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倉央嘉措詩歌的另一個重要的漢譯學者莊晶先生,在《倉央嘉措初探》中就指出:“從抄本的文風看來,前後極不統一,大多比較粗糙,內容也混亂無章。木刻本所錄的詩歌雖然多數非常優美,但分析一下內容,也有前後矛盾,甚至水火難容之處。”
莊晶先生對比了兩首詩歌:
其一:
默想上師的尊面,怎麼也沒能出現。
沒想到那情人的臉蛋兒,卻栩栩地在心上浮現。(莊晶譯本)
其二:
黃邊黑心的烏雲,是產生霜雹的根本。
非僧非俗的出家人,是聖教佛法的禍根。(莊晶譯本)
莊晶先生認爲,這兩首詩歌在思想上是矛盾的,有類於“和尚罵禿驢”。
另一位藏族文學的研究專家、前文提到的統計倉央嘉措詩歌數目的佟錦華先生,也認爲有個別詩作不符合倉央嘉措的身份,比如:
你是金鑄佛身,我是泥塑神像。
你我兩人不能,同住一個殿堂!
另外,民間研究者也舉出類似的例子,認爲其中有些詩作不應該是一人所寫,比如:
我的意中人兒,若是要去學佛,
我少年也不留在這裡,要到山洞中去了。
這首于道泉譯本中的作品,表達的是感情的堅貞不渝,但同一譯本中,卻還有這樣的詩作:
其一:
相遇的情人,是肌膚皆香的女子,
猶如拾了一塊白光的松石,卻又隨手拋棄了。
其二
情人邂逅相遇,被當壚女子撮合。
若出了是非或債務,你須擔負他們的生活費啊!
這兩首詩顯然內容輕薄,語調放浪,與前一首表達感情之純潔、文字之簡潔的詩作相比,恐非出於一人筆下。當然,如果是一位創作思維開放、作品豐富繁多的詩人,其中有個別“遊戲之作”,也是很正常的。如李白、杜甫詩歌中也不總是同樣一副面孔,如此的風格、筆法、主旨的差異,也可以找得到,但是,倉央嘉措只有區區六七十首詩歌,就出現這樣的問題,則很難想象出於一人之手。
5倉央嘉措詩歌翻譯的主觀傾向
造成倉央嘉措詩歌風格、筆法、主旨的不一致,除了前述所說有三種僞作情況外,更大的問題,是翻譯者對原筆詩作進行的“再加工”。
目前,于道泉先生譯本,學界基本認定是“逐字逐句”的“直譯”,它比較忠實於藏文原文,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原作的風貌。那麼,從這個前提出發,後來者的譯本如若與于道泉譯本有過大的差異;則可視爲在翻譯過程中融入了個人感情、或受到了非文字方面的影響。
比如,劉希武先生的譯本,我們認爲文辭過“豔”,且不說內容上與于道泉譯本的諸多差異,僅風格方面,於本民歌味道較濃,而劉本則顯然是以“情”爲先。
那麼,究竟有哪些因素造成了劉希武先生譯本與于道泉譯本的不同呢?
