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鳥朝鳳_十九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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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鳥朝鳳_十九

百鳥朝鳳_十九

十九

父親對我的態度是越來越壞了,他看我什麼都不順眼,水缸空了,他罵我眼瞎了,連水缸沒水了也看不見;我把水缸挑滿了,他還罵我,說我除了挑水還能幹啥?

父親罵得對,我都二十六七歲的人了,還窩在家裡。你看水莊和我一般年紀的人,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還有大部分早就打點好行裝,爬上開往縣城、省城的客車走了。除了過年過節能看到他們一兩眼,平時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村裡幾乎就看不到了。

自從遊家班解散後,我再沒吹過一天嗩吶。

遊家班的解散沒有什麼儀式,自自然然地,彷彿空氣蒸發了一樣,請也沒人請了,吹就更沒有人吹了。我和大師兄在無雙鎮的集市上遇到過一次,我們互相問候,還談了今年莊稼的長勢,最後還到無雙鎮的館子裡喝了一頓燒酒,可誰都沒有說關於遊家班的事情,哪怕一丁點也沒有,像這個班子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

我二十八歲了,水莊的冬天又來了。水莊的冬天如今是越來越隨便了,連場像模像樣的雪都沒有,最近兩年更是蹬鼻子上臉,連點綴性的霧凇也看不見了,整個冬天都邋里邋遢,只知道一個勁兒地落冰雨,釘得人臉手生疼不說,還把一個水莊攪得稀泥遍地。

我現在最怕和父親照面,不光是怕他罵我,是看着他一天天老去的模樣我就會內疚。別人的兒子每年都能給家裡寄回來數目不等的錢,我卻只能坐在家裡吃吃喝喝。母親不像父親那樣責罵我,但她總是一聲接着一聲地嘆氣,嘆氣的聲息像一塊永遠擠不幹水的海綿,這比父親的責罵讓我更難受。就這樣,我不得不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逃避。父親每天吃完飯就去莊上看人打牌去了,他不參與,只是看,其實父親很想坐上去摸一摸的,可他的口袋不允許。母親則是每天都在燈下一直坐着忙,忙到實在疲乏得不行了纔去睡覺。

我每個夜晚都早早爬到牀上,卻往往到了天亮還沒有睡着。

今年從稻穀返青開始就沒有落過一潑雨。本來都烏雲密佈了的,天地也陡然黑暗了,眼看一切前奏都擺足了,一莊子人都站在天地間等着瓢潑的雨水了。結果呢,稀稀拉拉地下來幾滴,在地上留下幾個濡溼的坑點,立馬就雲開霧綻了。反覆幾次,水莊人的希望和耐心像田裡的稻穀一樣,都乾枯癟殼了。

父親的背越來越佝僂,像一張鬆垮垮的泥弓。父親每天都守在他的稻田邊,臉色和稻子一樣枯黃。他的眼神散漫無力地在一壩子乾癟的稻浪上翻滾,跟着風的擺動,晃來蕩去,軟弱無力。就這樣一直到黃昏,他才直起腰來,在一陣吱吱嘎嘎的骨頭摩擦聲中,開始把枯朽的身軀往自家屋子裡搬運。

偶爾我會在院子裡遇見他,他總是呆呆地看着我,沒有了憤怒,也沒有了譏諷,目光蛛絲一般的柔軟,纏得我有些透不過氣來。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季的稻穀最後全枯死在了田裡。我站在水莊後面的山頭,視野裡是一片灼人的枯黃,那黃一直向天邊延伸,這樣的顏色真讓我絕望。但水莊的遊本盛更讓我絕望。一張臉黃得肆無忌憚。肝癌晚期,我和母親竭力要求把圈裡的老牛賣掉給他治病,可遊本盛說:算了,我就是田裡的稻子了,再大的雨水也緩不過來了。

一個月來,父親的身體在木牀上越來越小。從醫院回來,父親就再沒有離開過家裡那張寬大的木牀。木牀是爺爺留下來的,父親當年就在這張大牀上降生,如今,他又即將在這張大牀上死去,像完成了一個可笑的輪迴。

