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在這種氣味中聲音都變了,她喊着:“小梅!小梅!”就衝進了裡屋,我緊跟着母親的步子進到裡屋,我看到了一幅令我永生難忘的場面——
梅亞莉倒在牀邊上,一隻胳膊鬆軟地耷拉在牀下,她的衣衫不整,髮際凌亂。地上有一個很大的盛“敵敵畏”的空瓶子,一個玻璃杯倒在牀頭的桌子上,水杯裡的水流了一地,桌子角上還有一滴一滴的水在向下淌。她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幹了很多的活、累得不行了的樣子,躺在牀邊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那刺鼻的氣味隨着她一張一合的嘴愈發濃烈了。很顯然,夏天用來殺蒼蠅蚊子的“敵敵畏”,讓她用來在這個早春的時節裡殺自己了。
我母親手足無措地站在牀前,想碰她又不敢碰,只顫着嗓子一聲聲地徒勞地問躺在牀上,人事不省的梅亞莉。
我母親喊:“小梅!你怎麼啦?你這是幹什麼?小梅!你醒醒!你嚇死我了!小梅!小梅!……”
我被母親瘮人的聲音嚇住了。我嚇得緊緊抓住母親的衣服後襟不撒手。母親不敢碰梅亞莉只敢碰我,她一下一下地往下扒拉我的手,我卻緊緊地抓住不鬆手。母親急了,扭過頭衝着我兇,母親衝我吼道:“你鬆不鬆手?快鬆開你的手!”我害怕地瞪着母親兇狠變形的臉,手卻死死地播着不鬆開。
門外有剎車的聲音,接着有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我看到了滿頭大汗的父親。
父親一進屋就傍住了,雖然他是有備而來的,但他似乎又一下子不相信眼前的事實。我看見我的父親一會兒看看躺在牀上大口大口向外倒氣的梅亞莉,一會兒看看站在一旁驚慌失措的我母親,直到我母親朝他嚷:“看我幹什麼?還不趕快送她去醫院!”
我父親彎下健壯的身體,一手抱着梅亞莉的頭,一手攬住梅亞莉的雙腿,把她像抱一件珍寶?樣,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向門外的吉普車走去。
我母親緊跟着向外邊跑。跑到門口時,被凸着的門檻絆了一下,她的被卡子別得整整齊齊的短髮掉下來一大片,遮在臉上,使她看上去狼狽不堪。
梅亞莉甦醒過來後,我跟着母親進病房去看她。她一見到我們,竟衝我們笑,是那種興高采烈的笑。我跟我的母親被梅亞莉這種笑法搞得心裡發麻,站在病房門口不知是進去好還是退出來好。病房裡有一股子怪味道,長大後我知道那是來蘇水的味道。她躺在這股子怪味中,衝着我母親和我笑,笑得興高采烈。
我母親在這種笑前顯得非常不自然。母親坐在病牀前,一會兒摸摸這,一會兒動動那,一副沒事找事幹的樣子。母親覺得應該開口說點什麼,但探視這種“病”和在病人的這種“笑”中,母親卻不知說點什麼妥當。終於,母親清了清喉嚨,準備開口說話了。我也盼着母親快點開口說點什麼,因爲我也讓梅亞莉的笑摘得渾身都不自在。想不到,我母親清了半天喉嚨準備了半天,卻說出了一句非常不得體的話。
我母親埋怨地說:“小梅,你怎麼了?你兒子這麼小你就捨得?”
