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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無法溫柔(3)

第40章 無法溫柔(3)

兒子越長越快,睡覺成了個大問題。

國和潔睡的牀是部隊營房配製的木板牀,三個人睡在上邊擠是沒什麼說的了。兒子小的時候還湊合着好說,隨着兒子讓荷蘭奶牛催得一天價瘋長,兩門子擠得只能緊密地團結在一個被窩裡。大冬天裡兒子拉了尿了,潔爬起來清理整頓,就株連着國跟着挨凍受寒。一次國不高興地嘟囔了幾句,潔正讓好夢被打斷的火烘着,一生氣,擡腿就是一腳,“咚”一聲,睡在牀邊邊七的國掉到了地上。

買牀成了當務之急,這點兩口子達成了一致的共識。問題出在買大牀還是買小牀上。

潔主張買大牀。潔說,要買就買個寬寬大大舒舒服服的好牀。三口人睡在上邊鬆鬆快快,自自在在。潔還有個外國理論在後邊撐腰:據外國權威研究,人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牀上度過的,咱要對得起那三分之二。

國卻要買張兒子睡的小牀。國考慮的是小牀便宜,開支只是潔說的那種大牀的兒分之幾。國也有個理論跟在後邊,只不過國的理論是國產的:量體裁衣,有多大能力就辦多大事!

潔氣得說國,我就見不得你這個小農意識小家子氣!長痛不如短痛,那個破牀早晚―新的,晚換不如早換!

國說,我就奇怪你這種意識形態是從哪來的,沒有那麼好的經濟基礎哪來這麼闊氣的意識形態?

潔說,你少跟我咬文嚼字!你那個黨政自學考試的破大專還跟我本科生練?我鄭重告訴你:買大牀!國說,我也嚴正告訴你:買小牀!買大牀!買小牀!大牀!……

兩口子吵了半天白吵,倒不是各不相讓,問題是大牀小牀都有紕漏。大牀的紕漏是哪來那麼多錢?小牀的紕漏是哪來那麼大的地兒?

錢和地兒聯手打敗了兩口子睡安生覺的好夢。一天,家裡來了個不速之客,救了兩口子睡好覺的樸素的願望。具體說來,是救了潔睡寬大舒適的大牀的好夢。

不速之客是星期天下午五點多到的。國看了半天不認識,潔看了半天也沒認出來。來客有點傷心,眼淚汪汪地叫着潔在二醫大時的外號:美痣子,真不認識我了?

潔的兩目中間有顆紅痣,那痣不偏不正長得有點像印度新娘額頭上點的硃砂,因此有了個東洋味很濃的美稱。

噢……潔一拍腦門想起來了,張開兩隻油乎乎的髒手撲了上去,大叫,江思雨!是你呀!你不是出國了嗎?你怎麼蹦到這兒了?潔一米六九的大個子蓋在小巧玲球的江思雨身上,把江思雨壓得踉踉蹌蹌東倒西歪的。國在一旁看不下去,就把潔拖開,說,洗洗你的手去,別把人家的衣服搞髒了。

潔這才站穩腳跟仔細打量起江思雨來,見江思雨穿的的確與衆不同。一套淺咖啡色套裙,穿在有着象牙般膚色的身上,氣度果真不凡。

潔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居家衣服,破爛說不上,寒穆是跑不了的。潔就有點不自在,繼而心裡就不是滋味地翻騰開來。

潔和江思雨天南海北神聊了一通,不知不覺地天擦了黑。國進來開了燈,笑着說,你們真能聊,不餓嗎?吃飯吧。

飯桌上,江思雨看着桌上紅紅綠綠很有色彩的飯菜,看看潔的丈夫國,又看看白白胖胖的兒子晶,不由得發出一聲嘆息,說,潔,你老這麼走運,真羨慕你!

潔望了眼她價錢可觀的時裝,嘴上言不由衷地問了句:是嗎?汀.急忙說,是的,真是的。生怕潔不信的樣子。

江思雨吃完飯又坐了會,要告辭時,從那個很精緻的坤包裡取出一個白信封。信封是北京很有名的一家美國人開的五星級飯店的內部信封,光看那名字,就把國和潔鎮了一傢伙。

江思雨說,潔,你忘了嗎?那年我媽媽在長海醫院住院,手術時錢不夠,你給了我二百塊錢。

潔眯起眼睛想那二百塊錢的壯舉,依稀記得有這麼件事,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看你,都過這麼多年了,還記它幹嗎!

