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很漂亮的上海女人。
我叫過她一陣子“婆婆”,我把“婆婆”兩個字叫得拖泥帶水,表明了我的不情願。我不喜歡她,說不上爲什麼,反正就是不喜歡。
那個時候我很小,只有六歲多一點點。說起來有點像編造,但的確不是編造:那一年簡直可以說是我記憶上的一個分水嶺——六歲以前的事我一件也記不得,六歲以後的事我又幾乎一件也忘不掉。這種齊斬斬地一刀切下去的痕跡使事情的可信程度大大地打了折扣。
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事情有時就是這樣地整齊不零碎。
我不喜歡這個漂亮的上海女人。雖然這種不喜歡蠻橫得沒有任何道理,但這種不喜歡如同我六歲的正在發育的身體,沒有辦法地勢不可擋。
我相信我的這種沒來由的不喜歡在我們島上是很有些市場的。自然沒有人同我交流這種感覺,當然也不可能有哪個人肯同一個六歲多一點兒的黃毛丫頭交流這方面的感覺。我與我同齡的女孩兒亦沒有這種交流,議論一個成熟的女性不是我們這種年齡的女孩可以消受得起的。雖然這種感覺有點孤軍奮戰的味道,但我知道這種感覺並不孤單——我能覺察到在我們島上不喜歡她的大有人在,並且數量可觀。
我們住的島子按官方正規說法叫黃海前哨。這幾年很少有人這樣稱它了,但在那個“備戰備荒爲人民”的年代,這樣“前哨”的稱呼卻非常時髦,並且令人有使命感和責任感。
我們住的這個叫黃海前哨的島子偏遠不說,還小得不太成體統。但那時的我,對大小的概念模棚得一團糟,對小島的閉塞和小是沒有比較和體會的。何況那小島有着真正的山清水秀的美麗,人亦樸素得實在得可以。即便三十年後的我有了點走南闖北的閱歷,我還是很固執地保持我的公正:那島子除了小和閉塞,實在沒有什麼明顯的缺點和錯誤。
那個漂亮的上海女人卻不這樣認爲。這是她被拖上這個小島那一瞬間就被樸實的島上軍民們一眼看穿了的。
多少年過去了,關於我自己的好些事情都被忘得完全徹底,惟獨她,那個漂亮的上海女人渾身地癱坐在軍用碼頭上的樣子,卻時常出現在我熟睡的記憶深處,搞得我的夢境總是水淋淋的令人掃興。
那是一次漫長的強颱風,不知從哪捲過來的風暴將小小的島子颳得人仰馬翻。當風暴肆虐到第九天時,全島軍民除了無知無覺的嬰孩兒和清欲寡唸的老人兒,幾乎像流感一樣,症狀空前地一致:心神不寧、焦躁不安。熟人們見面不約而同地廢止了祖宗傳下來的互問飢飽的老套式,改爲“今天能來船嗎”的期盼,然後不忘補罵一句“這操蛋的天!”
久居大陸的幸福的人們簡直想象不到那沒報紙讀、沒電影看、沒小道消息聽(那時的小道消息可比收音機裡的正規消息要實在並且有趣得多)、甚至沒有蔬菜豬肉吃的那種眼角生眼眵、嘴裡長潰瘍的寡然索味的難受異常的日子!