我知道我母親一說出這話就後悔了,因爲母親的臉紅了,連手也不知往哪放好了。
躺在潔白的病牀上的梅亞莉卻不在乎這句不太得體的埋怨,她抽了一下鼻子,竟笑出聲來。她“咯咯”地笑着說:“有什麼捨不得?反正萌萌有你這個丈母孃!”她看了一眼站在牀頭的兒子,對他重提舊話:“萌萌,快叫,叫丈母孃。”
許萌萌將身子擰到一邊,紅着臉不肯叫。她又對立在母親身邊的我說:“萌萌不聽話,小政叫,叫我婆婆。”我已經知道婆婆是怎麼回事了,也行着身子不肯叫。她就對我母親說:“小政大了,知道害臊了噢。”說完,她就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在那股子來蘇水的怪味中,她動不動就“咯咯”地笑上一氣,沒什麼意思的挺平常的一句話,也能讓她“咯咯”笑上半天。我們被她的笑聲搞得坐立不安,以至於後來她的兒子不得不在一旁制止她:“媽,別笑了!”
送我們出來的時候,許萌萌拖拉着腳步跟在後邊。在醫院長長的走廊裡,我母親撫着許萌萌嫩小的肩頭叮囑他,要他好好照顧媽媽。
許萌萌在我母親的關愛中擡起頭來,他望着我母親問道:“阿姨,你說我媽媽這是怎麼啦?”
在我母親長久的無言中,許萌萌的眼睛裡蒙上了一層霧濛濛的東西。站在一旁盯住許萌萌看的我知道,那是淚,是隱忍着的眼淚。
從醫院出來的梅亞莉,將“咯咯”的笑聲帶得到處都是。從前她可不是這樣笑的。以前那個上海女人梅亞莉笑的時候是不出聲的,就那麼把嘴角抿着,笑得又溫柔又嫵媚。今天這個從醫院出來的梅亞莉,“咯咯”的笑聲令全島的居民吃驚。在她接連不斷的笑聲中,人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太好,因此人們說不出口。
慢慢地,有一種說法在悄悄蔓延:去年的這個時候,漁村裡淹死過一個趕海的媳婦。那媳婦活着的時候腦子裡缺根筋,有事沒事都愛“略咯”地傻笑上一氣。那傻媳婦的魂附到了梅老師身上。不信,你聽她那笑聲!
人們再聽到那“咯咯”的笑聲,果然就聽出一些像來;再看看她那樣子,就有了一些那傻媳婦的影子。人們開始害怕起梅亞莉來,尤其是女人們,尤其是漁村裡的女人們。據說有一陣,葛姓的女人們天一黑連門都不敢出了。
有一天,走在路上的我母親,被漁村裡的一個老太婆欄下。我母親不認識她,她卻認識我母親,並且知道我母親跟梅亞莉要好。老太婆用她指甲很長的枯宇將我母親拽到樹陰下,神神道道地對我母親說:“她大姨,你做點好事,給梅老師燒上一刀紙,把那傻媳婦的魂驅走。”
我母親是聽到過那種說法的,只是她不太相信。讓眼前這個有點鶴骨仙風的老太婆一說,好像由不得她不信了。只是我母親搞不明白爲什麼要讓她燒紙?老太婆告訴我母親說:趕鬼驅邪要自家人幹,但梅老師家在那麼老遠的上海,可憐見的沒個親人相幫。這種事只好由跟她走得最近的人代勞了。我母親將信將疑,說:“燒什麼?怎麼燒?我不懂也不會呀!”
老太婆鬆了一口氣,說:“燒紙不難,我教你。”於是,她就一五一十地教我母親起來。當教到邊燒紙要邊叨咕的時候,我母親笑了,擺着手說:“箅了,箅了,我學不會,也叨陸不出來。”
老太婆一把抓住我母親搖擺的手,望了一眼站在一旁聽得入迷的我說:“行,行,你不說也行。讓你小閨女說,小孩子的嘴乾淨,鬼更聽!”