日光燈下,江的眼睛泛起潮來,很動感情地說,潔,我怎麼能忘呢?這次回國,我是專門來還大家這份清的。

潔徹底想起來了,那次是系團總支發起的募捐,潔捐得最多,潔把自己準備買小錄音機的錢傾倒一空。

匯思雨把白信封往潔跟前推了推,聲情並茂地說,潔,這不能算還錢,這情我是還不起了,算我一點心意吧!

潔嚇得趕緊往後縮身子,話也不會說了,搖着手一個勁地在“別”字上打磕巴。還是國遇事不慌冷靜機智,把那氣派的美國飯店推了回去,誠懇地說,大家同學朋友一場,這點事千萬別掛在心上。潔在一旁緊跟,就是!就是!

潔,江思雨聲音很大地叫了一聲,定定地望着潔和國兩口子,一行清澈的淚水掛在象牙般白皙的面頰上,哽咽地說,你們就讓我盡了這份情吧!

美國的五星級飯店靜靜地躺在潔和國家被菸頭熱水燙得斑斑駁駁的茶几上,讓潔和國不知如何是好。

乖乖,美元哩!國的聲音打着明顯的顫,有點像阿里巴巴在叫四十大盜的門。

一百一張的美元,一共二十張。國把綠色鈔票舉在日光燈下,要看看裡頭是否也藏着名堂。國按國家外匯牌價和黑市對換價分別換算了一下,上帝!哪一種都夠國和潔振奮的了。

牀!大牀!潔的思路直撲舒適安樂要佔人生三分之二的大牀上。好,買!買大牀!國突然變得體貼入微,滿口答應,像壓根就沒有大牀小牀的爭執似的。

兩千美元像長了翅膀,在國和潔住的院子裡飛呀飛呀,給他倆找了不少的麻煩。且不說打聽細節賀喜發財的,單是那一張張不認識的厚臉擠上門來要兌換美元,就夠潔和國傷腦筋的了。

美元在國和潔手裡讓國和潔感到心裡沉甸甸的不踏實,總覺得綠美鈔沒有自家的四個老人家厚道實在親切和藹,琢磨過來球磨過去,終於拋出了綠美鈔,請回了老人家們。

國把一萬元人民幣放進牛皮紙公文袋裡,又把牛皮紙公文袋放進黑色手提包裡,再把黑色手提包緊緊夾在滲有汗溼的胳肢窩裡,心裡敲着咚咚的戰鼓出發了。

國趴在工商銀行儲蓄所的櫃檯上,絞了半天的腦汁,定期還是活期比他拿不定主意了。定期利率高存定期當然合算,但萬一家裡有個三長兩短等錢用可昨辦?存活期吧,潔那種有錢不花的犯罪感是一大威脅,他真怕潔三天兩頭來找工商行的麻煩。思量了半天,國心一橫,填了張一萬元定期三年的單子。

國回到家拍着潔的肩膀,豪邁地說,咱們也成萬元戶了!潔嗅怪地推了他一下,撒了一把嬌,死樣!萬元戶也是我的功勞!噯,國不同意: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嘛。潔啐道,呸!我學雷鋒募捐時,你還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裡哩。國趕緊讓步,對!對!對!全是夫人的功勞。嗨,不管誰的功勞,咱們也是萬元戶了!

潔雖然不太滿意萬元戶這個稱呼,覺得它鄉里鄉氣的.但也顧不上這麼些了,心想鄉氣就鄉氣吧,關鍵是今後過日子的底氣足了。

買寬寬大大舒舒服服安安樂樂的那種大牀是變不了的了,但五千多塊錢買什麼樣的大牀也用不了呀。再買什麼?給兒子買個高級點的學步車吧?好,買!再買點什麼?

給你買套時裝吧,像江思雨那樣的,國討好說。潔咬着下脣沉思了半天,嚥了口唾沫,說,算了,我上班穿白大褂,下班做飯抱孩子,哪有機會穿?省省吧。

那……國試探道,給我買個飛利浦電動剃鬚刀吧?像蘇州那種的。

潔白了眼國下巴上那稀稀落落的幾根不規則的鬍子,一口否定,你不是有刮鬍刀嗎?那是國產的,不好用!

