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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史記載中,倉央嘉措的歷史蹤跡,戛然而止於青海湖附近。無論是作爲一位宗教領袖,還是那個人們喜愛的風流浪子,他的故事似乎都應該在1706年(康熙四十六年)冬天,隨着青海湖畔的寒風而逝。
然而倉央嘉措的身影並未定格,關於他的身後事,與他的政治生涯、日常生活一樣,即使在正史文獻中也充滿了語焉不詳甚或相互矛盾之處。這裡面並不排除當時各方政治勢力的有意捏造,更不排除後世人出於某種忌諱的有意篡改。再加上民間傳說神秘的演繹,倉央嘉措的身後行蹤,更顯撲朔迷離。
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一個人的身後事,無非就是死亡地點和死亡時間。按照正史記載,倉央嘉措在被押送北京的途中、路過青海湖附近時亡故,那麼,具體地點在哪裡呢?翻遍漢藏蒙三文史籍,有“青海道”、“西寧口外”、“青海”、“青海湖”、“黑河附近”、“工噶洛”、“公噶瑙湖”(也做袞噶瑙)等多種記載,這些地點的大致範圍都在西寧以西、那曲以北,所以,後世史書乾脆通稱“青海湖畔”或“青海湖附近”。
然而,倉央嘉措是藏傳佛教格魯派的第六世喇嘛,也是西藏當然的政教領袖,雖然他被押往北京,但在清中央政府議罪之前,至少在名義上他還沒到隨便哪個小人都可以踩上一腳的地步。這樣身份的人,死亡的具體地點怎麼會如此語焉不詳?
於是,另一種說法便也有考證的價值——沒死。正因爲沒死,所以那些無中生有的人只好隨便說個大概地點,又沒有一個精確、統一的口徑,所以在漢語、藏語和蒙語的不同史籍中,出現了多種記載。
然而這樣一來,倉央嘉措的死亡時間又成了疑案了。
同時,既然沒死,爲什麼又有人記載他死了呢?這又怎麼解釋?
如此,關於他的身後事,給後世留下了一個長達三百年的歷史謎團,至今也無定論。
綜合正史和野史的記載,關於倉央嘉措的死亡時間和地點,總結起來,有三大類八種之多。
第一類:死亡說,或叫早逝說,也就是認爲倉央嘉措於1706年死於青海湖附近。這也是近代宗教、文化研究者比較認同、廣泛採用的說法。
這一類觀點又分爲三種:其一,病逝說,認爲他患水腫病故;其二,謀害說,認爲他被拉藏汗的和碩特蒙古勢力害死。這兩種說法是目前認爲比較可信的。早年間還存在第三種說法,即自殺說,這種說法十分不可靠,現在幾乎沒有人持有這種觀點。
第二類,非死亡說,也就是目前民間比較流行的“遁去說”。
此類說法又有不同版本:其一,失蹤說,認爲他自行逃走,民間有他“施力”掙脫刑枷而脫身的記載;其二,放行說,認爲押解者迫於兩難局面,“懇請”他逃走;其三,營救說,有史料記載他被其他政治勢力接走,此後隱姓埋名。
至於他“遁去”之後的事,都落在“阿拉善”。無論是自行逃走,還是被放行走脫,或者被營救而走,無非是“遁去”的方法不一樣,到了最後,他的最終歸宿都是在賀蘭山附近的內蒙古阿拉善旗終老。因此,學界也將幾種說法統歸爲“阿拉善說”。
第三類,五臺山說。五臺山說又有兩個版本,其一是五臺山囚禁說,也就是說倉央嘉措被一路押解到北京,後來被康熙皇帝囚禁於五台山終老;其二是五臺山隱居說,這個說法實際上是“阿拉善說”的插曲,認爲倉央嘉措“遁去”後輾轉來到五臺山,隱居六年之後,最終又云游到阿拉善去了。
如此紛亂的各種觀點,給倉央嘉措1706年後的“身後事”留下了種種謎團,如何穿越層層歷史迷霧,找到歷史真相呢?