老太婆就彎下腰來教我,告我要這樣叨咕,那樣叨咕。最後,她問我聽明白了嗎?我點頭說聽明白了。她滿意地伸出枯瘦的蓄着長指甲的手拍着我的頭,替菩薩給我許願:“嗯!好孩子!幹這種事積德,將來有好報。你以後能尋上個好女婿,當大官太太,生大胖小子,享大福大貴,活長命百歲。”
那天,我母親胳膊下夾着老太婆給的一包用報紙包起來的黃不拉嘰的粗植的草紙,鬼鬼祟祟地回了家。
那天晚上,母親因爲我成了她的同盟就格外善待我。母親用眼神同我對話,我也用坐立不安來回報母親的信任,以至於母親不得不提醒我說:“小政,你的屁股下長刺了嗎?”
那些日子我父親正好開會不在家,而我又有父親一不在家就搶佔他的鋪位的習慣,這給我和我母親搞迷信活動提供了方便。
老太婆讓我們半夜十二點去燒紙,說那是個鬼魂出沒的鐘點。但不到十一點我就困得睜不開眼了,母親不得不提前拉上我,賊頭賊腦地出了家門。
老太婆還讓我們到梅亞莉家附近的十字路口去燒,但我母親不願走那麼遠的路,就偷工減料地鑽到我家附近的一片小樹林裡。我母親大概也怕在十字路口上碰到人,傳出去影響不好。
我母親找了個樹枝,蹲在地上畫了個圓圈,又在圈裡頭打了個X,然後把那一包草紙放到圈子裡X子上,開始燒紙驅鬼了。
火慢慢地着了起來,火光中,我看見母親緊張又滿含希冀的臉。母親蹲在火光前很忙,一邊四下裡張望,一邊用樹枝子扒拉着燃燒的紙讓它們燒透,一邊還不住地用膝蓋撞我。
我知道母親的意思,但這個時候我也只能假裝不知道了。因爲我突然發現我已失去了白天的勇氣,張不開嘴叨咕了。我覺得一個人要自言自語地說話挺傻也挺那個的;再說,我也挺害怕的,萬一那個女鬼出來溜達,聽到我叨咕她的名字,跑過來怎麼辦?於是,我就向一邊移,遠離母親的膝蓋。
母親的膝蓋夠不着我了,就用另一隻手捅我,我就又往一邊移,一直移到母親即便用樹枝也夠不着我爲止。母親在火光中用白眼珠子挖我,我也只好硬着頭皮假裝看不見了。
好不容易等到火一點點熄滅掉了,母親扔掉手裡的樹枝,一邊拍打着落在身上的紙灰,一邊用腳往紙灰堆裡埋土。可能是用力過大,母親的一隻腳掉進了鬆軟的灰堆裡,母親“哎喲”了一聲,像鶴那樣單腿立着,倒鞋子裡的紙灰。
母親把鞋子穿好,蹺着的一隻腿放下,騰出手來突然推了我一把,壓低了聲音說我:“你啞巴了?不會說話了?”
我被母親搡了一個趔趄,並且嚇了一大跳。氣急敗壞中我也推了母親一把,但可惜沒有什麼成效。我也壓低了嗓子說我母親:“幹什麼你?神經病啊!”
母親在黑暗中問:“你說誰是神經病?”我在黑暗中回答說:“你是神經病!她是神經病!都是神經病!”說完,我怕捱揍,撒開腳丫子就跑,邊跑邊自然而然地叨咕起來:“神經病,神經病,全都是神經病……”
我跑到大路上,正碰上一個流動哨,哨兵站住身子邊拉槍栓邊問:“誰?口令!”
我並不站住,邊跑邊對那個黑影哨兵喊:“我!神經病!”
