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揚起臉,溼漉漉的臉上果然滿是屈辱和痛苦,好像還有一種膽怯和難爲情。他沒接我的散發着香皂氣味的毛巾,而是擡起胳膊,用粗布褂子抹了把臉。這之後,他仔細打量了我一眼,衝我猶猶豫豫地點了下頭,我想他大概是在謝我。
父母的臥室裡傳出我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間或還有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咅。我母親到底扯着嗓子在喊着什麼,朦朦朧朧地聽不太清,我知道我母親一定是因他而哭,因他而吵,因他而鬧。我有些不好意思,歉意地衝他笑笑。我真想也鬧出點動靜把母親的哭聲和鬧聲壓下去,但我實在找不出鬧這麼大動靜的理由和條件。
這時,小姐衝進來,她惡狠狠地抓起我的一隻胳膊,不由分說地把我拖出去,拖到了二姐的房閭,他們都在。
小哥開口就罵我“叛徒”!我被他罵得莫名其妙,級着眉頭不大明白地望着他們。那時,我大哥大姐已當兵走了,二姐成了我們精神上和行動上的領袖。她看着懵懵懂懂的我,竟老於世故地嘆了口氣,說我,你這個傻瓜,還犯傻呢,咱們家大難臨頭了。見我還緊鎖着眉頭不明不白的樣子,她又嘆了口氣,說,嗨,真是個傻瓜。那人是爸爸以前的兒子!沒聽他管咱爸叫爹嗎?爸爸揹着咱們在老家一定還有一個老婆,就像張軍和許赤強他們的爸爸那樣!我真真被五雷轟了頂!
我記不清那天的餃子吃了還是沒吃,吃了的話也不知是如何吃下去的。我只記得那天晚上那個穿着粗布衣褲和方口布鞋管我父親叫爹的農村青年,被公務員小黃領到招待所住下,我們的還空着幾間房子的家競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第二天一大早,我母親紅着一雙腫眼趕第一班客船出島回青島孃家了。我甚至都不知母親的出走。我起牀到衛生問冼漱時,小姐叼着牙刷吐着滿嘴的白沫神神秘秘地告訴我,咱媽不辭而別了!大我兩歲的學習不怎麼樣的小姐用詞竟驚人的準確。
第二天晚上,他住進了家裡,住到了大哥當兵前的房子裡。那間長子的住房,他住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那天晚上,我父親和他關上房門,在房間裡嗡嗡嗡地談到了好晚好晚。我們對父親這種揹着我們談話的舉動很氣憤同時也很驚恐,生怕父親會揹着我們把原本該屬於我們的東西給了他。我們幾個輪番把耳朵貼到門上的鑰匙孔上,耳朵都要擠扁了,還是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我小哥氣急敗壞地朝門上踢了一腳,發出了很響的“咣”的一聲。父親拉開門站在門口,對着空無一人的走廊喝道,誰?是誰?我們躲在各自的房間不坑聲,聽着父親憤怒地發問。他在我們家呆得真是可憐。
那是秋天,島上的學校有秋假。他沒來以前,我們像野兔一樣不到開飯號響一一般是不回家的。自從他來了,我們幾個像他會把這個家偷去似的一刻也不離開這座紅色瓦頂的房子。我們故意在一起親親密密熱熱鬧鬧地大聲說笑,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亂竄,把房門摔得噼啪亂響,以示我們主人翁的權利和氣派。我們故意不搭理他,甚至不用正眼看他。吃飯的時候,我們又故意挑挑揀揀,大聲批評小食堂的炒菜越來越不像話。顯示一種對飯菜的漫不經心和滿不在乎。
他一般都是縮在飯桌上的一個角落裡,拿着一個饅頭或捧着一碗米飯。筷子很少用,很少往菜盤子裡伸。我看得出,一個饅頭或一碗米飯對他是遠遠不夠的,但每頓他都是吃完一個饅頭或一碗米飯就堅決打住,決不再拿第二個饅頭或盛第二碗飯。他很孤單。
沒人跟他說話沒人搭理他,甚至我的父親,也就是他的爹,對他也抱有一絲懷疑,或者是……反感。不,我說不大上,我只發現父親看他時的眼神和神態奇怪極了。
開始的時候,公務員小黃還跟他聊聊天說說話,我小姐私下裡警告了小黃,不準小黃再理他。小黃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儘量避着他,躲着他,能不說話儘量不說,實在要說,也是嗯嗯呀呀地應付。
