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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你在哪裡等我1)

第30章 你在哪裡等我1)

上尉參謀黃海濤嚐到瞭望眼欲穿的滋味。心想,沒坐這趟車?又想,不對呀,她是拿到火車票後打來的電話,臨時有變也會打電話來的。若是在這趟車上,人都快下光了,怎麼還不見她的鬼影子?這不符合她的爭先恐後的勁頭嘛。

正着着急,艾楠露頭了,而且幾乎是頭挨着頭,又露出一個來:是個一絲不苟的男人的頭,這不能不讓艾楠的男朋友黃海濤上尉心裡“格登”一下。

那男人,噢不,準確點應該說是年輕男人,那年輕男人跟艾楠一同擠下了火車,頭幾乎緊貼着不說,一隻胳膊竟然還插在艾楠的胳膊裡。黃海濤的頭“嗡”的一聲,那感覺像是頭頂上盤舞若千萬只蜇人的毒蜂,好久沒有知覺。直到艾楠喊他,他才定下神來,步履有點艱難地朝艾楠和手插在女朋友胳膊裡的年輕男人移動。“哎,你傻了?!”艾楠劈頭蓋臉就是這麼一句。上尉黃參謀看了眼手依然插在女朋友胳膊裡的年輕男人,並在那襯衣挽在半截的赤臂上停留了兩三秒鐘。黃參謀英俊的臉上擠不出一絲的笑來,這種威嚴剛毅跟他一槓三花的一身戎裝倒很般配。他問:“怎麼才下車?”那口氣,也很符合上尉對中尉訓話的軍中倫理。

“我早得了嗎?”艾楠中尉的大嗓門一點也不把對面板着臉的上尉放在眼裡,說着,還仲出一隻腳丫子晃了晃。黃海濤低頭一看,見上邊橫七豎八地纏了些白繃帶。

“怎麼搞的?!”其實黃海濤一見那白繃帶心裡很急,但不知爲什麼問出的話來卻表達不出那份“急”,倒像是埋怨什麼。

“燙的,剛開的開水燙的。”艾楠說着,嘴裡向裡吸着冷氣,像滾開的開水正澆在腳上。

手一直插在艾楠胳膊裡的年輕男人插上話說:“走吧,人都走光了。”普通話,帶着明顯的江浙口音。

黃上尉的眼睛移到年輕男人的臉上。這張臉很清秀,也很白,白得細賦光滑,有點令人可惜:如果這種白淨細賦給了女人那該多好。黃上尉發覺自己有點走神,正待將眼睛收兵,卻發現,那白淨面孔上的寬邊眼鏡後邊,一雙眼睛正很有些意思地盯住自己,頗有點意味深長的味道。黃上尉被這意味深長搞得心裡很煩,就莫名其妙地朝艾楠發脾氣,說她:“腳燙了還走什麼走,續兩天假不就得了!”

艾捕傍住了,搞不懂黃海濤這種嘴臉從何而來。她盯住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於是,將手一甩,像個任性的小姑娘,大聲衝黃海濤說:“走吧!走吧!你不願來接就箅了,誰求你接了?”甩掉了年輕男人的攙扶,一個人一蹦三跳地朝站臺外走去。

指導員張偉健推開宿舍門,見艾楠躺在牀上,一隻胳膊搭在腦門上傍神。就奇怪地問:“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艾楠沒好氣地回她:“到假了,我不回來,你不吃了我?!”張偉健說:“我說的是你今天這麼早回來幹嗎,怎麼不在黃海濤的單身宿舍裡纏綿一會兒?”“我累了,我想睡覺。”“在那睡也一樣啊。”

“別不要臉啊,你這像是政工幹部說的話嗎?”艾楠氣憤得坐起身來。

“哎,哎,”張偉健笑着點着艾楠,說:“我說的在黃海濤那兒睡覺是單純意義上的睡覺,而不是你想的那種睡覺。咱可得說清楚,是你不要臉,而不是我不要臉。”

艾楠氣得直襬手,說:“行了!行了!我說不過你行了吧?”副連長艾楠跟指導員張偉健是一夥兒的,這在長話連可不是什麼秘密。按理說,副連長應該跟連長住一個宿舍,值勤訓練行管軍事上那一攤子事商量起來方便,可艾楠卻以連長孩子小不經常留營留宿,一個人睡有時候害怕爲藉口,硬是搬到指導員屋子裡去。爲這事,連長還生了好長一陣子的悶氣。

張偉健在水龍頭下衝了衝手,邊甩水珠子邊問:“帶什麼好吃的了?知道你今天回來,吃了個半飽。“邊說邊蹲到艾楠的提包前,自己動手開包翻騰起來。

張偉健是嚼着周村燒餅發現情況的。她撲到艾楠牀前,一迭聲地問:“怎麼了?怎麼了?你腳怎麼了?”聽說是燙的,張偉健扔掉吃了一半的燒餅,坐到艾楠牀上,搬過她的腳丫子,不由分說就動手解繃帶。邊解邊痛心疾首地說:“醫盲!醫盲!真是地地道道的醫盲,燙傷能包起來嗎?青島的醫生全都是赤腳醫生吧?”