颱風好像是一下子停的,連個稍微的鋪墊和過渡都沒有。天氣風和閂麗得厲官,讓人覺得那麼的不真實可靠。島上的人們心中全都扯起了一張白帆,一律拽長了脖子向遠海眺望,像今日的海外赤子們站在羅湖橋頭上表達的那種心情一模一樣。當證實了有一班登陸艇將乘風破浪進島送給養和卸下積壓了將近十天之久的乘客後,島上有事的和沒事的人們一律擁向碼頭,把個冷落寂寞了許久的碼頭激動得到處都是喘粗氣的聲音。
颱風雖然停得一點痕跡也沒有,像個作案的高手。但海上的浪濤卻不配合地洶涌得要命,“轟隆、轟隆”的浪頭敲打着碼頭兩邊起加固作用的巨大的水泥三角墩,濺起的白沫子肆無忌憚地甩在擁擠在碼頭上的人羣中,空氣中有一股子清涼的海腥味,吸進鼻子中猶如吸進了清涼的薄荷粉。
那天的浪頭實在大得嚇人,把個笨重的登陸艇砸得東倒西歪,狼狽不堪。連站在高高的塔臺上平時威風得不得了的登陸艇艇長也露出了破綻,他的兩隻手不停地上下左右亂比畫,像個溺水的人在做徒勞的掙扎,五官擠成一團,嗓子粗得不成體統。登陸艇離我們近在咫尺,卻怎麼也靠不上岸,最後不得不在一碼頭的“笨蛋”聲中,晃晃悠悠地在距碼頭幾十米的地方拋了錨。
雖然我有多次目睹那種卸船方式的經驗,但那次還是把我給嚇得夠嗆。
幾個胡茬都泛了白的肀老漁民,穿着膠皮衣褲,罵罵咧咧地跳上了破舊的小舢板。他們上半身急促地晃動着,將手裡笨重的木櫓搖得雜耍一般。嘴裡“嗷嗷”叫着,像是壯膽,又像是在遙相呼應。他們一會兒在浪尖上戰慄,一會兒隱沒在浪谷裡蹤影全無,引得碼頭上的驚叫聲像是經過集體排練,整齊劃一且恐怖異常。
三十年過去了,那個漂亮的上海女人被人拖牲口似的從小舢板上拽着胳膊抻着腿地拉上碼頭的樣子依然清清楚楚地就在眼前,耳邊似乎還有海水的滴滴答答的聲音。
好像是七月的天氣,她穿什麼衣服已記不大清了,只記得她渾身溼得非常徹底不留死角。衣服地緊貼在身上,不知爲什麼她始終將兩隻胳膊交叉地抱在胸前,這個姿勢使她看上去既傲慢無理又冷漠不恭,像蔑視整整一碼頭的人。
碼頭上的人們表情複雜地望着這個渾身滴答着海水的漂亮女人,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失去了他們以往那種樸素實在、助人爲樂的好品質,眼睜睜地望着這個需要幫助的女人竟沒人做出善意之舉。他們像是被眼前這個將兩臂抱在胸前的傲慢無理又冷漠不恭的漂亮女人震住了,露出了偏遠地帶的小家子氣。
她真的好看!
一個六歲多一點的小女孩對一個成熟女性的美麗的讚歎應該是真實和不帶任何雜念的。
她皮膚好白。海島上是不太容易見到這麼細膩白皙的膚色的。她的額頭光光的,一綹溼頭髮耷拉在上邊,使她看上去既高貴又嫵媚。五官沒有明顯的特徵,但搭配得很周正,讓人看了好舒服!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說她二十也行,說她三十也行,好像說她四十也不是不可以。
我大概是在這一刻不喜歡她的。她這種年齡的似是而非,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近似吃虧上當的感覺,而人們又是普遍地不能容忍吃虧和上當。我那時雖然只有六歲多一點點,但讓我吃虧和上當,我是不幹的。
我相信那一天全島軍民的晚飯都是就着這個漂亮的上海女人嚥下去的。這個島子這麼閉塞這麼小且又颳了這麼多天的颱風,刮斷了一切消息來源,人們的嘴巴里早閒得生出了潰瘍。一個漂亮的、水淋淋的、上海的女人,來的多麼是時候啊!
不出十天,島上的人們像是集體審閱了她和她的三口之家的檔案一般,人們對她和她的三口之家的熟悉程度甚至勝過了對自己和對自己家人的熟悉。關於這一點,島上的人們一點也不脫中國人民的俗套:關心他人勝過關心自己。
她的那個因故沒有同船進島的叫許放的丈夫,是個被北京軍事學院下放的落難秀才。據說他是個把美國的艾森豪威爾的軍事思想同偉大領袖的軍事思想相比較的笨蛋。這個書呆子竟笨得把美國的什麼東丙同中國的偉大領袖相提並論,還傻了吧唧地相比較,下放他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內。
問題是他是個卨高大大很有男人味的男人,女人心目中的男人好像就是他那個樣子,那張白白淨淨體體面面的面孔天生就是討女人喜歡的。
這個島子是個離大陸遠離公海近的海防前哨,等大陸上那種很濃很僵的政治氣候漂洋過海來到這裡時,已經淡得成不了什麼氣候了。這也就難怪島上的女人們這麼沒有原則立場地沒有分寸地稱道這個叫許放的很有男人味的男人了。
他們有一個歲樣子的男孩,叫許萌萌。許萌萌長得週週正正並且老是穿得乾乾淨淨。他那張像他爸媽一樣白皙的臉上也乾淨得缺少我們見慣了的像他這麼大的男孩子臉上應該有的橫七豎八的污道子,這讓我們心裡不是滋味。你想,連我們這些女孩兒的臉上亦時常有污濁的痕跡,他卻沒有,讓我們怎麼可能心安理得?
