯達爾父女和帕斯科一家將是唯一名符其實的“馬車老友”,其他人將乘坐四輪輕便馬車或兩輪輕便馬車而來,甚至有些住在附近的會走路過來。我已將所有的名字都寫到了紙上,然後放在適當的盤子裡,誰要是識字有問題或根本就不識字的話,鄰座可以幫忙。一共有三張餐桌,我坐第一張桌的首席,瑞秋坐末席,第二張桌由巴通來的比利・洛威坐首席,第三張的首席則是庫木比來的彼得・約翰。
按照慣例,五點一到,所有的人都在那間長形房間集中坐好。大家坐好後,我們再進去,晚宴結束時,我和安布魯斯會把聖誕樹上的禮物分發給大家,通常給男人們的是錢,給女士們的是新圍巾,以及給每人一隻裝滿食物的籃子。禮物從未變過,改變任何一點程序都會使他們感到驚訝,但這個聖誕節我已讓瑞秋同我一道分發禮物。
在着衣準備就餐前,我已經把那串珍珠項鍊送到了瑞秋房間中,裝在盒子裡,在裡面附上一張小紙條,我在小紙條上寫着:我母親最後一個佩戴它,現在它歸你了,我希望你今晚戴上它,直到永遠——菲利普。
我洗完澡,穿上晚裝,在五點差一刻就做好了一切準備。
肯達爾父女和帕斯科一家不會來屋裡打招呼,按照習慣,他們會徑直去那間長形房間,同那些佃戶閒聊或者幫忙砸冰塊。安布魯斯一直認爲這主意不錯,僕人們也在那裡。我和安布魯斯經常穿過房子後面的石廊,走過庭院,出去後再上那排臺階來到馬棚上面那間長形房間。今晚,我將和瑞秋一起去那個房間。
我下了樓,在客廳等她。我站在那兒,心裡有些惶恐,因爲我從來就沒給女人送過禮物,或許那樣做是失禮的,或許只有鮮花、書或者畫是適宜的。假如她生氣了怎麼辦呢?就像她上次對生活費的事一樣,或者又莫名其妙地以爲我這樣做是爲了侮辱她?想到這兒,我不禁毛骨悚然,現在的每一分鐘,對我都是慢性折磨。終於,我聽見了她下樓的腳步聲,今晚沒有狗跑在她前面,它們早早就被鎖到了窩裡。
她緩步而來,那長裙熟悉的窸窸窣窣聲越來越近。門開了,她走進來,站在我面前。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她穿着深黑的衣服,但長裙是我從未見過的。長裙很寬鬆,只是胸和腰部收了點,她的衣服有一種光澤,就好像有光照在上面。雙肩露在外面,頭髮梳得比平時高一些,髮髻高高紮在腦後,耳朵露在外面,脖子上佩戴着那條珍珠項鍊,這是她身上唯一的珠寶,貼着她的肌膚,閃着溫和的銀色光芒。我從未見她如此光彩照人,如此神采奕奕,露易絲和帕斯科一家都說對了,瑞秋確實很美。
她站了一會兒,注視着我,然後伸手給我,叫“菲利普”。我朝她走去,站在她面前,她伸開雙臂,摟住了我,眼睛裡充滿了淚花,但今晚我並不介意。她的雙手從我肩上挪到我的腦後,撫摸着我的頭髮。
她吻了我,但和以前不太一樣。我擁着她,站在那兒想:不是因爲想家,也不是因爲得病,不是大腦發熱——而是因爲這個,安布魯斯才死的。
我回吻了她,這時鐘樓上的鐘敲響了五點,她沒說話,我也沒有。她把手伸給我,我們一塊兒走下黑暗的廚房通道,穿過庭院,走向馬車房上面那間燈火通明的長形房間,走向那歡聲笑語和那些滿懷期待的興奮面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