艾楠的燙腳丫子在張偉健的腿上很舒服地得到了解放。艾楠望着張偉健探得很低的腦袋,突然就哭了起來,先是淚流滿面,繼而就抽抽搭搭起來。

張偉健大吃一驚地望着哭成淚人兒一樣的艾楠,皺着眉頭說她:“哎,哎,我說,你至於這樣嗎?不是痛的吧?也不是感動的吧?爲什麼?”

張偉健比艾楠大四歲,早當兵三年,好朋友歸好朋友,但張偉健在新老兵的輩分上是一點也不肯亂的。經常對艾楠指手畫腳地不客氣,並且經常地直奔主題地讓艾楠躲閃不及。

艾楠本不想說,覺得挺無聊挺沒意思挺說不出口的,但在張偉健不依不饒的瞳孔裡,她看出不說並且不說實話恐怕是過不去的。於是就把火車站第六站臺上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艾楠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單單隱瞞下那人攙扶自己的細節不說。這細節很重要,艾楠知道,但艾楠沒說。

張偉健聽了缺少關鍵情節的事情經過,竟然能毫不費力地下結論。她不以爲然地一晃腦袋,說:“嗨!戀愛中的兒科。黃海濤醋還喝不過來呢,哪還有心思關心你的腳丫子!”“他吃的哪門子醋?不就坐了一次火車嗎?”

“哎,這你就不懂了。凡是一切在你身邊出現的未婚的、有一定實力的青年男子,都應該警惕地視作情敵,進入敵情。這點黃海濤沒錯。”

張偉健點明主題,又不貪戀主題,張口就直奔另一個主題的要害:“那人是哪的?”

艾楠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樣,明明能張口就答出來,卻偏偏要裝着想一想,還含含糊糊地不能肯定:“好像,好像是什麼研究院的。”

“幹什麼的?”“研究員吧。”“研究什麼?”

“嗯……嗎,好像是什麼比較文學。”“嗬!你這一路還是蠻有收穫的嘛,還知道了個比較文學。”“別瞎說,我是聽他跟別人說的。”“管他是跟誰說的,反正你知道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知識分子,是個文化人,有點另眼相待他,對不對?”見艾楠要辯解什麼,張偉健忙搶着說:“換我我也這樣。咱們這些圈在兵營裡的人,對知識分子對文化人好像有一種天然的欽慕,也許是我們這些人想成爲知識分子又沒成得了的緣故?其實,我們欽慕他們什麼呢?研究院這樣的牌子?研究員這樣的職稱?比較文學這樣的知識?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是陌生的。哎呀,這樣說來真該嚇咱們一跳啤,艾楠,莫不是咱們欽慕的是一種陌生?難道陌生的都該令我們欽慕?”

“不對吧?”艾楠忘了剛纔的煩惱,壞兮兮地笑着說,“工人農民咱們也不熟悉呀,咱們怎麼就不欽慕他們呢?”

“是這麼四事呀,咱們怎麼就不對工人農民兄弟們動動感情呢?”

“誰動感情了?”艾楠敏感地問。

“我也沒說你動感情呀,你神經什麼?”張偉健機敏地反駁。正說笑着,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張偉健抓起來“哎”了一聲。

“請問您找哪位?”

“……”

“請問您是哪裡?”

“……”

艾楠對張偉健這副公事公辦的話務腔調習以爲常,這幾乎應該算是一個老話務員的職業通病,艾楠自己就是這個樣子。艾楠的朋友們都提到過這個問題:“你們連的人怎麼那樣?接個電話像審賊似的,不說還不給叫人!”

張偉健的眼睛停在艾楠的臉上,艾楠知道電話是找她的,但不知道是誰這麼快就知道了她探家回來的消息。正納悶着,聽張偉健重複着:“研究院?”

