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聶赫留朵夫尤其喜愛一個姓克雷裡佐夫的肺病青年。他是被送去服苦役的,和瑪絲洛娃在同一個隊裡,聶赫留朵夫在葉卡捷琳堡時就認識他了,後來在途中又見過他幾次,同他談過話。有一次,那是在夏天,恰逢是途中休息的日子,和他在一起幾乎消磨了一整天。那次克雷裡佐夫打開了話匣子,把自己的歷史以及怎樣成爲革命者的事統統告訴了他。入獄前的一段經歷非常簡短。他父親是南方省城裡的一個富裕地主,在他小的時候就已故世。他是獨生子,受母親的教養。在中學和大學學習得很輕鬆,畢業時獲數學系學士學位第一名。學校建議他留校,日後出國深造,可他就是拿不定主意,因爲當時正愛着一位姑娘,正想着結婚的事,還打算去地方自治局工作。在他猶豫不定的當兒,恰好有幾個同學請他爲公益事業捐幾個錢。他知道,他們說的公益事業也就是革命事業。當時他對革命事業並不感興趣,但出於同窗情誼和愛面子,怕別人說他膽子小,所以他慷慨解了囊。收錢的人後來被捕了,從那人身上搜出一張字條,根據這張字條查明捐錢的有克雷裡佐夫,於是克雷裡佐夫也就被捕了,先關押在警察分局,後來送進了監獄。
“我蹲的那個監獄倒不算管得太嚴,”克雷裡佐夫坐在高鋪上,胳膊支着膝蓋,不時用他一雙聰明而善良、然而像害熱病那樣的眼睛看一下聶赫留朵夫,“我們不但能夠敲牆壁通消息,還能夠到走廊裡走動,交談幾句,互贈一些食物或者菸草,傍晚甚至還能夠齊聲唱歌。我有一副好嗓子。是呀,若不是母親爲我難受,待在監獄裡倒也覺得不錯,甚至心情愉快,挺有意思的。在那裡我認識了不少人,包括很有名望的彼得羅夫(他後來在要塞監獄裡用碎玻璃割破喉管自殺了)。但是,那當兒我還算不上是個革命者。當時我跟隔壁號子裡的兩個人也認識。他們因爲攜帶波蘭起義者的傳單被捕,後來又因押解去車站途中企圖逃跑而受審。一個是波蘭人,叫羅切斯基,另一個是猶太人,叫羅佐夫斯基。是呀,羅佐夫斯基還是個毛孩子,他說他有十七歲了,可看那模樣兒還不到十五。這人又瘦又小,長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很機靈,而且和一切猶太人那樣富有音樂才能,雖然是在變嗓子的年齡,可唱得好極了。不錯,我親眼看到他們被帶去受審了的。早晨去了,傍晚回來時說被判死刑,誰也未曾
料到。他們沒犯什麼大不了的事嘛!只是企圖掙開押解兵逃跑,又沒傷害誰,再說,把羅佐夫斯基這樣一個孩子處極刑未免不近情理。所以牢裡的人都認爲只不過是嚇唬他們一下,判決不可能得到上面批准,先還激動了一陣子,後來漸漸放了心,日子又照原來那樣過下去。可是有一天晚上,看守悄悄走近號子門口告訴我說,派木匠豎絞架來了。起初我不明白:怎麼回事?豎什麼絞架?然而見到老看守張皇的臉,我終於明白了,這是爲隔壁號子裡的兩人豎的。我企圖敲牆通知牢友們,但怕隔壁那兩人聽見。牢友們沒一點兒聲息,分明也都知道了。那天晚上,走廊和號子裡死一般寂靜,我們既不敲牆壁,也不唱歌。十點左右,老看守又來告訴說,從莫斯科派來了劊子手。他說罷扭頭就走,我在後面叫他,卻被羅佐夫斯基聽見,大聲問:‘您怎麼啦,幹嗎叫他?’我謊說是給我送菸草來了。但他像猜着了什麼似的問我爲什麼不唱歌,也沒有敲牆。我不記得是怎樣回答的,只是急忙避開,免得多說。是呀,那一夜可怕極了,整夜我都在聽外面的響動。黎明時分突然聽到打開走廊門的聲音,有人進來,而且人很多。