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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_21

第三部_21

21

聶赫留朵夫站在舷邊,眼望着寬闊的河面和湍急的流水,頭腦裡則在交替出現着兩個形象:一個是滿腔激憤的克雷裡佐夫,他氣息奄奄,頭在大車的顛簸中左右搖晃;一個是和西蒙鬆走在一起的卡秋莎,她精神抖擻。瀕臨死亡邊緣卻又不準備死的克雷裡佐夫給他的印象是沉重而淒涼的。另一個,生氣蓬勃的卡秋莎,她得到西蒙鬆這樣的人的愛情從而走上堅實的正路,給他的印象原該是歡快的,可是也使得聶赫留朵夫感到沉重壓抑,而且沒法排除這種沉重感。

從城裡傳來了教堂的鐘鳴,宏亮、顫動的銅音沿着水面盪漾。站在聶赫留朵夫一旁的馬車伕和所有趕車人一個個脫下帽子在胸前畫起十字,只一個頭發蓬鬆的小老頭兒不畫。他站得比別人更靠近舷欄,聶赫留朵夫起先沒有注意。這人穿件打補丁的褂子,下身是磨損了的呢長褲和修補過的長統靴,肩上背個不大的包,頭上一頂高高的破皮帽,此時正定睛瞧他。

“喂,老頭兒,你咋不禱告?”聶赫留朵夫的車伕戴正帽子後問他,“莫非你不是正教徒?”

“你是說向誰禱告?”頭髮蓬鬆的老頭有板有眼地反詰道。

“那還用說?向上帝唄。”馬車伕話帶譏誚。

“你指給我瞧瞧,他,那上帝,在哪呢?”

馬車伕從老頭兒那種振振有詞的模樣兒得知,這人絕不是好惹的,不免心怵,然而他不露聲色,從容答道:

“哪兒?誰都知道,在天上。”

“你去過?”

“無論去過沒去過,反正大家知道,應該向上帝禱告。”

“上帝誰都沒有在什麼地方見過,是上帝心中的獨生子說有的。”老頭兒皺起眉,仍舊那麼有板有眼地說道。

“聽這話,你不是基督徒,是洞穴人,向洞穴禱告的。”馬車伕說着把鞭子插進腰帶裡,把拉邊套的馬的皮套扶正。

有人笑了起來。

“那麼你信什麼教呢,老爺子?”一個年紀不輕、站在靠近船舷處守大車的人問。

“我什麼教也不信,對誰也不信,只信我自己。”老人說來果斷利索。

“怎麼單信自己呢?”聶赫留朵夫也加入了這場談話,“單信自己會出差錯的呀!”

“從來就沒錯過。”老人搖搖頭,言之鑿鑿。

“那又爲什麼有各種各樣的宗教信仰呢?”聶赫留朵夫問。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宗教信仰,就因爲單相信別人,不相信自個兒。我信過別人,所以就迷糊過,就好像鑽進了老林子那樣弄得暈頭轉向,沒法兒鑽出來。舊教徒、新教徒、安息日派、鞭答派、教堂派、反教堂派、奧地利教派、莫羅勒教派、閹割派,各人都誇自己的教派好,其實都像沒睜眼的狗崽亂爬亂折騰。信仰有許多,靈魂卻只一個,你有,我有,他有,就是說人人只消相信自己的靈魂,那就用不着分什麼教派,只消人人相信自己,普天下就成了一家。”

老人說話聲音宏亮,說的時候還左顧右盼,分明是想讓更多的人聽見。

“哦,您抱這樣的想法已很久了嗎?”聶赫留朵夫問。

“我嗎?已經好久了,爲此我足足受了二十三年的坑害。”

“怎麼個

坑害法?”

“他們怎樣坑害基督,就怎樣坑害我,把我抓起來交給法院、教士、讀書人,交到像法利賽人那樣的僞君子那兒去受折磨,還把我送過瘋人院。但他們就是拿我沒法,因爲我不聽他們那一套。他們問:‘你叫什麼名字?’他們以爲我總有個名字,可我什麼名字也不要。我啥都用不着:名字,居住地,國籍。我就是我。我叫什麼名字?我叫人。‘你多大歲數?’我回答說沒計算過,也沒法子算清,因爲我本來就活着,今後還要活下去。他們問:‘你父母是什麼人?’我說我沒爹沒媽,只有上天和大地,上天就是我爹,大地就是我媽。他們問:‘你可承認當今皇上?’怎麼不承認?只是他當他的皇上,我當我的皇上。他們說:‘喲,簡直沒法跟你說話。’我回答:我又沒請你。他們想坑害我可沒坑害成。”

“現在您上哪兒去呀?”聶赫留朵夫又問。

“到哪算哪,有活幹活,沒活兒幹就討飯。”老人見渡船就要靠岸,便結束了談話,得意地瞅了瞅所有聽他說話的人。

渡船攏岸了。聶赫留朵夫掏出錢夾,打算給老人一些錢,老人卻拒絕道:

“這玩藝兒我不要,我要麪包。”

“哦,請原諒。”

“說不上原諒不原諒,你又沒惹我生氣,再說,也沒法兒惹我生氣。”老人說完,把卸下肩的揹包又放到脊樑上。這時聶赫留朵夫的馬車也套上馬,上了岸。

“老爺,您倒是有興致跟他說話,”馬車伕等聶赫留朵夫給了身強力壯的船工酒錢,上了車,開口說道,“哼,一個沒出息的流浪漢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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