艾楠的臉沒來由地一下子燒了起來。她能想象得出此刻自己的臉紅成了什麼樣,就很生自己的氣,搞不懂自己紅的哪門子臉。

張偉健用手捂着送話器,審査似的望着艾楠的紅臉,不客氣地問:“你臉紅什麼?”

不等艾楠回答,張偉健又說:“這下我知道我們欽慕知識分子什麼了。”

“什麼?”艾楠心虛地問。

張偉健咧嘴一笑,說:“欽慕他們穆罕默德式的先知先覺。說他們,他們就到,比曹操還靈哩。”

張偉健回來時,艾楠的電話早已掛七了。張偉健看出艾楠的不好意思,就揚了揚尹裡的瓶子,說:“我從炊事班要了瓶紅花油,你抹上試試。”

艾楠把燙腳往後縮了縮,期期艾艾地說:“不用了,他說明天送一種治燙傷的特效藥來,說是治燒傷燙傷特別管用,而且不留疤痕。”

“誰呀,你說誰呀沒名沒姓的?”張偉健敏着眉頭明知故問。“就那個人嘛!”“哪個人?”

“哎呀,火車上那個,剛纔打電話的那個嘛!”張偉健把手裡的紅花油往桌子上一扔,說:“畢竟是知識分子,是文化人,我的腿哪兒趕得上人家的嘴呢?看樣子,要有戲看嘍。”

“別胡說八道,送點藥你也大驚小怪的。”張偉健走到艾楠身邊,拍着艾楠的肩膀,故意地語重心長:“艾楠同志,我以政治指導員的身份嚴肅地提醒你:要樹立正確的婚姻戀愛觀,要學習古代勞動婦女們從一而終的高尚品質,工作上要幹一行愛一行,生活中卻不能見一個愛一個。在改革開放的新形勢下,自覺抵制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在新的征途上,爭做社會主義的四有新人。”

艾楠讓張偉健一本正經的一通胡說逗得抱着肚子笑得喘不過氣來,張偉健自己也憋不住“咯咯咯”地笑個沒完,兩人正笑作一團,電活鈴又響了起來。

張偉健抓起電話聽了一下,笑着對電話那頭說:“醋海濤,我正在給艾楠補她探家期間落下的政治課呢,你也一塊來聽聽,受受教育。哎,你別不服氣,我的課保證比你們機關的協理員講的好,起碼普通話比他說的好。你過來吧,艾副連長的氣早消了。我不是給你說了嗎?我正在給她補課,生動活潑,立竿見影着呢!你就放心大膽地來道歉吧。哎,我說,醋海濤’順便帶兩瓶啤酒來,這有德州扒雞。”

放下電話艾楠問張偉健:“你叫黃海濤什麼?”“醋海濤啊,怎麼,不對嗎?你難道沒有體會嗎?”張偉健一副再認真不過的樣子。

艾楠用那隻好腳踢了她一下,笑罵:“討厭!”

黃海濤是第二天中午來的,真帶了兩瓶啤酒,並帶了一張板着的青面孔。

張偉健一見他這個樣子就樂了,跟他開玩笑說:“喲,醋海濤,你那是提着兩瓶什麼?不是山西老陳醋吧?”正好外邊有人喊“指導員”,張偉健就掩着嘴巴跑了出去。“她叫我什麼?”黃海濤陰養臉問艾楠。艾楠也捂着嘴樂,樂夠了才說:“她叫你醋海濤,說你是山西老陳醋。”

黃海濤皺着眉頭說:“你怎麼什麼都跟她說?”“跟她說又怎麼了?我們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那也得分什麼事,咱倆的事你以後少跟她說!”“喃!聽你這口氣像是下命令似的,咱倆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跟她說怕什麼,我偏跟她說。”

“我發現你這伶牙俐齒越來越像政工幹部了,真是近墨者黑呀。”

“沾點墨水有什麼不好?那叫有文化!伶牙俐齒有什麼不好?免得將來受某些人的氣,還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黃海濤嘆了口氣,主動休戰。他拉了把椅子坐到艾楠牀邊,看着艾楠的燙腳問:“你怎麼把繃帶解了?”

艾楠學着張偉健的口氣,說:“醫盲!燙傷能包起來嗎?”黃海濤探過身子仔細看艾楠的傷腳,問:“就這麼晾着不用管它?”

艾楠遲疑了一下,說:“我抹紅花油了,喏,在那兒。”黃海濤扭頭看見桌子上的紅花油,拿過來看上邊的說明,邊看邊問:“不會留下疤吧?”

