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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_34

第二部_34

34

瑪絲洛娃等一批犯人定於三時從火車站啓程。聶赫留朵夫爲了跟他們一塊兒去火車站,決定十二時以前趕去監獄門口會合。

臨行前夕,他整理行裝和文件書信的時候,目光停留到了日記本上,於是他翻閱了最後的幾頁。他臨去彼得堡的時候是這樣寫的:“卡秋莎寧可自己犧牲也不希望我做出犧牲。她勝利了,我也勝利了。她內心的變化使我十分高興,我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雖不敢相信,卻明明覺察出她在甦醒、復活。”在這之後又寫道:“我經歷了一段心情非常沉重和非常快樂的時刻。聽說她在醫院裡行爲不端,突然我覺得痛苦極了,沒料到竟如此地痛苦,以致用厭惡、氣憤的語氣跟她說話。可後來驀地想到了自己,她做的惹我痛恨的那種事我自己也曾做過,即使是現在我思想上也曾犯過,於是我憎惡起自己,可憐起她來,胸襟一下子變得開闊了。只要我們總能看到自己眼裡的梁木,我們就會變得更加善良。”而當天的日記是這樣寫的:“我去看望了姐姐。正因爲我自滿,才這樣不和氣、不善良。我心裡感到無比地沉重。唉,有什麼法子呢?從明天起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別了,過去的生活!永遠別了!我積下許許多多的印象,但就是不能把它們連成一個整體。”

第二天一早醒來,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懊悔不該跟姐夫發生口角。

“我不能就這樣不辭而去,應該上他們那兒賠個不是。”

但他一看錶,已經沒有時間,得趕緊動身,以免錯過那批犯人走出監獄的時刻。他匆匆地收拾了一下,把行李交公寓看門人和隨他一起走的菲道霞的丈夫塔拉斯直接送往火車站,自己跳上第一輛遇上的出租馬車直奔監獄。押解犯人的列車要比他乘的那趟郵車早發兩個小時,所以他隨手付清了房錢,不打算再回公寓了。

正是燠熱的七月天氣。石子馬路、屋宇和鐵皮房頂經過悶熱的夜晚非但沒有冷卻,反使靜止不動的悶人空氣多了一分炎熱。沒有風,即使偶或刮來一陣,也都飽含灰塵和油漆的臭味。街上很少行人,就連這些行人也是揀那蔭涼處走。只有腳穿樹皮鞋、曬得黑炭似的農民工蹲在馬路中央,揮動小錘,把一塊塊鵝卵石砌進滾燙的沙地,還有苦着臉的警察,身穿沒經漂白的白制服,掛把飾有穗子的匣槍,站在街心無精打采地倒騰着雙腳,和那些響着鈴鐺往來穿梭的公共馬車。就說那馬車,也都是向陽的一面拉上了窗簾,拉套的馬都給戴上了白布頭罩,只讓它兩隻耳朵鑽在洞眼外面。

聶赫留朵夫來到監獄時犯人們還沒有出大門,獄內仍緊張地進行着從凌晨四時就開始了的交接流放犯人的

工作。要發送的共有六百二十三名男犯和六十四名女犯,對這些犯人都要按名冊一一加以覈查,把生病的、體弱的挑出來交給押解兵另作安排。新任的典獄長和他的兩個副典獄長、醫生、醫士、押解官和文書都圍坐在蔭涼地裡,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公文表冊及筆墨紙張。他們把犯人逐個兒叫去檢查、問話、登記。

現在,一半的桌子都曬上太陽了,每個人感到越來越熱,尤其因爲沒有風,站在這兒的犯人又繼續不斷地吐出一口口熱氣。

“這是怎麼回事,有完沒有?”沒好氣地嘟囔的是那個負責押解的頭兒。這人又高又胖,紅臉膛,聳肩,短胳膊,嘴巴隱沒在鬍子裡,一口一口吸着捲菸。“把人都累死了!你們從哪弄來這麼多的犯人?還有多少?”