我們常躲在他家附近很有興致地聽他媽媽扯着一種又細又軟的聲音喊他:“萌萌,萌萌哎……”大了以後我才知道那是中國很體面也很著名的一種方言,叫做吳音軟語,似乎在中國很受寵的。可那時我們卻時常在他放學經過的路上,捏着嗓子肆無忌憚地糟蹋那體面的方言,把他喊得步子大亂,最後堅持不住,撒腿便跑。書包裡的鐵皮鉛筆盒敲得他的屁股劈啪作響,如同給我們喝彩一般。
其實,人們談論最多、也最爲詳細的,是那個叫梅亞莉的上海籍女人。在我們這個山清水秀的小島上,她始終是那種家喻戶曉的、百家爭鳴的、經久不衰的著名人物。
島上的男人們對她的問濟大學化學系畢業和北京東方紅煉油廠工程師的履歷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尊重。以他們的見識,這樣的女人算讓他們開了眼——有才的女人且又難得的標緻,這讓他們除了羨慕甚至妒嫉許放那小子外也沒什麼話好說的了。雖然他們在口頭上笑話那個軍事學院下來的書呆子,但心裡頭卻不得不服氣他。那個時候,知道艾森豪威爾的人是非常有限的,更不要說知道他的軍事思想了。惟一可以使他們心理平衡的是,許放這小子不也從北京貶到這兒同咱們一樣了嗎?如果他仍在首都北京,又有這樣才貌雙全的女人伴着,那才叫天理難容哩!
島上的女人們卻爲這個叫梅亞莉的上海女人分成了三個流派。一支是師醫院裡那些受人矚目慣了的白衣新老天使們。她們默契地從不特別提起她,努力使她看起來與普通的隨軍家屬們沒兩樣。但在心裡,她們卻格外在意她的學歷、職業和籍貫,當然,還有她的天生麗質。也許,她們還在心裡想不大通:一個不是軍人的女人,憑什麼擁有的這樣多?倂她們齊心協力地從不把這種想不通說出口,以她們的自尊和肚量,讓她們說這種長她人志氣滅自家威風的話是很難的。
另外一支是隨軍家屬們。這支以依靠當軍官的丈夫翻身的農村婦女爲主的羣體對梅亞莉是愛憎分明。她們眼熱她的一切又憎惡她的一切,因爲她令她們相形見絀地不舒服。她的存在使她們時時有一種被揭了瘡疤的難受。她好像是專門上這個島上提醒她們的:別看你們有了吃商品糧的口福,但你們遠遠沒有做城裡人的資格!隨軍吃上商品糧,使這部分家屬們有着—種成就感,而在她們的一生中是很難碰上成就感的。梅亞莉的出現,打消或者減弱了她們的成就感,她們有理由厭惡她。通常,她們把眼熱藏在心底,把厭惡掛在嘴邊。梅亞莉的服飾髮型舉手投足皆在她們嚴密的注視之下。她們聚在一堆時,總能明察秋毫地從她身上發現不足並揪住不放,再積少成多地數落一番。梅亞莉在她們的舌頭下,變得漫畫一樣滑稽可笑,在各式各樣的笑聲中,她們覺得心黽熨帖多了不再那麼堵得慌了。
還有一支是島上的“土著”。這些大大咧咧粗粗壯壯的漁婦們,在對待梅亞莉的態度,遠比前兩支公平。她們除了看不太慣她身上那股子說不上來的勁頭外,對她的一切都倍感傾慕。她們常以她的式樣打扮自己,寧肯冒着東施效顰的風險。她們以“這跟梅老師的一模一樣!”爲榮,在她們心目中,梅老師就是上海!就是大城市!就是洋氣!