遺憾的是,迷霧是可以穿越的,對史料的質疑、辨別、考證、舍取都是可以做到的,但歷史真相,直到現在也無法找到。現代人能夠做到的,僅僅是將各類觀點逐一理清,努力找到其中可信度較高的部分。
我們先從比較簡單的說法入手——五臺山說。
很多人認爲,這一觀點見於近代學者牙含章先生的著作《喇嘛傳》。
牙含章(1916~1989年),甘肅和政縣人,20歲時曾在格魯派六大叢林之一的拉卜楞寺學習藏文,之後作爲嘉木樣活佛的漢文秘書隨行到拉薩,並在哲蚌寺學習了寺內藏文佛教古籍。此後,他參加了革命,並在戰爭時期堅持民族歷史的研究。解放後,他曾作爲班禪行轅助理代表護送班禪大師進藏,並在西藏工作7年。其後他擔任過中國科學院民族研究所所長等職,是我國著名的社會學家、民族學家。
1952年開始,牙含章先生深入研究西藏曆史,寫成了26萬餘字的《喇嘛傳》和近30萬字的《班禪額爾德尼傳》。這兩部著作一直被現代學者認爲是研究喇嘛、班禪額爾德尼兩世系活佛生平的信史。
在《喇嘛傳》中,關於倉央嘉措的死因和下落,牙含章並未定論,而是並列了死亡、遁去和五臺山三種說法,之後緊接着說“西藏人民一直認爲倉央嘉措死在青海海濱”。
其中五臺山一說,牙含章先生說,這見於藏文的《十三世傳》。他簡單地歸納爲“十三世到山西五臺山朝佛時,曾親去參觀六世倉央嘉措閉關靜坐的寺廟”。而他看到的藏文原文,翻譯過來的大意是:十三世喇嘛曾在五臺山朝佛時,於倉央嘉措閉關修行的公亞東山洞中,爲紀念這位前輩唸誦《大慈悲經》21日。
然而奇怪的是,這一細節在牙含章《喇嘛傳》的“十三世喇嘛土登嘉措”一節中絲毫不見記載,只簡要地敘述了十三世喇嘛途經五臺山的活動,無外乎是講經說法和會見一些外國使節等。
可見,牙含章並不是傾向於“五臺山說”的:在“六世喇嘛”一節中,他只不過是並列出幾種民間說法,而非做出結論性意見;在“十三世喇嘛”一節中,他認爲“參觀遺蹟”一事根本不值一提,不宜再做史料記載。況且,牙含章並未明確指出倉央嘉措是“五臺山隱居”還是“五臺山囚禁”。
因此,凡是用牙含章的《喇嘛傳》作爲“五臺山說”正史證據的,全都是斷章取義,絕不能將學者列舉的傳說、猜測性說法當做他的學術觀點。
但是因爲在民間,這種觀點確實比較流行,雖屬無稽之談,但有必要繼續分析一下“五臺山說”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
第一,五臺山隱居說,可信度非常低,低得簡直可以不去考證。
民間的說法中,倉央嘉措“遁去”之後,遊歷到五臺山,找了一個山洞避難。有一天,來了一位姑娘,送他一幅觀音畫像。他把像掛在壁上,開始念“安像咒”,這時姑娘忽然離地而起,冉冉走入像中。那幅像中的觀音開口說道:“不必再念,我已到像中來了!”這時倉央嘉措才醒悟,原來那姑娘是觀音的化身。因此,那幅畫像被稱爲“說過話的像”,他修法的山洞被稱爲“觀音洞”。
這種事兒足以讓人相信嗎?很好笑的是,如果我們什麼都信,那就會聯想出一件荒唐的事情——在藏傳佛教中,喇嘛被視爲觀音菩薩轉世,一個化身遇到另一個化身,竟然不認識,這是什麼邏輯呢?
這座“觀音洞”,現在山西五臺山臺懷鎮南二里處的一個懸崖上,規模不大,有上、下兩院,上院在山上,殿後有天然石洞兩個。左洞相傳是觀音菩薩修行過的地方,右洞相傳就是倉央嘉措住過的。而下院在山腳處,據說倉央嘉措也曾在這兒靜坐修持過。
很顯然,這是個民間傳說。幾乎所有有佛寺的地方都有類似的故事,更何況五臺山這樣歷史悠久的名勝之地。
說它可信度低,是從情理上推斷:倉央嘉措不敢來、五臺山不敢收。
從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到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康熙皇帝五次“巡幸五臺山”,此地儼然是半個皇家寺廟基地,寺院管理一定非常嚴格。雖然清朝前期廢除了度牒制度,但卻是中國歷史上僧官制度最爲完備的時期。京師設僧錄司,地方上從行省、道到縣分三級設立僧綱司、僧正司、僧會司(唯獨湖南衡山縣破格設省級的僧綱司)。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僧務機構都是設置在寺院之內的。這就是說,地方寺院都有政府派來的官員。
那麼,一個漢語講得很可能不太靈光的僧人,跑到五臺山這樣的皇家宗教重地“掛單”六年,倉央嘉措怎麼可能有這樣大的膽子?藏在鄉野之間尚且提心吊膽,難道他還敢跑到中原腹地、尤其是五臺山這樣顯眼的地方?況且,誰也不知道康熙帝會不會再次“巡幸”,又有哪間寺廟敢收留外來僧人?
