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母親同我父親關上他們的臥室門在裡頭吵得天翻地覆。我聽到裡頭除了有卨一聲低一聲的男女聲外,還有丁丁當當摔東兩的聲音。每一種聲音的響起,我都能把受迫害的東西猜個又九不離十,因爲我對父母臥室裡的東西瞭如指掌,什麼東西大體能發出什麼聲響是不大會猜錯的。我佇立在父母的臥室門外,凝神靜氣地聆聽父母吵架,莊嚴肅穆的樣子如在接受一種檢閱。
房門突然打開,我被怒氣衝衝從裡頭出來的父親嚇了一大跳。我趕緊挪到一邊,給臉紅脖子粗的父親讓道。父親看都不看我一眼地從我身邊擦肩而過,父親邊走邊吼道:“放屁!你看我是那種人嗎?”
母親在屋裡尖着聲音回擊:“你放屁!我看你就是那種人!”望着父親氣急敗壞的背影,我有點糊塗了:父親到底是哪種人?
那個時期的母親大約是到了更年期,理智幾乎就管不大住病態的神經了。母親那次不依不饒地鬧着,有點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但母親好像對她自己要達到什麼目的心中並沒有多少數,因爲母親的鬧法幾乎到了沒有章法的地步。連我們這些從她身上掉下來的骨肉都有點煩她了,以至於我大姐白着眼珠子不恭敬地說她:“媽,你別這樣沒完沒了好不好?!”
母親並沒有因受到全家人一致的反感就懸崖勒馬,從這一點看,她的確是陷在更年期中不能自拔。但那時我們還沒聽說過“更年期”這個詞,因母親的病態沒有給予充分的涼解,對母親的沒完沒了煩得夠嗆。我的哥哥姐姐們採取了眼不見心不煩的聰明法子,母親一發作,他們總有各種各樣的藉口溜得無影無蹤。可憐的我那時尚小,還沒長這種找藉口逃避的心眼子,因此,那個時期我在家中承受得最多,不光是來自母親的噪音,還有一些更過分的東西。
一次,許萌萌送來了一包蠶豆,說是他上海的婆寄來的。我母親看都不看一眼地非讓我們把蠶豆送回去。我大姐尖餚嗓子喊道:“媽!你太過分了!”但我母親並不理會我大姐的指責,一定要把那包蠶豆送回去。那次母親的決絕,既像一次失去理智,又像一次極有理智。因爲她當時的表情既像一種失態,又似一種表態,她就那樣吊着一張怒氣沖天的臉站在那包蠶豆跟前,一遍遍地重複:“給我送回去!哪兒來的給我送到哪兒去!”
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一般都是我去做,一來因爲我小好欺負,二來因爲我傻還不太懂得事情的殘忍。雖然我也覺得不太好,但我還是託着那一包千里迢迢從上海而來的蠶豆上路了。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是一個黃昏,在徐徐西沉的夕陽下,我步履沉重地朝梅亞莉家中走去。
梅亞莉家油漆剝落的門虛掩着,我躡着手腳賊一般閃了進去,我是打算不聲不響地放下蠶豆就跑的,但我在黃昏視線不清的屋內碰翻了一張小板凳,那“咣噹”的一聲驟響嚇了我一跳,我做賊心虛地定在那兒,一時不知怎麼辦好。
那一聲驟響不光嚇住了我,同時也嚇住了站在臥室窗前背對着我的梅亞莉。
“誰?!”她問了一聲,迴轉過身來,我吃驚地看到,在她纖細的手指中間,竟夾着一支抽了一半的香菸!
她大約察覺到了我的驚訝,把夾着煙的手藏到了身後。她走到我跟前,彎下腰來,慢聲細氣地問我:“小政,有事嗎?”
那一刻,我聽到了一種久違了的方言,那種著名的方言,那種鶯歌燕語一般的吳音軟語。在黃昏的模糊中,我恍惚又看到了那個嫵媚俏麗的上海少婦。冥冥之中,我似乎覺得午夜小樹林中的那堆燃燒的紙錢顯了靈,那個“咯咯”傻笑的缺心眼的淹死的媳婦正離她遠去,而那個細着嗓子說話、撫着嘴角微笑的上海女人正款款走回來……
我望着她,眼神裡一定有了一種驚喜。
她一定是讀懂了我眼中的驚喜,因爲她把腰更深地彎下來,貼得我更近了,聲音也越發地柔和了。她又問了我一遍:“小政,有事嗎?”