就你那幾根破鬍子也配用進口的?潔獨斷專行得像那個該死的那拉氏。

國氣得不行,但又奈何不了她。國懂得這年頭槍桿子裡邊出不了政權了,但錢能。

龐大的購買計劃還沒等到星期天出去實施,星期六晚上國的小舅子潔的弟弟就風塵僕僕地登門了。

潔的弟弟是學美術的,大學畢業分到一所中學教髙中美術。他在講臺上統共沒用完十根粉筆,就沒了耐心。他說,對着講臺下那些雜七雜八的眼睛一點美術的感覺都沒有了。毅然決然地辭掉了公職,自己花錢印了一沓名片,自個管自個叫起了畫家,就做起了自由自在浪跡天涯的凡高。

畫家這玩意兒是很費錢的。他沒有丁點兒收入,但卻有獅子大開口的勇氣。他仲出粗壯的胳膊,像現如今在公路邊上收這個費那個費的一樣,跟有着花白頭髮的父母要錢。畫布錢,畫架錢,油彩錢,筆錢,紙錢,這些跟文化很接近的玩意唬得老爹老孃一傍一榜的。他們慷慨解囊,企望他能畫出點名堂成個人物。過了一段時間,老父親在他樓上的臥室兼畫室裡發現些亂七八糟的女人畫。那狴光屁股的女人讓他畫得支離破碎。面對老爹的破口大罵,他還振振有詞地嘴硬,說,你懂什麼,這叫抽象派!老父親抖着蒼白的下巴,伸出一隻青筋畢露的手,吼道,滾,你給我滾!你還當畫家呢,原來是個流氓!

流飯畫家滾出去加盟了一個公司。那公司除了不敢倒人口幾乎什麼都敢倒,小半年的工夫,那公司就被關停並轉了。流氓畫家又起了個照單槍匹馬自己幹。先幹跟文化沾邊的營生,賣掛曆。掛曆賣不動,又幹跟人民生活息息相關的活計,倒服裝。幹了一陣嫌辛苦又不幹了。有個圈裡的哥們給他指點了下迷津,他一拍大腿,幹!

但他沒錢,沒本錢。

正急得他死去活來的時候,姐姐家飛來筆橫財的消息灌進了他耳朵裡,這不,晝夜兼程,趕來了。

國和潔爲了大難。不給吧,親兄弟,血管裡的血都一模一樣;給吧,明明白白的肉包子打狗。潔還可以在臉上做點文章,陰沉一下半下的,國可沒這個權力,擠出笑臉來應付他。

國猛往家裡提啤酒,希望能把小舅子灌醉,讓他忘了錢這檔子事。可誰知流氓畫家越喝對錢的概念越清晰,喝到最後,對五千塊已不放在眼裡,要把銀行那一萬塊錢的譜一起打上。他打着五星啤酒的響嗝,口氣大得不得了:要幹就幹他媽個大的!要發就發他媽個狠的!

國和潔爲了保住那一萬定期,只有採取丟卒保車的戰略戰術了。於是,他們的大牀,兒子的學步車,等等等等的計劃好了的一切,被這個流氓席捲一空!

國和潔生了幾天的悶氣,還是國先掙扎着想開了。他開導潔,箅了,權當買了份平安保險,破財免災吧!潔一肚子的火發不出來,淮讓那流氓是自己一奶同胞的親弟弟呢?潔也只有咧嘴苦笑着同意了國的見解。

沒幾天,潔有錢不花的犯罪感就冒頭了,她要取出那一萬中的一半,繼續完成採購大業。國堅決不同意。國告訴潔,定期是沒法子動的,銀行的規定跟法院的法律差不多,可不是一馬二虎的。

沒過一天潔就打聽清楚了,說國,你真能瞎說!誰說定期就一定取不出來?只要有單位證明,照樣可以當活期取。並說,她已經跟她們主任說好了,證明門診部給出。

國在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上一點都不含糊,他一拍桌子瞪起眼睛喝迫,那一萬塊錢說什麼也不能動,留着急用!潔的嫩手也跟着擊在硬桌子上,齜着牙說,嗬!還反了你了,錢是我的,我說了箅!你的?國反問,又說,連你都是我的,何況錢了!潔氣得除了孩子不摔見什麼摔什麼。但無奈國鐵了心了,像英雄李玉和誓死不交密電碼一樣,誓死不交那一萬塊定期存摺。

潔一點轍沒有,三口人還要緊密地團結在一張牀上。兒子學步還要採納老祖宗的老法子,攔腰扯一塊毛巾,在後邊拉着,把兒子整得像一頭受盡虐待的小毛驢,沉重地滿跚着。

加急電報是晚上十一點多送到的。國和潔已經睡下,聽見砸門聲,國氣得不輕,打着哈欠揉着睡眼開了門。

災難也是這麼不聲不響地就來了。國的在油田上開五十鈴大卡車的大哥出車禍了!讓國速回!

國的額頭上登時就長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水珠子,拿電報的手像個不經事的娘們似的抖了起來。見他這個樣子,潔的心也疼了起來。國看了眼牆上的石英鐘,說,快,快去趕零點五十八分那趟車!抓了幾件換洗衣服,像龍捲風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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