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隊長並不說什麼,遞給傑一塊毛巾。就坐在傑的對面,望着傑清澈的淚水一聲不吭。
等傑哭夠了,衝分隊長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分隊長這纔開了腔。
“怎麼啦?還挺嚴重的?”“我們家最近老來信。”“說什麼了?”
“他們老問我爲什麼還解決不了組織問題。”傑的父母都是軍人,這種軍人家庭對當兵的孩子提出的疑問一般躺艮內行並且能擊中要害,而且他們沒有語言隔閡。比如,他們也把黨說成組織,也把入黨說成是解決組織問題。
分隊長問:“你自己知道爲什麼解決不了組織問題嗎?”“知道。”“爲什麼?”
“我平時挺稀拉的。再說,我做好人好事也不積極。“分隊長笑了。這次分隊長笑得比較秀氣,沒有出聲,好看的笑在比較好看的臉上盪漾着。分隊長擡起手來放在傑的肩上,意味深長地說了下邊一段話。
分隊長說:“知道自己的問題容易,改正自己的問題就不那麼容易了,關鍵在改正問題。你是個大人了,應該有責任感了。這種責任對組織對集體對家庭對個人都非常重要。有責任感的人,首先要有認識問題改正問題的能力和決心。你說我說的對嗎?”
傑深刻地點着頭,一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樣子。
傑開始重視自己的問題並開始改正它們了。首先是稀拉的問題。傑是個丟三落四的人,經常不是忘系風紀扣就是出宿舍門忘戴帽子,要不就是走在路上鉤着張三的胳膊搭着李四的膀子。這種“鉤肩搭背”的違紀比不繫風紀扣不戴軍帽更容易被糾察到。傑的名字是團軍容風紀糾察登記本上的常客。傑和與傑類似的兵們令連長指導員們大動肝火。一次連長在全連軍人大會上點名批她們,批得連長都有點聲嘶力竭了。連長說:“你們說說!你們說說!你們這幾個人是耳朵不好還是腦子有毛病了?!“讓分隊長談過心以後,傑就格外注意風紀扣大檐帽胳膊肩膀這些容易出問題的地方。一注意,傑就很容易躲過團裡的登記本。這些地方安寧了,傑稀拉的問題就算基本上得到控制了。其次,是好人好事的問題。
好人好事是話務連利用率比較高的一個名詞。其實,如果細究起來,這個名詞是經不起語法推敲的。尤其是她們對這個名詞的用法,她們一般都愛這樣說:“做好人好事”,或“大做好人好事”。
話務連的好人好事指的是分外的可做可不做的事兒。比如,節假日幫廚啦,平日裡打掃環境衛生啦,幫助生病的戰友洗衣服打飯啦等等,等等。這些事你可以幹,也可以不幹。不幹沒人說你的不是,但幹了卻會被大會小會地點名表揚提倡。被表揚的次數多了,那些做好人好事的人的名字就會令全連人耳熟。耳熟的名字應該算知名度比較高7,知名度一高,另外一種好事一般就容易被她們得到。比如,表揚嘉獎立功啦,人團人黨提幹啦,等等,等等。
說實話,不是傑不願幹不想幹那些好人好事。你想,幹了那種好事那種好事就會隨之而來,只要腦子沒有毛病,這個賬誰還箅不過來?問題是,傑搶不上幹那些好事。搶不上那些好事,那些好事自然也就輪不上嘍。
節假日幫廚,傑也去幫過,但去過一兩次後,傑發現,炊事班裡幫廚的人比需要幫廚的活兒還多,幫廚的人把伙房擠得像個自由市場,不少人擠在角落裡聊天等着提前開飯。把炊事班長煩得又摔盆子又摔碗的。幫了兩次,傑就不願再幫了。一是覺得確實沒必要,二是實在不忍再聽炊事班長的打擊樂了。
幫助生病的戰友冼衣服打飯傑是非常樂意乾的。傑是個善良的女孩,看個電視對編出來的人物都經常哭得又是鼻涕又是淚的,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生病的戰友能硬起心腸嗎?問題是傑的戰友都是青春年少又都是經過嚴格的體格檢查過的,偶爾有個頭痛腦熱的,也不至於病得躺下爬不起來。傑覺得,既然能走,爲什麼還要別人打飯洗衣服呢?