文書查了查。

“還有二十四個,再加上那些女的。”

“喂,幹嗎站着不動?走過來!……”押解兵衝着還沒經過覈對的、一個挨一個站在那裡的犯人吆喝。

犯人們爲等覈查排隊已排了三個多小時了,而且不是站在遮陽處,而是在大太陽底下。

監獄裡面在進行交接犯人工作,而在監獄外面,哨兵像平時那樣荷槍守着大門。附近停了二十來輛大車,是用來裝載犯人的行李和那些體弱者的。拐角上站有一簇人,那是犯人的親友,他們等犯人出來時再見上一面,或者,可能的話,叮嚀幾句,饋贈上路犯人一點兒東西。聶赫留朵夫也站在這簇人裡面。

他共站了約有一個鐘點,這才聽見鐐銬聲、腳步聲、官長的吆喝聲,犯人們的咳嗽聲和不大的說話聲。這樣持續了五六分鐘,這中間看守們在小門裡忙進忙出,最後傳來了出發的口令。

大門轟隆隆地打開,鐐銬聲益發清晰了,穿白制服的押解兵荷槍走出門外,排成一個整齊的半圓形——顯然這是他們做慣了的動作。等他們站定,又傳來新的口令,於是犯人成對成對出來,頭上一律是薄餅樣的囚帽,肩背行囊,腳拖鐵鐐,一手托住背囊,一手前後擺動。走在頭裡的這些男犯都着灰衣灰褲,衣背上縫着苦役犯的斜方塊標誌,有年輕的和年老的,瘦的和胖的,有紅臉膛、白臉膛、黑臉膛的,有小鬍子、大鬍子和沒有鬍子的,有俄羅斯人、韃靼人和猶太人。他們拖着丁當作響的腳鐐,使勁划動着空胳膊,像去什麼遠方似的,但走了十來步便又停了下來,順從地排成四路縱隊。隨他們之後,從大門裡走出了也一樣剃了頭、穿灰色囚服的犯人,不過不是拖了腳鐐,而是兩人一對手銬手。這些是流放犯……同樣起勁地邁着步伐,走到外面後四人一排地站好。然後是各村社的流放犯。最後是女犯,她

們按次序列成隊:最前面的是苦役犯,穿灰色囚服,戴灰色頭巾;其次是流放犯和自願隨同丈夫上路的家屬,有城市打扮的和農村打扮的,有些女人的懷裡還有用灰褂裹着的吃奶嬰兒。

女人中間夾雜着許多半大孩子,包括男孩和女孩。這些孩子很像馬羣裡的小馬駒,緊緊貼着他們的大人。男人默默地站着,偶而咳嗽幾聲或者交換三兩句簡短的話,可在女人中間,說話的聲音一刻兒也不停。聶赫留朵夫剛從隊伍裡認出瑪絲洛娃,一轉眼她卻又消失在衆多犯人裡,不見了。他見到灰濛濛的一大羣,帶着行囊和孩子,排在男犯後面,看去彷彿失掉了人類的特徵,尤其是女性的特徵,只是些動物而已。

儘管全體犯人在監獄裡面已清點過,這會兒押解兵又在查點人數了。這次查點費去了不少時間,因爲有的犯人前後走動調換位置,從而亂了數目。押解兵又是推,又是罵。犯人乖乖地聽憑他們擺佈,不過暗裡卻在生氣。重新清點過後,當官的發出了口令,人羣當即**起來,體弱的男女犯人和孩子們爭先恐後地朝大車涌去,先是把背囊放到車上,然後人也坐了上去。爬上大車的還有抱着哭哭啼啼的嬰兒的婦女,有歡天喜地爭搶坐位的孩子,有苦着臉、愁腸百結的男犯。

有幾個男犯走到長官跟前,摘下帽子向他懇求着什麼——後來聶赫留朵夫瞭解到他們是在央求坐車——長官不說話,不瞅他們,自顧自抽菸,後來用他的短手一揮,於是他面前的犯人趕忙縮起頭,連連退了幾步。

“我要叫你嚐嚐當貴族的滋味,叫你一輩子忘不了!還不給我老老實實走到車站去!”押解官吼道。

被他恩准上車的只有一個戴了腳鐐、走路蹣跚的老頭兒。聶赫留朵夫見那人脫下囚帽,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往大車走去,但因爲腳鐐妨礙着年邁力衰的雙腳,好久都沒能爬上車去,幸得車上的一個婆娘手遞手地幫了他的忙。

大車裝滿了行李,行李堆上坐好那些被准許搭車的人後,押解官摘下軍帽,用手帕擦去腦門和紅色粗脖子上的汗水,當胸畫了個十字,發佈命令:

“全隊出發!”

士兵們哐啷一聲扛起步槍,犯人們取下帽子,有的用右手,有的用左手開始畫十字。送行者嚷嚷着叮嚀,犯人嚷嚷着回答,婦女隊伍中響起了哭聲。囚犯在白制服押解兵簇擁下出發了,腳上的鎖鏈給街道留下一片塵霧。最前面是士兵,士兵後面是四人一排的帶鐐男犯,然後是手銬手的流放犯和村社的犯人,最後是婦女,由運載着行李和體弱者的大車斷後。高高地坐在一堆堆行李上的包着頭的娘們一邊在畫十字,一邊在號啕大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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