其一,劉希武先生的譯本藍本是藏英兩文的、我們不得而知的“神秘”版本,或許,其英文本中字句本就“”成分過重,這是英文譯者造成的問題。
其二,就算英文本中字句不那麼大膽,劉希武在重譯的過程中也是“大膽發揮”,這源於他對倉央嘉措是浪子活佛的主觀認定。
其三,劉希武在翻譯的過程中,受漢文化詩歌創作理論的影響也是比較多的,主要表現在典故和修辭手法的運用上。
比如,于道泉先生譯本中的這一首詩:
雖軟玉似的身兒已抱慣,卻不能測知愛人心情的深淺。
只在地上畫幾個圖形,天上的星度卻已算準。
劉希武譯本中卻是這樣的:
日規置地上,可以窺日昃,纖腰雖抱慣,深心不可測。
顯然,“日規”出於劉希武先生的主觀加工。
除了內容上的添加之外,劉希武譯本最大的問題,是改變了倉央嘉措原詩的風味,比如他的譯本:
1、得意中人,長與共朝夕,何如滄海中,探得連城璧。
2、獒犬縱猙獰,投食自親近,獨彼河東獅,愈親愈忿忿。
詩中出現的“連城璧”、“河東獅”,明顯是漢文化的典故,雖用典並不晦澀,但確實已經失去了流暢、自然的民歌風味了。
實際上,這是大多數譯本共同存在的問題,即使是以于道泉譯本爲“藍本”的“重譯本”、“潤色本”,也都出現了這個問題。比如曾緘先生譯本,雖流傳極廣、評價極高、影響極大,但也融入了譯者個人對詩歌藝術的理解。
曾緘(1892年~1968年),四川人,1917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是黃侃先生的弟子。1929年,他受聘到當時的西康省臨時參議會任秘書長,聽說了倉央嘉措和他的詩歌,於是“網羅康藏文獻,求所謂情歌者,久而未獲”。
後來,他在朋友處見到了于道泉先生的譯本,認爲“於譯敷以平話,餘深病其不文”。也就是說,他覺得於譯本文采不足,有點像是“大白話”,於是“廣爲七言,施以潤色”。
客觀地說,曾緘在古體詩詞方面上的造詣是很不錯的,除了傳世的倉央嘉措詩歌曾譯本,他還有《寸鐵堪詩稿》、《寸鐵堪詞存》等作品。他認爲于道泉譯本“不文”,多半是以漢文化的詩詞美學爲標準衡量的,所以,他的“施以潤色”,講求了押韻、格律、用典以及意境等等,這樣一來,也就將清新流暢的民歌風味改成了“文人詩”了。雖然曾緘譯本文采熠熠,對後世影響極大,但多少也有些“矯枉過正”之嫌。
比如,曾緘譯本的名篇: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此詩于道泉先生譯本是這樣的:
若要隨彼女的心意,今生與佛法的緣分斷絕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間去雲遊,就把彼女的心願違背了。
可以看出,曾緘譯本的頭兩句,實際上就是于道泉譯本全詩,古詩詞用詞簡省、意蘊豐沛的特點確實完全體現出來。可是,曾譯本後兩句,卻純粹是他個人的“發揮”,雖然它將全詩意境“提升”了很多,後人也多將這一句當做警句傳誦,孰不知,這根本不是倉央嘉措原筆原意。
這就是幾乎所有倉央嘉措漢譯本的共同問題。出現這個現象的原因大概有幾種:其一,重譯者很難如於道泉先生一樣接觸到早期的藏文本,或者對藏文並不精通,無法像于道泉那樣採用“直譯”法,加入譯者主觀意識的“意譯”便在所難免了;其二,漢譯譯者對藏族文學的特徵、風格把握不力,只好用漢文化的詩歌理論與技法進行再創作,以此產生了“文人詩”;其三,不排除個別漢譯者的有意曲筆,因對倉央嘉措生平的認識過於偏頗,先入爲主地認爲其詩也應以“情”爲先,以此產生了“情詩”。
那麼,什麼樣的倉央嘉措詩歌譯本,纔是比較符合他原筆原意的呢?