苦惱了好些日子,傑決定從打掃環境衛生這種好人好事上入手。
活務連的環境衛生是有着明確劃分的,這在話務連叫做衛生區包乾。一個分隊的衛生包乾區一般是宿舍附近的樓道和樓梯,還有分隊用的洗漱間和廁所。
按理說,這樣的環境衛生是不難打掃的,但過了一陣,傑卻覺得這種衛生打掃起來非常困難。倒不是幹起來有多累,關鍵是累心。
話務連是個晝夜值勤的單位,內天的時間永遠是整齊的兩大塊,上午是補休時間,下午是操課時間。補休的時間需要安靜,操課的時間需要集合。打掃環境衛生只能在中午這一段時間。傑是個覺比較多的人,有點空閒就要在牀上過,中午無論春夏秋冬都要迷糊一會兒。以前,別人做打掃環境衛生這類好人好事都是趁傑迷糊這段時間,在傑的迷迷糊糊中,別人好人也當了好事也做了。等傑意識過來參與進去後,傑才發現,事情其實沒有那麼簡單。
傑爲此買了種能像公雞打鳴那種叫鬧的電子手錶,每天把雞叫提前。公雞一叫,傑就起來往外跑,跑出去一看,樓道樓梯洗漱間廁所幹乾淨淨沒有一點塵土沒有一點味道,傑就很沮喪。於是,再把雞叫提前,再一看還是如此!
傑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手腕上的雞叫提前,傑覺得自己跟《半夜雞叫》裡的地主老財一樣可笑,但傑不敢笑。直到有一天傑出了門發現樓道里沒有掃過的痕跡,不禁有一種“功夫不負有心人”的欣慰。等傑到了衛生間去拿拖把時才發現,已經有人在水池子裡大開着水龍頭在涮拖把了!傑站在一旁幹瞪着眼,看人家一上一下地起勁地涮着拖把而沒有一點辦法。你總不能從別人手裡搶吧?搶人家的拖把和搶人家的好人好事乃至於搶人家的表揚立功入黨提幹有什麼兩樣?這樣的事傑幹不出來。
直到有一天,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吃午飯時,傑就心事不寧地東張西望,生怕別人吃到她前頭。三口兩口把飯送進肚子裡,又三步兩步地竄回連裡。等別人三三兩兩地回來時,環境衛生差不多讓傑打掃完了。
傑的班長望着幹得滿頭大汗的傑,不但不表揚,反而用改良的山東普通活訓傑。班長說:“幹什麼你?這麼早打掃衛生,等起了牀不是白打掃了嗎?!”
傑冒着滿頭的熱汗拄着拖把望着班長的後背生了半天的氣。
傑的機會來了,傑明白地意識到。
那天晚上傑值前夜班。快十一點的時候,通信部長出來要了個南寧的長途。傑對自己的最高長官自然不敢怠慢,以最好的線路最快的速度把電活接通了。部長挺高興的,講完長途又特意出來謝傑,謝過了傑又信口問了諸如多大了哪年兵哪裡人等這樣一些首長問話。傑訓練冇素地回答了首長的問題,又順便客氣了一句:“歡迎首長到我們連視察。”
傑沒想到部長竟一口答應,並說:“正好,明天下午我要到你們團去,順便看看你們去!”於是傑就知道機會來了。
吃完夜餐回到宿舍快兩點了,別人都手忙腳亂地洗漱完上牀睡去了,惟有傑一個人拖拖拉拉地在後邊磨蹭。等傑確信別人都上牀了,纔像個賊一樣,四下裡張望着,把擱在洗漱間角落裡的笤帚拖把一股腦地拖到廁所裡那個壞坑的小間裡。幹完這一切,傑長出了一口大氣,拍了拍“咚咚”亂跳的心臟,洗了把手,就鑽進被窩電並很快進夢裡慶幸去了。
傑睡得正香,聽外邊亂得夠嗆,看了看公雞表,還不到九點,生氣地翻個身又要繼續睡,這時就聽見分隊長的聲音。分隊長的聲音很焦躁,不知是在訓誰:“見鬼了!它們能長了翅膀飛了不成!”傑聽不明白分隊長的話,但明白分隊長的臉色一定不好看,就支着耳朵仔細聽。不知是誰說:“會不會別的分隊拿去用了?”分隊長的聲音說:“廢話!人家分隊又不是沒有,拿你的破筲帚破拖把幹嗎!”
傑心裡一驚,心裡大叫一聲:“壞了!”翻身下牀,幾步就衝了出去。
樓道里圍了一堆人,分隊長陰着張臉站在中間,幾個人圍在一旁一副一籌莫展的模樣。傑跑過去,沒頭沒腦地明知故問:“分隊長,你們找什麼?”
分隊長看了傑一眼,劈頭蓋臉地訓開了:“你看!你看!你怎麼光着腳丫子跑出來?像什麼話!”
傑哪裡還敢計較分隊長的態度,賠着小心問:“分隊長,你們是不是在找笤帚和拖把?”