叫她梅老師,是因爲她在這個小島上實在找不出跟二氧化銅一氧化碳之類的東西沾邊的工作,只好委屈自己當了那個教學水平很不像樣的學校裡的化學老師。
說來說去,我忘記了一支流派。
雖然這支流派人數少得只有一個人,但畢竟是自成體系的一支流派。並且,這個流派跟這個叫梅亞莉的上海女人,有宥說不太清楚、理不出頭緒的莫名其妙的關係。
我不得不詳細介紹這支流派。一是她對梅亞莉很重要,在相當長的一個階段裡是梅亞莉在這個小島上的惟一的女性朋友;二是她對我亦很重要,重要到我得一天到晚地追着她的屁股喊她,喊她“媽媽”。
我的母親叫葉淑惠,她的名字暴露了她小家碧玉的身份。我在幹什麼都要填表的年代裡,最怕的就是填我母親的出身,母親的“城市小業主”的成分總不如父親的“貧農”成分讓我填得理直氣壯。我在母親成分一欄上遮遮掩掩,生怕被別人看見,當然,我還配套地有種擡不起頭來的感覺。
據我母親說,她的母親很老派,不大開通,在已比較開明的民國時代偏讓我母親去讀私塾。使得母親身上總是洋溢着一種新的和舊的混雜在一起的很矛盾的氣質,且她的這種氣質不但時常折磨她的丈夫,同樣亦時常折磨她的孩子們。當然,這種氣質因爲數量的孤立而顯得別具一格:母親看豎版書比橫版書快,認繁體字比簡體字順,寫毛筆字比鋼筆字好。
有着這樣複雜的牽扯上階級的背景,我母親接受起梅亞莉來,自然就比接受那些雖經改良、但仍把痰隨處亂吐並把鼻涕抹到鞋幫子上的農村隨軍家屬要順理成章得多。
母親與那些從農村隨軍來的家屬們的區別在上海女人梅亞莉身上隨處可見。比如。
梅亞莉一家三口吃過晚飯後經常沐浴着夕陽的餘輝沿着海邊的石子路慢慢悠悠地走啊走,母親告訴我們,那叫“散步”,是一種文明。那三口之家比例諧調的身影在充滿魅力的夕陽下有着另外一種魅力。海邊石子路上,自然的魅力和人爲的魅力構成的畫面自然而然地吸引了許多的目光。
那些立在自家門口,捶着後腰將手搭在前額上,吆喝着小三小四甚至小五小六回家吃飯的農村家屬們,遠遠地瞅見梅亞莉將頭探進胸前大捧的野花野草裡.並與丈夫兒子打鬧的身影,心裡頭十分地不受用,她們咔咔地、但異常有分量地朝地下吐一口唾沫,用充滿了泥土氣味的鄉音罵道:“呸!浪樣!!”
這種屬於意識形態方面的仇視有時還會殃及到許萌萌身上。她們似乎看不大慣許萌萌身上的清爽和臉上的乾淨,甚至許萌萌嘴裡標準的禮貌用語也讓她們不怎麼舒服,她們用鼻孔裡的氣體表示對這個與衆不同的少年的不滿和輕蔑。
我在有了做母親的體驗後,對她們的舉動有了挺深的理解和同情。是啊!見到與自己的骨肉有着如此巨大反差的孩子,哪個母親會心平氣和、心悅誠服並能無動於衷呢?
我母親同她們的區別就在於對文明的接受程度上。她不僅十分欣賞並羨慕那夕陽下的充滿魅力的三口之家,並且對那個整潔規矩禮貌周全的男孩子的喜愛是發自內心的。一段時間裡,“你看人家許萌萌!”幾乎成了我母親數落、責罵我們的一種固定格式了。
其實,我母親葉淑惠對上海女人梅亞莉也不見得怎麼太投入。我母親就十分看不慣梅亞莉把自己搞得像隨時都有宴會要她去赴的隆重樣子。我看梅亞莉我母親也是彼此彼此。我就多次見過她對我母親情不自禁地冒出的那些個“之乎者也”的古漢語底子嘴角流露出的那種笑,那笑雖然是隱隱的,但逃不過我雪亮的眼睛,這加重了我對她的不喜歡。
好在她倆都能剋制地、理智地、各取所需地交往着。現在想來,她倆這種交往的成就已經十分巨大了。你想,同濟大學化學系同私塾先生的古代漢語之間有着多麼巨大的文化差別!按現在的眼光看,我母親箅是低就而我母親則是高攀;但那時的文化行情跟現在簡直不是一個度量衡,更何況她的丈夫同我母親的丈夫在職務上也不是一個重量級。因此,按那時的行情和標準看,她倆正好顛了個個兒一”母親對氏就,而她則是髙攀了。
說到她們的丈夫,梅亞莉的丈夫前邊已經交代得夠用的了,而我母親葉淑惠的丈夫則剛剛粉墨登場。爲了把後邊的事情講清楚,我不得不在我母親的丈夫身上費一些筆墨。因爲他在以後的一次重大事件中,是問避不了的男主角。
我母親的丈夫,箅了,少繞點口舌吧,就直截了當地說我父親吧。
我父親是個極其本分的人,說他本分是有依據的,就拿他入伍的時間說。
我父親是個抗戰時期人伍的老同志,雖然他剛入伍日本人就宣佈投降了,但這並不影響父親口後享受若干待遇,這些待遇令父親難爲情,他總是羞答答地享受這些待遇。在我擁有了足可以跟父親開玩笑的年齡後,曾就這個問題逗過父親。我問:“爸,你到底打沒打過日本鬼子?”父親的回答不那麼流利:“我參軍的時候正趕上日本人投降,沒撈上打。”
我故作驚訝地說:“哎喲,這麼說您是個冒牌的抗日戰士了?”