他不能走出這個院子,這大概是我父親對他提出的要求。也許我父親是怕這個跟自己長得很接近的面孔露出去會引起不必要的轟動和麻煩。於是,他就成天呆在這個院子和這幢房子裡,和一羣敵視他處處給他難堪的人在一起,孤單、苦悶和難受是可想而知的。
文學啓發了我的善良。我對那種惡毒的故意的舉動實在做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地跟他有了往來。
我發現他每天早晨洗臉時從不在衛生間,我從房間的玻璃窗上,看他彎着腰站在院子裡的自來水龍頭前捧起涼水往臉上撩。那已是深秋了,島裡的深秋的一早一晚格外的涼,早上院子裡甚至有了一層白白的霜露。
他大概連洗臉毛巾也沒有,洗完了臉總是擡起兩隻胳膊輪流地抹着臉上的水珠子。我偷偷找來一條新毛巾,偷偷地交給他。我問他,你有洗漱工具嗎?他聽不懂的樣子,直着眼珠子望着我。我進一步解釋,刷牙,刷牙工具;再進一步,牙刷!牙膏!他聽明白了,就搖了搖頭。我飛跑進儲藏室,找出一支新牙刷和一管新牙膏,過分熱情地把牙膏擠到牙刷上,教給他刷牙的姿勢和動作,他的清癯的國字形的臉紅了,很難爲情的樣子,我因此就有了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現在想來,這實在是對他的另一種形式的折磨和摧殘,像是一條吮過水的軟鞭子,刷刷地抽在他年輕結實的肢體上。這甚至比我的哥哥姐姐們更惡毒。
但我實在是出自一種善良,是經過文學啓發了的善良。如果非要箅是惡毒,也要算是善良的惡毒。
一個月後,他被我父親弄到寧波東海艦隊一個老戰友手下當兵去了。
臨走前的一個晚上,他穿着我父親的一套舊軍裝走進我的房間。當時我正在臺燈下趕着做秋假作業,他站在房子當中,看着被檯燈拉長在石灰牆上的我的影子,不好意思地向我道別。他說,小妹,我要走了。
小妹!我上邊有一大堆的哥哥姐姐,他們沒有一個這樣鄭重其事地叫過我一聲小妹。他們總是拖着長音心不在焉地喊我“老七”或“小老七”。他這一聲小妹,叫得我既高興又難過,我想回報他叫他一聲大哥,但又覺得這樣有點對不起我的真大哥。我在臺燈昏暗的光線下,含含糊糊地向他點了點頭,嘴裡嘟囔了一聲,連我自己都不知說的是什麼。
母親從青島固來了,母親是在姨媽的陪同下回來的。母親像是豁然想開了一樣,臉上掛着一種徹底的無所謂。
母親對父親的態度放得更開了,她像是一個好獵手那樣捏住父親的一條尾巴,想什麼時候扯一扯就什麼時候扯一扯,想什麼時候拽一拽就什麼時候拽一拽,過去她還對父親偶爾的脾氣避一避,現在她可以迎面而上向父親開頂風船了。
一次,忘了爲什麼,父親衝着母親發脾氣,母親可不吃他這一套。母親叉着腰伸出一隻依然纖細的手指頭點着我父親說,你給我少來這套!我也只是藏了一張照片,你倒好,藏了一個有血有肉有呼吸的活生生的大兒子!你多能啊,多有本事啊!
父親像那右派姨夫一樣,臉馬上就黃了,耷拉下腦袋來一聲不吭了。
很久很久以後,我有機會到南方出差,在這個早已開放了的叫特區的城市我順便拜訪了我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這個早已脫下軍裝的哥哥,他給我的名片上挺嚇人地寫着某某企業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
晚上,他在一個叫什麼拉克的大酒店請我吃飯,沒別人,就我倆,他連他的妻子我應該叫嫂子的也沒帶。
在富麗堂皇有着巨大的禮花似的落地吊燈柔和的光線下,我的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曉着二郎腿,很無斷胃地叫我小妹。
小妹,他這樣對我說,咱倆壓根就不是什麼同父異母的兄妹,嚴格來說,咱們應該算是堂兄妹,我是你的堂哥,你是我的堂妹。不過,這種血緣也是夠近的了,跟親兄妹也差不到哪兒去。
沒有鋪墊也沒有過渡,我簡直呆掉了。看着他蹺着二郎腿無所謂的狗樣子,我真想把手裡端着的路易十三潑到他那張國字形的有着祖傳凸鼻樑的厚臉上去。他從頭到尾始終是知道這個陰謀的,但爲了這個陰謀實現得逞,他競能守口如瓶這麼多年,讓我的父親背了這麼多年的黑鍋!
想當年,我一直以爲我們全家惡毒地對待了一個善良無辜的農村青年,使他蒙受屈辱和痛苦。現在看來,我們真是太自作多情了。哪裡是我們對他?簡直是他惡毒地對待了我們一家子,使我們一家蒙受了屈辱和痛苦,他真是太無恥太可惡了!