分隊長一聽,忙盯住傑反問:“你怎麼知道?”傑就只好說了。
分隊長的眼睛一下就瞪圓了,朝傑吼:“你神經病啊!你藏那東西幹嗎?!”
傑委屈得眼淚都出來了,分隊長連看都不看她,帶着人忙往廁所跑。
傑的班長沒有跑,她點着傑的頭說:“你呀!你呀!部長突然要來,連裡通知趕快打掃衛生,別的分隊早幹上了,就咱分隊,啥也找不到,啥也沒幹!”
傑委委屈屈地說:“部長不是下午來嗎?”班長沒好氣地說:“你是部長啊?你讓他下午來他就下午來?!”
正幹得手忙腳亂,連長匆匆忙忙地跑上來,連長的快步子在水嘰嘰的地上打了個滑;差點摔倒。連長扶着牆沒好氣地說分隊長:“怎麼搞的嘛!讓部長看見,還以爲是突擊打掃衛生幹給他看的哩!”
分隊長也沒好氣,竟當衆頂撞連長:“幹嗎是以爲?本來就是突擊打掃幹給他看的嘛!“
傑在一旁嚇得夠嗆,心想:這下壞了!等着看分隊長的厲害吧!
分隊長青在戰士中間頗有威信。究其原因,有一點恐怕是不好排除的,那就是青的饞。
青的終是有歷史的,並且有許多的故事在分隊裡流傳。最著名的一個是青當班長時留下來的。
一次青帶着全班到食堂打掃衛生。新從院校分來的司務長不摸底細,竟把副食倉庫派給她們打掃。這一意外地驚喜對青來說自然不小,青和她的兵們歡天喜地地把副食倉庫的裡裡外外打掃得乾乾淨淨,高興得司務長咧宥嘴直說:“謝謝!”
青和她的兵們撤離時,人人軍褲口袋裡都有戰利品。有的是兩個西紅柿,有的是一把粉絲,有的是一袋味精,有的是幾把紅棗。青是班長,自然知道越是艱險越向前的道理,所以,青的口袋裡目標最大,風險也最大:兩口袋鼓鼓囊囊的雞蛋!青十分小心地一步一挪地好不容易回到連裡,上樓梯時出了問題。青剛一擡腿,只聽“喀嚓”一聲響,青心裡喊着不好,就覺得大腿上有一股涼絲絲的東西急流而下。走在青後邊的一個新兵傻了叭嘰地大叫:“哎呀班長!你怎麼倒黴流黃血!”
這一天,分隊長青帶着列兵蔣虹和下士文麗值後夜。到食堂吃夜餐的路上,文麗嘟嘟囔囔地說:“我一想咱連的夜餐胃就疼。”昏暗的路燈下,眼還睜不大開的蔣虹響應道:“又才!我也是!”
分隊長青沒吭聲。雖然青也有同感,但青覺得跟着戰士發連裡的牢騷不太合適也不大妥當,但青也沒制止她們。
吃夜餐是要走食堂的後門的,走後門必須先經過副食操作間。那天晚上操作間的燈壞了,走在前邊的列兵蔣虹瞎了叭機地撞到了什麼東西上,“哎喲!”一聲大叫着倒在了地上。青趕忙上前去扶她,黑暗中,青的手除了觸到蔣虹細嫩的手,同時還觸到了二筐細細長長的東西。青正要摸仔細,就聽見炊事員慌慌張張的聲音,炊事員問着:“怎麼啦?怎麼啦?”問清原因後,又連聲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鄉村象燈泡是她弄壞的似的。
蔣虹湊到青的耳朵邊上,江浙普通話裡有一種激動:“分隊長,黃瓜耶!”
夜餐的確還是老三樣:稀飯、炒麪條、炸饅頭片。下士文麗盛了大半碗炒麪條端到飯桌上,見分隊長青和列兵蔣虹的碗裡只象徵性地盛了點稀飯。文麗不太理解地問:“怎麼吃這麼點,你們不餓啊?”
蔣虹忙說:“不餓!不餓!我一點都不餓!”青也只好跟着說:“我晚飯吃多了,現在都不覺着餓。”
坐在一旁陪着的炊事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不是我的夜餐做得不好吃吧?”青忙說:“哪裡,哪裡,我真的是不餓。”蔣虹也急忙表示:“真的,真的,我也真的是不餓。”
看着文麗大口大口地往嘴裡送炒麪條,青很替她着急,又不好明說,只好暗示她,說“文麗,你不是胃疼嗎,怎麼還吃這麼多?”
文麗以爲分隊長在取笑自己,就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今天好多了,不疼了。”
青嘆了口氣,不好再說什麼了。蔣虹在一旁接着暗示:“剛不疼了你就大吃大喝的,你是忘了疼的滋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