其一,對藏族文學的特徵、風格以及詩歌技巧應該有所瞭解,這樣就能避免將他的詩“改造”得辭藻瑰麗、格律工整尤其是套用典故等漢族詩歌的傾向。即使是漢文譯者很難體現藏族民族文學的風味,或者不可避免地使用一些現代詩歌的技法,也應儘量保持文字流暢、質樸。
其二,對倉央嘉措生平及命運的認識,不應再以民間傳說爲基礎。他是一位藏傳佛教格魯派的領袖,並不是民間傳說中的浪子活佛,出於“”方面考慮而側重“情”的詩作,很難與其身份相符。他的詩歌理應有一定的勸世因素,至少,不應是“情歌”。
6倉央嘉措詩歌原筆原意再認識
對於上文提到的第一個問題,也就是對藏族文學,尤其是詩歌創作的把握,譯者有必要參考一本名爲《詩境》的著作。事實上,這本書也是倉央嘉措很小時候就學習過的,因爲它是《大藏經·丹珠爾》中“聲明”部的重要組成部分,倉央嘉措對詩歌創作的愛好和實踐,很可能都源於這本書。
至於它在藏族文學方面的價值,可以說,這就是藏族詩學體系的根,是奠定藏族詩歌創作技法與風格的源頭。
《詩境》最早是一部古印度的梵語作品,作者爲檀丁,13世紀初期,藏族學者貢嘎堅贊將其譯介到藏地,後來經過數代藏族學者的翻譯和重新創作,最終成爲藏民族自己的重要美學理論著作。這部著作大致上可以分爲詩的形體、修飾和克服詩病等三個基本內容。因此,它事實上也是一本詩歌創作指南,尤其在詩歌寫作手法的修辭學方面有極大的實用功能。
藏族的《詩鏡》共有656首詩,絕大多數爲七字一句,共佔623首,其餘的詩中六字句1首,九字句12首,十一字句18首,十三字句1首,十五字句1首。全書共分三章:第一章有105首,主要論述著作的重要意義、懂詩學的必要性、詩的形體、語言分類和詩的和諧、顯豁、同一、典雅、柔和、易於理解、高尚、壯麗、美好、比擬等“十德”;第二章有364首,分別講了35種修辭方面的概念以及它們的205個小類;第三章有187首,講述了字音修飾(包括疊字、迴文和同韻等難作體)、16種隱語修飾和詩的“十病”。
《詩境》的理論體系產生後,在藏族的很大一部分文人中興起了新的文學思潮和文風。在此前,藏族文學領域流行的是“道歌體”和“格言體”詩歌,在此後,受《詩境》的影響產生了“年阿體”(Snyan-ngag)流派,這種詩歌講究修辭、喜用詞藻,比較注重形式。通俗點來說,有點類似於漢文化的“文人詩”。
比如,宗喀巴大師有一首“年阿體”的《薩班贊》:
到達知識大海之彼岸,
爲經論寶洲地之總管,
美譽遠揚傳入衆人耳,
薩班大師,受稀有頌讚。
睿智明察諸事物本性,
慈祥賜予格言宴衆生,
佳行專修佛祖所喜業,
諱稱尊名我向你致敬。
你的智慧純無垢,
學識無邊極淵厚,
如同光輝爍神路,
透照我迷惘心靈,
袒露無遺我驚奇。
極廣佛智似文殊菩薩,
極白雪山之域衆生的,
極美項珠輝照普天下,
極力消除陰霾,薩迦巴。
舉世無雙的佛王護法。
遍知一切的文殊菩薩,
精通五明的火班智達,
雪域唯一祜主,薩迦巴。
不分晝夜向你頂禮拜,
你的“相好”世代放異彩,
願睹尊身常轉聖法輪,
願聞教語不斷入耳來。”
此詩的藏文原本,共6個詩段,除第三個詩段是5句、每句7音節外,其餘各段都是4句、每句9音節。
這首詩能體現出一些“年阿體”的特點,比如,詩中的“知識大海”、“經論寶洲”、“格言美宴”等,是運用了《詩鏡》中所說的“省略形象修飾”手法,把“知識”形象化爲“大海”、“經論”形象化爲“寶洲”、“格言”形象化爲“美宴”,在它們之間各省略掉一個屬格“的”字。另外,詩的第4個詩段的4句,運用了句首一字重疊式。
這些修飾、音律等方面的手法,都是受到了《詩境》的影響的。
到了五世喇嘛時期,“年阿體”已經發展得比較成熟。發展並完善《詩境》理論體系的學者中,很多一部分是佛教人士,甚至,很多《詩境》的註疏都是由佛學深厚的高僧完成的。
比如,五世喇嘛有一本《詩鏡釋難·妙音歡歌》,其中有一首讚美妙音天女的詩,這首詩每句是9個音節,一共4句:
身在潔白水生之蕊心,
梵天女兒嫵媚奪人魂,
彈奏多弦吉祥曲悠揚,
向您致敬如意心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