那一刻,我純潔無比,也愚昧無比。我把準備悄悄放下的蠶豆舉到她的眼前,誠實地實話實說:“梅阿姨,我媽讓把蠶豆還給你。”
梅亞莉愣在那裡,就那樣彎着腰愣在那裡。她怔怔地凝視着我,像聽不懂我的話。慢慢地,她那雙有了皺紋的卻依然美麗的眼睛浮上了一層水霧,她透過那層霧怔怔地凝視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大概她是怕眨眼會把淚水眨下來。她隱忍着,在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面前隱忍着。終於,她忍不住了,我看見眼淚大滴大滴地從她一眨不眨的眼睛裡滑落出來。我聽到淚水落地的滴滴答答的聲音,這聲音如此地熟悉又如此地遙遠。我猛然想起碼頭上那個水淋淋的女人,海水從她身上滑落「的聲音,正是這滴滴答答的聲音。
她伸出一隻手,撫着我的頭髮,哽着聲音說:“好的,小政,你給阿姨放到桌子上吧。”
我看見一支燃燒了一半的香菸,在年久失修的有裂縫的水泥地板上冒着嫋嫋的輕煙……
從我母親和梅亞莉身上,我深切地理解了先哲們關於“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理論的深奧和正確。我想,聖人們所說的纔不是指那種先天的才氣,而是指那種後天的補充,也就是所謂的文化和知識。我的理解是:文化和知識對於女人來說,是一種累贅,一種負擔很重的累贅。
這個道理解釋起來一點也不困難,打一個比方就能一目瞭然。比如一間房子,裡頭什麼東西也不放,寬寬敞敞地沒磕沒絆;一旦裡頭放進了東西,像傢俱電器什麼的,磁磕紳絆地就少不了了。東西越多,癒洋越多。
送還蠶豆以後,我母親同梅亞莉之間已經行同陌路了,即便走個對面撞個滿懷,她們兩人的面部也不會再有任何的表情了。
我母親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她這口氣似乎是爲可以不用再同梅亞莉禮尚往來鬆的。從此,梅亞莉同她上初中的兒子在我們家銷聲匿跡了,我的家人們默契地絕口不提他們,就像他們至今仍呆在北京軍事學院的大院裡我們壓根就不認識這一家人似的。連我粗心的父親也識趣地儘量不涉及到他們。我父親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們孩子們是怕惹我們的母親不高興,引起麻煩。也就是說,梅亞莉同她的兒子許萌萌在我們家中已經成了一種麻煩。
那段日子,我們家因爲少了梅亞莉這個麻煩而風平浪靜、景色宜人。主要是我們的母親恢復了平靜,不再那麼躁動不安了。看樣子,更年期的發作是需要前因和後果的,缺了前因,少了後果,更年期是可以不治而愈的。
梅亞莉果然就是個麻煩。麻煩在她的身上層出不窮地出現着,猶如長江的後浪,永遠在推着前浪走。
同梅亞莉住一排平房的鄰居,傍黑夭的時候到荒涼的長滿了雜草的房後去抓逾期不歸的生蛋的鴨子。鴨子沒有抓到,倒抓住了一個事故,一個與梅亞莉有關的事故。
一個把白布襯衣紮在黃軍褲裡的年輕軍人,單腿踩着一摞搖搖欲墜的磚頭,正拼命地從沒有關嚴的窗縫裡向內張望,女鄰居當時愣在那兒幾秒鐘,當反應過來那是梅亞莉家的窗戶時,就一切都明白了似的誇張地尖叫起來。她的如防空警報一樣尖厲的叫聲令姿勢不雅、品行不端的傢伙驚慌失措,只聽見“嘩啦”一聲響,那摞磚頭背叛了他,使他站立不穩重心失控地倒在地上,被聞聲跑來的人們逮了個正着。
這個剛剛提幹的警衛連的排長不知怎麼摸準了梅亞莉洗凍的時間。據他交代這是第一次,沒想到卻出師不利,弄了個身敗名裂的比較可憐的下場。
警衛排長是大家從新兵到老兵到班長再到排長看着成長起來的。人們怎麼也不相信,這個多說一句話就會臉紅的農村出來的小夥子會幹這種事。他受到處分被當戰士復員處理了,他揹着一個洗得發白的黃軍被駝着背離開海島時,人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大家覺得爲了這麼檔子事就把一個好不容易提幹的農村小夥子給處現掉了實在是可惜!大家又想,這事怪準呢?
島上的人們又一次自發地、情不自禁地不分青紅皁白了。女人們又一次責無旁貸地身先士卒了。她們張開紅脣白牙,將一口口唾沫吐到地上以示她們的蔑視。她們說,她們爭先恐後地說——
呸!又是這個害人精!沒有她哪有這種事!你說說!一個守寡的女人用得着大大洗澡嗎?洗澡又有什麼用呢?洗給誰看呢?還不是想勾引男人嗎?你看!那個排長不是讓她勾的嗎?真是不要臉!真是害人精!