他顯然是看穿了我內心力對他的痛恨,又很無所謂地一笑,全不把我內心的痛恨放在心上。他用一隻鍍了一層金的很高級的打火機啪地點上一支香菸,深吸了一口,目光直插進我的眼睛裡說——
我母親跟你父親結婚時按家鄉風俗大你父親許多。你父親剛結婚沒多久就跟着路過我們村的老六團走了,這一走就是五六年沒有音汛,不知是死是活。我母親守了五六年的活寡,作爲女人,你應該比我還清楚這裡頭的苦衷。後來,我母親跟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大伯好上了,不幸懷上了我。正好這當頭你父親我的叔叔不聲不響地回來了。你父親很快就發現了我母親肚子裡的我,雖然我母親一口咬定我是他的但這是騙不了你的父親的。你父親左猜右猜前疑後疑,就是沒猜到在同一個院子裡住着的我的父親你的大伯也就是他的親大哥身上。你父親一怒之下,把我母親趕出了家門。那個時候趕走一個女人是件很容易的事,甚至連休書也不用寫了。我母親回到孃家生下了我,含辛茹苦把我養大,在她死前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她沒讓我去認那個依然活餚而且就在眼前的親爹,而是到你家冒認了你的父親。我的長相把你父親都搞糊塗了,他甚至相信了我是他的兒子,雖然他在心裡一直犯着嘀咕,但他畢竟是把我認下了。你的父親很厚道,他腦袋怎麼就不稍稍再拐點彎?世界上像叔叔或舅舅的孩子很多很多,你說是不是?小妹。他吐出一口煙,又說——
我知道這很卑鄙,但沒有那時的卑鄙哪能有今天的我?爲了這種皁鄙,我想我該付出的差不多都付出了。小妹,你大概已經不記得我在你家過的那一個月了,但我不會忘記,永遠不會!
你們家我最恨的就是你的母親了,他吐了口煙又說,怪不得老家的人沒有說她個好字的。她看我的那種眼神,就像看一個小偷,一個無賴。她真認爲我是個無賴是個小偷,偷走了她明媒正娶正房太太的榮耀。叫我說啊,她才楚一個小偷哩!她偷走了原來該屬於我母親的一切!
坐在他的對面聽他如此詆譭我的母親而沒有任何舉措,那實在是我的不孝。於是,我說,我口氣很衝地說,你母親是自找!誰讓她不守婦道!
哈……對!我母親是自找,淮讓她不守婦道與大伯哥通姦呢?但如果她守了婦道不與我父親通姦,你父親回來就不會休掉她嗎?你父親肯把一個裹小腳的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女人帶進城市去嗎?你說,會嗎?
我久久無語沒法回答。我想這個問題也不該由我來回答。他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耿耿於懷地接着說下去一一城市女人真叫絕!她們看不起農村人,管農村人叫鄉巴佬,但一旦這些鄉巴佬男人出人頭地了,城市女人們又不肯放過他們,蜂擁上來統統把他們俘虜過去,搶走原來該屬於農村女人的一切。你母親就是其中的一個。
那天晚上,他很少喝酒,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外菸。飄散不去的煙霧把他裹纏繚繞着,使他時隱時現的很不真實。面對這個一身名牌西服一口純正普通活的成熟的有魅力的男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同那個留着鍋蓋頭、穿着一身粗布衣褲和方口布鞋的老實木訥的農村青年聯繫起來。我坐在他對面,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在受審判,代我的母親,代那些搶走農村優秀男人掠走農村女人的幸福的所有的城市女人受過。我無話可說,只好大口大口地往肚子裡撥路易十三洋酒。
那晚上平日很有些酒力的我,竟醉倒了,吐得一塌糊塗。第二天一大早,這位冒充了十幾年同父異母哥哥的堂兄來賓館看我,他竟十分幽默地說,小妹,你真了不起,你把法國上百年的歷史吐得遍地都是。
臨走,他給了我一個帶着一顆好大的鑽石的克數很大的金戒指。他扳着我的手教我,應該戴在這個手的這個指頭上。那神態,分明就是當年我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在教他刷牙。
我又聽到那條吮了水的軟鞭子在我耳邊刷刷作響。只是這次是抽在我身上。
那年夏天,當我的大哥國慶把一個長着滿頭自來捲髮的女孩帶回家休假,很不自然地向我們大家介紹說,這是他的女朋友時,我的母親似乎還沒有做那女孩婆婆的思想準備。我母親臉上的迷惘告訴我們,她一時半會兒的還進人不了當前這個角色。
果真就很費事。她似乎連對那個捲毛女孩笑都不會,實在要笑了,她也只是把嘴角的肌肉往上扯一扯,笑出來的效果讓我們這些無關緊要的人都起一身一身的雞皮疙瘩,更不要說大哥的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