父親不同意我的觀點,很正經地糾正我:“不能這麼說。我是1945年7月人伍的,日本人是1945年8月投降的,按政策規定我應該箅抗日戰爭時期入伍的。”
我就假裝恭維他,把他恭維得十分不自在:“爸,您多會把握時間啊!既能守身如玉,又不失功勞牌坊,真行!”
父親的不自在是顯而易見的,他壓低了聲音嘟囔道:“我怎麼知道日本人那麼快就投降了?他們投降又沒跟我商量通氣,關我什麼事!”
我父親不僅極其本分,而且還極其樸實。父親這方面的事蹟不少,隨便舉一個就很能說明問題。
1968年6月,父親作爲師閉幹部中的一員被組織召喚進京朝覲。在人民大會堂等待接見的時間裡,大家一等不出來,二等不出來,三等還不見偉大領袖出來,有人開始上廁所了。父親雖然也憋得難受,但父親生怕去方便的時候偉大領袖冷不丁地出來了,父親就硬憋着。等父親看到隊伍裡的人幾乎都去了個遍也沒誤什麼事,就站起身來鑽進了人民大會堂帶香味的廁所裡。父親剛開始方便,就聽到外邊有喊:“起立”的聲音。父親下意識地起立站好,發現地方不對,軍容似乎也不對。父親提着褲子往門口跑,一拉門,壞了!門被從外邊鎖上了!父親頭上的汗一下子就下來了,父親敲着門試探着喊:“開門!請開門讓我出去!”門外震耳欲鴦的山呼聲壓倒了父親的彬彬有禮。父親絕望得要命,頭抵在人民大會堂廁所的木門上真想一頭撞死箅了。慢慢地,父親被門外的歡呼聲感染了,父親的腦海裡浮現出偉大領袖神采奕奕招手微笑的情景。父親的血沸騰了,情不自禁地在空無一人的廁所裡高呼起“萬歲!萬歲!萬萬歲!“來!
許多年以後,年邁的父親感慨萬千地告訴我:“那個時候的人餅實啊!”
我表情複雜地望着衰老的父親,心裡說:“嗯,是夠樸實的!”
表彰了我父親這麼多的事蹟,真沒有要炫耀什麼的意思,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的父親實在沒有什麼可弦耀的。我父親直到離休,才掙扎上個師職,我是不大好意思炫耀他的職務的。說真的,本分和樸實在仕途上並沒有幫我父親什麼忙,相反,還極有可能妨礙過他。但我沒有這方面的實例,自然不好瞎說。
我父親本分樸實也就罷了,偏偏他又比較善良,這不能不說又是個麻煩。在對待梅亞莉的丈夫的問題上,父親的善良就害過自己。
據說個叫許放的下放秀才是哪個部門也不願要的,偏偏就我的父親不計前嫌把他收了下來。事後,有覺悟高的人從動機上解剖過我的父親,聯繫到我父親有一個在國民黨軍隊裡的哥哥,他們用“立場問題”的分析是很能站得住腳的。
因爲我父親的緣故,因爲我母親的緣故,也可能還因爲我的緣故,我們兩家就顯得比較引人注目的密切。
有一陣我跟許萌萌不知怎麼就攪到了一塊兒,也許他像個女孩子我則更像個男孩子。我倆這種向對方性別靠攏的趨勢使得我倆總在一起玩一些介於男孩子和女孩子之間的遊戲。比如趴在地上彈彈子,彎着腰打一種用硬紙疊成的叫“寶”的玩意兒。
有一次我倆正在打“寶”,一個路過的叫小三的男孩在一旁看了一會兒,不知他哪根神經跳了一下,一句流氓話就從他嘴裡蹦了出來。他說:“啊!小政是許萌萌的老婆。”
我嚇了一跳,搞不懂我怎麼成了“老婆”了。再看許萌萌,見他的白臉紅了一大塊,不知是害羞還是害怕。
以後陸續有小孩喊我是許萌萌的“老婆”,許萌萌躲瘟疫般地躲着我,好像我真是他的老婆他怕老婆一般。
梅亞莉聽到這種叫法,揉着我的黃頭髮笑吟吟地說:“蠻好的,蠻好的,這個兒媳婦我們要了。”我母親在一旁打趣,叫着我的名字說我:“還不快叫婆婆!”
我就真的傻了吧唧地叫開了她“婆婆”,一直叫到我知道“婆婆”是怎麼回事兒才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