“留下疤怕什麼,反正穿着襪子誰也看不見。”“我看得見呀。”黃海濤趁勢坐到牀邊,扳過艾楠的身子,臉靠得很近地問:“想我了嗎?”“沒想。”“再說一遍。”“沒想!”

“你再說一遍。”“沒……”

艾楠偎在黃海濤懷裡,心裡突然滑過一絲愧疾,就更緊地摟住黃海濤的脖子,仰起臉來問他:“你想我了嗎?”“想。”黃海濤老老實實地回答。“怎麼想?”艾楠追問。“想就是想唄,還能怎麼想?”黃海濤不解。“哎呀,你這人怎麼這麼沒情調,連個形容詞也不會說。”艾楠在黃海濤懷裡撒着嬌。

黃海濤很幸福地紅了臉,低下頭吻着艾楠漂亮的毛絨絨的眼睛,說:“就這麼想。”

艾楠很嬌嗔地嘆了口氣,說:“你真沒勁。”“你說什麼?”黃海濤沒聽清。

艾楠努起嘴很響地親了他一下,笑着調侃:“我說你真實在。”

艾楠在黃海濤厚實的臂膀里正幸福着,突然聽黃海濤問:“昨天那個人真是研究院的?”

“哎呀,你提他幹嗎?”艾楠不自在起來,同時亦覺得掃興。“我越琢磨越覺得他不像個研究員,你說咱們國家有這麼年輕的研究員嗎?”

“照你這麼說,咱們國家的研究員都應該七老八十呀?那你覺得他像個什麼?”

“我覺得他像個騙子,這年頭騙子對是遍地都是。”“嗨!他是什麼關我什麼事,你少提他。”艾楠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可黃海濤卻不想就此打住,他有點沒完沒了,他說艾楠:“不關你的事你還跟他那麼親熱。”

艾楠漲紅了臉,從黃海濤懷裡掙脫出來,質問道:“我怎麼跟他親熱了?”

“他挽餚你的胳膊還不夠親熱嗎?”“人家看我走路不方便,扶我一把不行嗎?”“火車上那麼多人,怎麼別人不扶你,偏偏他來扶你?”“又來了!又來了!昨天的車軲轆話又滾開了。我說,你還有完沒完?求你別在這件事上糾纏了。你的心胸不能再寬闊一點嗎?”“我沒法寬闊,我愛你,我不允許別的男人碰你一指頭。”“他沒碰我!”“他碰了!”“沒碰!”

“你還嘴硬,說沒碰。他的手插在你的胳膊裡是我親眼所見,你還耍賴!”

“黃海濤,聽你這口氣,像是你捉姦捉到雙了。我要是真跟他有什麼,我明知道你在車下邊接我,我會讓他扶着我嗎?”

“火車上那麼多人,你怎麼不讓別人扶,單單讓他扶你?”“你廢什麼話呀!別人沒提出扶我,我能主動要求別人扶嗎?”“別人不提出扶你,怎麼單單他提出扶你?”“我不知道,這個問題你當時在火車站上就該問問他!”

正吵得熱火朝天,有人敲門,他倆以爲是張偉健,黃海濤忙站起來移到椅子上坐下,艾楠雙手梳理着凌亂的頭髮,喊道:“裝什麼文明,進來吧。”

門被推開,哪裡是張偉健,站在門口的人令艾楠和黃海濤兩人一齊雕了。

那個白麪孔的、清秀的、戴眼鏡的、研究比較文學的、年輕的研究員,提着一個碩大的西瓜,微笑着、彬彬有禮地站在門口。

艾楠副連長有一種要窒息過去的感覺,心臟“時吟咚”地要從口腔裡邊蹦到外邊來跳動。她下意識地看了眼黃海濤參謀,見陰雲正在那張方正的閏字形的臉上迅速集結。艾楠長到二十二歲,還從沒有遇到過這麼複雜的場面,她不知道該怎麼收拾纔好。艾楠清晰地聽到桌子上的石英鐘的“嘀嗒”聲,那聲音巨大得如同坦克的轟鳴,碾得她渾身都不自在。

年輕的研究員自己走上來,很親切地問:“怎麼樣,腳好點了嗎?”

艾楠慌慌張張地點了點頭,她覺出自己的臉開始發燙,她知道自己臉紅了。她窘得要命,怕讓面前的這位研究員看見自己臉紅,更怕自己的男朋友黃海濤看見自己臉紅。

白麪孔衝黃海濤參謀點了點頭,禮貌地問候:“你好,咱們見過面。”並伸出手來要行捤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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