我母親對此保持沉默。雖然更年期中的母親對梅亞莉有一肚子的不快,但母親的善良和公正使母親遠離了落並下石的人羣。母親用自己的沉默表明自己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母親僅僅是沉默,母親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站出來替梅亞莉主持幾句公道了。
一個漫長的午睡的中午,我同剛從牀上爬起來的慵散的母親一前一後地向軍人服務社走去。下午的供給船剛運來一批准備過中秋節的月餅,我簡直就等不及了,硬把母親從牀上拖起來,親自押送去買一年只能吃上一回的夾餡的硬邦邦的中秋月餅。
島上一共只有兩個商店,一個軍人開的店叫軍人服務社,一個地方老西姓開的店十脆就省事地叫商店。這兩個地方是島上流言蜚語相對集中的地方,類似於美國白宮裡經常搞的那種新聞發佈會。兩個地方是有着明確分工的,側重點不同,主持人也不同。軍人服務社裡以發佈軍方的消息爲主,而地方的商店則以發佈漁村裡.的民間消息爲主;軍方的新聞發佈會的主持人一般由軍人的家屬們來承擔,她們操着袓國四面八方的豐富多彩的方言土語,使軍人的新聞發佈會像現在中央電視臺晚上七點鐘的“新聞聯播”,而商店裡的民間發佈會則由於口音的單調有點像各省市本地的新聞。這是兩個井水不犯河水的宣傳重地,兩支互補互助的“新聞”戰線上的娘子軍們齊心協力地把島上這兩塊宣傳重地搞得有聲有色、經久不衰。
我同母親走進服務社時,關於梅亞莉的新聞主題正如火如荼。眉飛色舞的家屬們一見到我們,就像見到了新聞出版署的官員一樣,馬上就噤若寒蟬了。
我母親在這種一下子的鴉雀無聲中略顯尷尬。她知道家屬們把她同梅亞莉混爲一談了,或者說,她們把她當做梅亞莉的同盟軍了。
在這個問題上,我母親是有口難言。她同梅亞莉之間的關係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再說,說了人家也未必能信。那種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微妙之處對眼前這些家屬們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我母親主動堆起笑臉同衆人打招呼,她覺得沉默由她而起,打破這種沉默馳映理成章地該由她來完成。這對我母親並不是什麼難事,一是我母親在家屬中雖沒交上什麼知心朋友但也沒有什麼對立面,二是我父親畢竟還是在場大多數女人丈夫的上司,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又不是什麼天方夜譚。
母親挑起的話頭是我的饞嘴。母親近水樓臺先得月地用手點養我的額頭說:“我家這個小丫頭非把我從牀上拖起來,怕來晚了買不上了。”女人們愉快地笑了,訴說自己的孩子永遠是做了母親的女人們樂此不疲的話題。於是,以我母親爲中心,關於饞嘴的孩子們的活題就在服務社裡熱烈地展開了。
這個時候,整潔清爽、纖塵不染的梅亞莉從門外走進來,她的突然而至,使服務社裡嘰嘰喳喳的女聲又一次戛然而止。其實剛纔大家的活題恰巧不在她身上,原本不該這樣的,但也許是一種4慣,島上的女人們在梅亞莉面前永遠有一種壓力和一種自卑。
梅亞莉對服務社裡突然的鴉雀無聲無動於衷。這種場面她經歷的不是一次兩次,也不是三次五次了,原本應該有的屈辱和氣憤對她來說已經有些麻木了。當她把室外進入室內的眼睛從不適中調整過來以後,看清了立在人羣中的如她一樣整潔清爽、纖塵不染的我母親,她似乎馬上敏感地意識到剛纔的熱烈是以我母親爲中心的,並主觀地認定那種熱烈是以她爲主題的。她那根年久失修、麻木不仁的神經一下子就給接通了,許久不曾有過的屈辱和氣憤如火山一般從她封存了許久的內心深處一下子噴發出來。她站在一屋子靜默的家屬對面,惟獨盯住我母親看了一會兒。她的美麗依舊的臉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甶,這種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的臉色使她看起來有些變化莫測。然後,她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
在梅亞莉的變化莫測中,我有一種預感,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但我看到我身邊的母親那張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般泰然自若的面孔,也就沒把這種非常不好的預感放到心上。
以後的經歷告訴我:對預感不能掉以輕心,尤其是對感覺強烈的預感。
我母親的出生日巧得很,是陰曆的八月十五,那是個月明夜亮的日子,是個討中國人喜歡的好日子。我母親的小名叫滿月,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曾經與我母親親密過的梅亞莉自然不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