我湊近號子門上的小窗往外瞧,見走廊裡亮着燈,典獄長走在前頭,他是個胖子,遇事沉着而有主見,可是這一回神色大變,臉煞白,垂着頭,像嚇破了膽似的。他後面是副典獄長,皺着眉,顯出橫下一條心的模樣。殿後的是衛兵。他們走到我隔壁號子門前停下了,我聽見副典獄長用奇怪的聲音發喊:‘羅切斯基,起來,穿上乾淨衣服!’是的,我後來又聽到號子門吱嘎一聲開了,他們進了號子,接着是羅切斯基的腳步聲。他是靠走廊的那一邊走的。我只瞧見典獄長站在那兒,臉色慘白,忽而敞開衣服釦子,忽又把它扣上,還不住地聳他的肩膀。是的,突然他像嚇壞了似的讓過一旁。那是羅切斯基經他身邊朝我的號子門走來。那麼漂亮的一個年輕人,生就一張波蘭人的好看臉型,飽滿的天庭,一頭細密的淡黃鬈髮,一雙清秀的藍眼睛——一句話,還是個風華正茂的小夥呀!他停留在我門前,所以我看得一清二楚。此刻他臉色是那麼可怕,那麼消瘦,那麼灰白。‘克雷裡佐夫,有紙菸嗎?’我正要遞煙,副典獄長像怕耽誤時辰般掏出自己的煙盒來,由他取了一支,還給他點了火。他一邊吸菸,一邊沉思,後來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道:‘
既殘酷,又不講理,我沒犯什麼罪,卻……’見他那白白的脖子哆嗦了一下。他不再言語了。這時我聽到了從走廊裡傳來羅佐夫斯基的清脆嗓音。羅切斯基扔了菸蒂,從我門口走開了。緊跟着在小窗格里出現了羅佐夫斯基,稚氣的臉紅紅的,在冒汗,黑眼睛是水汪汪的,身上也穿了乾淨衣服,因爲褲子太肥,不斷地用手往上提,身子在打顫。他把可憐的臉貼到我的小窗上:‘克雷裡佐夫,醫生給我開了午時茶,不是嗎?我不舒服,得再喝點兒。’誰都不答話。他疑問地瞅瞅我,又瞅瞅典獄長。他究竟是在想什麼呢?我到頭來也沒有弄明白。忽然副典獄長沉下臉,尖着嗓門嚷了起來:‘開什麼玩笑?走吧!’顯然羅佐夫斯基還不明白等着他的將是什麼,搶在衆人前面沿走廊走去。但走着走着,不肯走了。聽到他的哭叫聲,接着是喧譁聲,腳步聲。他直着嗓子呼喊,哭號,但聲音愈來愈遠,走廊門哐地一聲,再沒聲音了……是啊,把他倆吊死了,用繩子勒死的。另一個親眼目睹的看守後來告訴我說,羅切斯基沒有反抗,但羅佐夫斯基掙扎了好一陣子,只得硬將他拖上絞刑架,把他的頭塞進絞索套裡。是啊,這看守是個蠢傢伙,還說哩:‘聽人說,老爺,絞死人非常可怕,其實沒啥。受絞刑的時候肩膀就這麼動了兩下,’他學着樣子肩膀往上、接着往下一抖,‘劊子手把繩子一拉緊,這就完啦,再也不動啦。’其實沒啥。”克雷裡佐夫把看守的話重複了一遍,想笑,沒笑成,反而放聲哭了出來。他好久沒作聲,只喘着粗氣,竭力嚥下涌到喉頭的淚水,“打從那時起我才成了革命者。”他情緒平靜了些,接着說他後來的經歷。
他參加了民意黨,還當了破壞小組的組長。他們的目的是採用恐怖手段迫使政府放棄政權,改由人民掌權。爲此他去彼得堡,去國外,去基輔,去敖得薩。事情連連得手,但他被他所十分信任的一個同志出賣了,被捕並判處死刑,不過,坐了兩年牢以後,又改成服終身苦役。
他在獄中染上了肺結核,處於目前這樣的境遇,大概沒有幾個月好活了,這連他自己也明白。但他並不後悔,他還說,如果有第二次生命,還要做同樣的事——去摧毀這種社會制度,以免他所見到的種種慘劇再次發生。
聶赫留朵夫由於與這個人的接近和對他身世的瞭解,從而懂得了許多他以前不懂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