“五臺山隱居說”更不可信的地方在於,它被“嫁接”到“遁去說”中,成爲倉央嘉措四方雲遊的一段插曲。
第二,五臺山囚禁說,可信度不高。至少,囚禁在五臺山是不足信的。
首先,如果倉央嘉措被順利押解到北京,並見到康熙皇帝,康熙皇帝的做法很可能是規勸和教導一番,之後大張旗鼓地送他回西藏。如果秘密處決,或者羈留囚禁,西藏的局勢穩定不住,會激起藏民的不滿。康熙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這一點在介紹“阿拉善說”時還會詳細分析。
其次,即使是對外宣稱倉央嘉措已經死在青海,康熙也不大可能將他秘密囚禁在五臺山。因爲,至少在順治皇帝派阿旺老藏(也就是康熙皇帝賜號的“清涼老人”)任“總理五臺山番漢喇嘛”之前,五臺山已經開始了漢、蒙、藏三族共建的局面,康熙時期五臺山的藏傳佛教寺廟已經不少。
以藏傳佛教對喇嘛的尊崇,康熙皇帝將倉央嘉措囚禁於此,豈不是故意激起民族矛盾、惹禍上身?即使倉央嘉措被迫隱匿身份,但這些寺廟的喇嘛們見到一個會說藏語的陌生僧人,難道不會生疑?
況且,如果此說成立,雖然清宮檔案可以銷燬記錄,但沒有不透風的牆,至少應該存在兩類野史材料:一、某大臣對康熙囚禁倉央嘉措事件的筆記;二、某個五臺山喇嘛對倉央嘉措的回憶錄。然而,即使這樣的野史,現在也沒有發現,更別提倉央嘉措用過的東西這樣的物證了。
那麼,牙含章先生提到的藏文《十三世喇嘛傳》的記載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據有些學者的推測,真實的情況很有可能是這樣的:十三世喇嘛確實在五臺山參觀了一些寺廟,而當時的漢族地區已經流傳出“五臺山說”,或者,十三世喇嘛在參觀的時候想起了倉央嘉措的命運多舛,不由得憑弔一番,這樣,後人誤傳他參觀的寺廟是倉央嘉措住過的,再之後便明目張膽地成爲“五臺山說”的直接證據了。
爲什麼十三世喇嘛會想起倉央嘉措、並感同身受般憑弔一番呢?這就要說到他當時的處境。
十三世喇嘛土登嘉措,清光緒二年(1876年)5月出生,20歲時親政。
在19世紀70年代,毗鄰西藏的中國外藩全部被納入了英國勢力範圍。1884年,英國開始打西藏的主意,經過多次的試探後,1888年3月,英國終於動用了武力。十三世喇嘛雖然極力抗擊侵略者,但得不到的清政府的支持,抗英行動只能以失敗告終。1888年是藏曆土鼠年,因此藏胞稱這次的抗英戰爭爲“土鼠年戰爭”。
1903年秋,在英國人榮赫鵬的帶領下,英軍第二次進軍西藏,並於1904年8月佔領了拉薩。在此之前,十三世喇嘛已經離開拉薩,想去北京求援。但清政府以“貽誤兵機,擅離招地”爲由,革去了他的喇嘛名號。無奈,他只能改道去蒙古,並在庫倫(今蒙古烏蘭巴托)滯留到1906年;此後,又暫居青海塔爾寺一年多。他想回西藏,但駐藏大臣不許,他想去北京,又沒有了名號,就這樣,顛沛流離了三年,他才被允許進京覲見皇帝。
可當他1908年正月途徑五臺山的時候,清政府那邊卻沒信兒了,他只好在五臺山住了半年多。在此期間,德國、日本、美國、沙俄等國使臣和代表不斷地來“看望”他,他難免擔心這樣的“外事活動”會遭到清政府進一步的懷疑和不滿。此時的十三世喇嘛,真是內外交困,難免聯想起同樣命運多舛的倉央嘉措。他們的共同之處是在面臨敵對勢力的時候,都得不到中央政府的有力支持,一個是當時的“假”,一個是此時的“被革”;一個是當時被押解進京,一個是想進京卻受到百般阻撓。此時的十三世喇嘛找間寺廟參觀一下,如果恰好聽到倉央嘉措“五臺山說”的故事,雖然他是不相信的,但記錄者筆下的附會之處,也是在所難免。
由此看來,無論是“五臺山隱居說”,還是“五臺山囚禁說”,幾乎都無法成立。
此外,學界還有對“五臺山囚禁說”的另外一種批評意見:藏文版《十三世喇嘛傳》中確實有他朝拜六世喇嘛遺蹟的活動記載,但此處文字僅僅說“六世喇嘛”,並沒有明說是倉央嘉措,還是後來的益西嘉措。持此觀點的人認爲,益西嘉措後來被囚禁在五臺山,後人混淆、訛傳,流傳出倉央嘉措的“五臺山囚禁說”;甚至還有好事者要考證益西嘉措最後是否被囚禁在五臺山。
首先必須要說明的是,牙含章引用這段文字的時候,明確點出了“倉央嘉措”的字樣,分析一件不存在的事兒,根本就是無的放矢。
其次,這種觀點不合情理和邏輯,簡直就是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