燒過紙錢後,我們全家一起添了個毛病:都在暗暗觀察梅亞莉有什麼變化。燒紙的第二天,我就把昨晚的活動當做參與的資本給炫耀出來了。
我們遺憾地發現,梅亞莉一如既往地“咯咯”地傻笑不止。梅亞莉的~如既往給我們全家上了一堂活生生的“破四舊立新風”的教育課。一段時間裡,我母親和我成了家人取笑的對象。
可怕的是,梅亞莉的變化不僅僅侷限在笑聲中,她的一舉一動都在變,像春季脫皮的蛇一樣,把大上海留給她的一切,慢慢地、一點點地蛻淨。
她學會了扯着嗓門說話,像島上的婦女那樣,即便是問聲平安道聲好也像是吵架。昔日的細聲細氣和吳音軟語人們是再也別想聽到了。雖然江南的口音一下子改不乾淨,但她似乎是在走語言上的捷徑,努力模仿海島上的方言土語。比如,她在半路上截住一個挑水的漁婦,會扯着嗓門說:“放下放下!喝口水!媽吔,渴死俺了!”她把頭探進水桶裡,“咕咚咕咚”地喝上一氣,擡起頭來,用手掌一抹嘴巴,說上一句不太地道的本地土話:“真得味!”於是,挑水的和喝水的一起“嘎嘎嘎”的一通大笑,像兩隻被追趕的鴨子。要命的是,梅亞莉還學會了用髒話罵人,她罵起“媽了個X”這樣的髒話連眼都不眨一下。
梅亞莉的變化是脫胎換骨式的。島上的人們先是驚駭她的變化,怕是大城市的詭計。慢慢地,看出了梅亞莉的真心實意和死心塌地,人們也就放下了戒備,打消了疑慮。首先,是漁村裡的人們向梅老師張開了略帶腥味的懷抱,接納了她。
隨軍家屬們在一旁看得百思不得其解。何日子一久,她們也就不再浪費那個腦子了。她們主動地對梅亞莉放下了武器,在上學放學的路門走個對面,也敢主動先打招呼了。隨軍家屬們是懂道理的,她們認爲:人家現在都不如咱了,咱還想讓人家幹什麼?
在這個島上,大概只有我母親一個人對梅亞莉的變化痛心疾首。我母親私下對我父親嘆道:“這個小梅,聰明要被聰明誤了。”
一次,我在一旁聽我母親勸導梅亞莉,連我都聽進去了,梅亞莉卻根本不往心裡去。她咯咯一笑,說:“嗨!怎麼活不是個活?怎麼舒服就怎麼活唄!”
我母親不信任地盯着她問:“你這麼活舒服嗎?”梅亞莉頓了一會兒,一語雙關地盯着我母親反問:“你看我不舒服嗎?”
我母親馬上就鞭口無言了。
我的家人們在飯桌上議論梅亞莉,認爲她的的確確是被那個缺心眼的傻媳婦的陰魂給附住了。我二姐甚至埋怨我和母親那次燒紙沒聽老太婆的話,時間和地點沒有嚴格按照要求去做。她主張重新再燒一次紙錢,把梅老師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
一直在埋頭吃喝的大姐吃飽喝足了,她一邊措着她的油嘴一邊說我們:“你們在這瞎操什麼心?梅老師這樣怎麼不好?我看就挺好的!不是號召知識分子要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嗎?現成的無產階級的靈魂你們不讓她要,你們想讓她要什麼?難道想讓她要資產階級的靈魂不成嗎?!”
在學校是紅衛兵大隊委的大姐一拍屁股揚長而去,剩下我們幾個圍着飯桌半天回不過神來。
聽她的話句句都是混賬話,但這混賬話聽起來又句句入耳,真不知是怎麼回事。
“怪事!”我母親搖着頭說。
不知爲什麼,我父親對梅亞莉的丈夫許放之死一直心懷內疾。這種善良的內疚,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個包揪,似乎沒有什麼辦法能使他卸下這個沉重的包袱,除非許放叔叔能再活過來。但這是不可能的事。
前邊我已經說過了,我父親一直都是一個本分的樸實的善良之人,但自從他的生命中有了那個沉重的包袱後,我在那種本分和樸實的善良背後,又窺視到了另外一種東西,一種與善良無關的東西。
我的兩個哥哥成了那次事故的替罪羊。首當其衝的是我的小哥,受害最深的則是我的大哥,爲此他失聰了一隻銳利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