早晨我把家裡的老牛牽到水莊的河灘邊吃了一些草。中午回家的時候,我居然看見父親站在莊頭,陽光把他捏成一小團,他把身體靠在土坎上,土坎上有茂密的青色,這樣他就像一朵從草叢裡長出來的黃色蘑菇。我遠遠就看見了他,驚訝過後眼淚就下來了。

我怕他看見我的眼淚,拭乾了才走近他。他顫顫巍巍地過來,像剛學走路的小孩兒。拍了拍老牛的脖子,父親說:“把它賣了吧!”說完了居然下來了兩滴眼淚。我明白了,父親還不想死,他畢竟才五十出頭,這樣年紀的水莊人,都身強體健地穿梭于田間地頭,還有使不完的勁,眼前的路還遠得看不到頭呢!“早該賣了,早賣早治的話,也不至於這樣了。”我說。

牛賣掉那天,我在無雙鎮給父親買了一雙軟底布鞋。我想過了,進城治病難免要走來走去的,軟底布鞋穿上不硌腳,父親全身只剩下骨頭了,什麼都該是軟的纔對。

晚上回來把鞋子遞到父親手裡,他竟然從牀上翹起來給了我一耳光。

“誰叫你費這錢?狗日的就是手散!”

耳光一點不響亮,聽見的反而是骨頭炸裂

的聲音。

我沒有說話,把父親扶下躺好,他兩個鼻孔和嘴都大口大口地呼着濁氣。喘了好一陣子,父親終於平靜了下來。他先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艱難地把身體側過來對着我說:“天鳴,我聽說金莊的嗩吶也吹起來了。”我點點頭。

其實不光金莊,無雙鎮除了水莊,其他幾個莊子都有嗩吶了。也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城裡下來的樂隊就從無雙鎮消失了,就像停留在河灘上的一團霧,一陣風過,就無影無蹤了。樂隊一消失,嗩吶聲就嘹亮起來了。

“把遊家班捏攏來。”父親說,“無雙鎮不能沒有嗩吶。”

“有哩!除了水莊其他莊子都有了。”我說。

“日娘,那叫啥子嗩吶喲!”父親面色灰土,喘氣聲也大了許多,額頭上還有汗出來。

我呆坐在牀邊,不說話。父親的喉嚨裡有咕咕的聲音,像地下的暗河,涌動着不爲人知的秘密。良久,我聽見父親發出嗚嗚的哭聲,哭聲尖而細,如同一柄鋒利的尖刀,劃過屋子裡凝滯的氣息,繼而如撕裂的布匹,陡然淒厲得緊。

此刻我才發現,我的父親,水莊的遊本盛,心裡一直都希望他的兒子吹嗩吶的。在遊家班解散後,父親那種看似寡毒的蔑視、打擊、嘲諷,其實是傷心欲絕,是理想被終結後的破罐子破摔。我又想起了父親帶着我拜師的那個溼漉漉的日子,還有他跌倒後爬起來臉上那道殷紅的血痕。

我伸出手,摸到了父親誇張的鎖骨,它堅硬地硌着我的手,更硌着我的心。

我試試吧。我說,聲音很小,但父親還是聽見了。

儘管屋子裡光線很暗,但我還是看見了父親眼裡的亮光,我的話像一根劃燃的火柴,騰地點亮了父親這盞即將油盡的枯燈。

“我就知道,你狗日的還想着嗩吶。”笑容在父親枯瘦狹窄的面容上鋪開,洇成一團悽苦和蒼涼。“知道我爲什麼賣牛嗎?”父親純真得像一個孩子,“我那是給遊家班買傢什用的。我想過了,啥子鼓啊鑼啊,都老舊了,該換新的了。”接下來就是一陣咳嗽,父親太興奮了,又呼嘯了一陣才平靜了下來,父親又說:“我死了,給我吹個四臺就行了。”

“我給你吹《百鳥朝鳳》。”我說。

父親擺了擺枯瘦的手,半天才說:“使不得,我不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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